不算是完全跟巴莫怄气,陶傲南提前下班的确是为了赶赴一个约会。

    她来得不算晚,可等她的那个人早已坐在了那里。

    “卡布其诺。”她自顾自地点了杯咖啡,也不理他要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着,许久,谁也不曾开口,直到他再也绷不住——

    “你……你离开家以后是怎么生活的?”

    陶傲南端起下巴望着他,太多年没有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她几乎认不出来,坐在她面前的就是她的父亲,亲生父亲。

    “在你看来,没有好文凭,一定是找不到好工作,一辈子只能做人下人,直到活不下去,是吧,陶老师?”

    她还是习惯称呼他“陶老师”,太久没有喊过他“爸爸”了,反正也有个令他得意的女儿管他叫“爸”,想来他也不会在乎她的。

    他不吭声,饶她为他解惑吧!

    “高一那年暑假,我就瞒着你,以去上补习班需要家长同意的名义,拿你的身份证登记投资股票。那年股市不错,我三千块的压岁钱做本下去,很快便赚到了两万,也算有了些积蓄。后来陆陆续续做些长线投资,两万块在慢慢放大。高三那年离开家的时候,我带走了那几万块。拿这钱先是投资股票,赚了些之后陆续做了房产、基金、债券、纸黄金等等,除了当日平仓的期货不做,其他的投资……我全都都做过。”

    她高一那年暑假就开始背着他做这些事了?他竟全然不知,更不了解自己的女儿竟有如此雄厚的金融知识和投资战略。

    在他惊讶的目光中,陶傲南继续侃侃而谈,“我现在手上有一套公寓,一间门面,加上基金、股票、债券、纸黄金,零零总总不下五百万的资产。我日子过得还不错,如果你是担心我这方面,那大可不必。”

    陶老师原本打好的腹稿是,你现在工作一般,收入一般,要不要我帮你点什么?结果被陶傲南这么一说,他反倒觉得自己今天的出现甚为多余。

    可总不能就这样结束多年后父女两人头一次的单独相见吧?

    没奈何,陶老师只得没话找话说:“我也是那天在巴莫的办公室里见到你,才知道你和冷卉在同一家公司。你们平时相处得还好吧?”

    陶傲南掩不住地大笑,还不忘反问他,“以你这个爸爸对冷卉个性的了解,你觉得呢?”

    陶老师又被她一句话呛住了,握着水杯,他觉得还是单刀直入,直奔话题可以减少他们之间的难堪。

    “那天在办公室,巴莫说他对你是认真的,你呢?你……是不是在跟他交往?”不等陶傲南说话,陶老师先摆出自己的观点,“我觉得你对他还是慎重得好,我怀疑当年那张照片就是他挂到论坛里的。”

    “我知道。”

    “呃?”

    “……早就猜到了。”

    望着映在窗户上自己的脸,她好似看到了十七、八的自己。

    她不是那种被人打一巴掌还笑脸相迎的主儿,从来都不是。她被赶出家门的第一个晚上,坐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那张照片,想象着照片上的构图,想象拍摄的角度……

    说对照片的男主角一点怀疑都没有?

    怎么可能?

    她是谁?这点智商都没有,她就不是陶傲南。

    后来在QQ上碰到阿牧,他太过细密的关切让她再一次地起了怀疑。一个有心,一个无意,用不了多长时间她便从他的言谈中探听点道道来——

    他依稀知道她和巴莫的那段事。

    再拽出人来问个究竟,上下不到三回合,阿牧什么都招了。

    她能怪谁呢?

    怪不满十八岁的巴莫拿感情当恶作剧?还是怪自己的父亲嘴巴太坏,伤了一个小男生的自尊心?

    还是怪自己吧!

    因为动情,所以无脑。

    可是,她有心啊!

    她的心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寒假巴莫对她所付出的,绝对不只是为了一场恶作剧而已。

    再见他,好似昨日重来。

    时光在他们之间好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还是那一年的巴莫,所有的爱都写在眼底,暖暖地漾着她。

    真好,真真好。

    每一天都是新的,她的新恋情却摊上这么个旧男友。

    从前的岁月被翻了过去,她以为可以了,幸福终于降临到她的肩头,却忘了,旧日的伤痕坐在她另一个肩膀上了。

    “特意叫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谈巴莫?”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嘴里咕哝出这么一句。想装作没听见,可陶老师知道,他这个做爸爸的亏欠她这个女儿……很多很多。

    “这些年,其实我……时常会想起你。”

    他伸出手,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中。这些年好似都没有起过变化,她的手还是这么小,缩在他的掌心里就这么一点点,让他好想捏在心口上呵护。

    “我之所以没去找你,是因为……因为我害怕。当年我一气之下对你说出那些话,我总以为父女俩哪有什么隔夜仇,说过了便算了。我没想到,你会真的……就那么走了。这些年每每想到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外头,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心里就觉得难过,我就……害怕找到你。”

    “那为什么现在又来呢?”她赫然转过脸来直盯着他瞧,“觉得我生活得还不错,没有堕落到让你丢脸的地步,所以你的心情允许你来见我了?”

    他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直直地否认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都是这样呢?”

    她笑看着他,那种笑却比彻骨的恨更让人毛骨悚然,“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呢?巴莫如此,你也一样。为什么总要在我快要忘记所有痛苦的时候,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出现,然后用一副抱歉、怜悯、赎罪的面目告诉我,你们曾做了多么不可原谅的事。

    “——其实你们这么说、这么做不就是希望能获得我的原谅,好让你们自己心里好过点嘛!那我呢?我又该怎么办?原谅你们?为什么要原谅你们?这些年我明明已经一个人熬过来了,已经忘记了那些孤单、痛苦和撕裂的心痛。为什么在我重新快乐起来的‘现在’就必须原谅你们犯下的‘曾经’?

    “是不是在你们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就只能说‘没关系’?”

    “傲南……”

    她猛转身,目光直逼他的灵魂深处,硬是将他那包在嘴里的话给生咽了下去。“你说你时常想起我,那你有没有想过妈妈?”

    “当……当然有……”

    “妈妈的生忌、死忌你都记得吗?”

    “我当……”

    “为什么你从没去墓上祭拜过?”

    不容他有丝毫的闪躲,陶傲南一瞬不瞬地瞅着他,半点也不避闪。“自从十八岁,我离开家以后,每年妈妈的生忌、死忌,我都会去墓地,一待待上一整天。我总想着在妈妈的面前,咱们父女俩重归于好。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的等待都落空,每一次的守侯最终只守来失望。陶老师,我对你绝望了——二十三岁那年,当冷卉站在我面前,告诉我她父亲是着名的补习天王,她父亲把她妈妈伺候得多么多么周到,她父亲每年如何挖空心思为她妈妈准备生日惊喜的时候,我便对你彻底绝望了。

    “那时候我便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的孤儿,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和钱,我谁也不相信,谁也不依靠。

    “没有爸爸又怎样?有爸爸就一定幸福吗?我们父女俩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没觉得你像我爸爸,我更觉得你像我老师,而你呢?你也没觉得我们俩守着的那个地方是家,你不是总告诉我,你是为了我才放弃自己的幸福,做个孤家寡人嘛!

    “我走了,你娶了冷卉的妈妈,有了一个让你觉得骄傲的女儿。你忘了结发的妻,又怎么会记得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呢?

    “很多年以前你便做出了你的选择,卷子交了,分数也批下来了。现在想重考,可能吗?”

    她站起身丢下他一个人直走出了那道门,陶老师独自坐在那里,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从她进这道门到她出这道门,自始至终,他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人生在世,到头来,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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