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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正实在很乐意为姐夫代劳,替他回忆那段他极力忘记的往事——

    “娥皇姐姐病了,当时还只是周家小小姐的女人好心地要代替姐姐照顾仲宣,她以照顾仲宣的名义溜进了自己姐夫的寝宫,就在姐夫和小姨子鬼混的时候,仲宣因为想念母亲趁着夜色避开宫人偷偷跑了出去,他摔倒了,碰伤了头,然……他只是受了点伤而已。

    “可姐夫和小姨子为了方便偷情,勒令宫女、太监们守住寝宫大门,不准随意走动,没有人发现仲宣受伤。可怜的仲宣捱着痛在寒冷的夜风中躺在地上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人发现。他被病痛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摆脱了这丑陋的人世。他不是因意外猝死,他是在受伤后又感染了风寒才慢慢死去的——我说得对吗,姐夫?”

    她知道一切,仿佛亲身经历过当年的所有。因为她的描述,那种锥心的痛重上李煜的心头,他几乎不敢相信他从那场灾难中走过来了,而他从来不打算去回忆,更不想再走进那段往事里。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不可能知道的,这世上除了我和小周后没有第三个人……”

    “我知道,因为她也知道。”

    李煜很快便明白了她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他无法相信,他根本不敢相信,“你……你在撒谎,她不可能知道,娥皇她……她绝不可能知道。”

    “不,她知道。”她很肯定地望着他点了点头,彻底打消了他的妄想。

    李煜被彻底地打败了,“她知道?娥皇知道我和她妹妹间的事,知道仲宣是怎么夭折的,也就是说……”

    “她是被你和那个女人气死的。”

    最后一击让李煜彻底陷入生不如死,跌坐在地上,他的口中只剩下出的气了。

    偏在此时江正从袖中摸出几张泛黄的纸来逐一念道——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这是你为姐姐做的《谢新恩》。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这是你为姐姐做的《长相思》。”

    李煜傻愣愣地看着她,这些词都是他在每年祭奠娥皇的时候,写下来托小长老焚祭的,她没有烧?她都留了下来?她并打算让娥皇知道他的愧疚与深沉的爱意?

    “不止是这些,我还保留了这个——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这是你亲手写下的与那个女人的偷情艳词《菩萨蛮》,你很奇怪你亲手所书的这首词怎么会落到我的手里吧?今天是大揭密的一天,我乐于在今天告知你详情——这是姐姐给我的,是姐姐亲手交给我的。当你们瞒着她仲宣夭折的消息时,是我告诉了她真相,可当我说了那一切之后,她却从枕头下面摸出了这张纸,并告诉我,她早就觉察到了,只是不敢相信她那样深爱的男人会和自己的小妹妹搞到了一块。”

    深呼吸,说出这一切不仅是对李煜,对她自己也是种考验。

    “我只是后悔不该告诉她仲宣的事,她早已因你们的丑事而不堪重负。仲宣的事是对她最后的一击,她彻底地倒下了。”

    她的话也让李煜彻底倒下了,虚弱地如同一滩烂泥,完全扶不起来。

    他终于明白,在娥皇弥留之际,当他倾尽心力照顾她的时候,她为什么始终逃避他的眼神;当他一遍遍地哀求她不要离开,不要丢下他的时候,她的脸上为什么那么冷漠;当他回忆起他们从前的美好时光时,她为什么会无声地流泪……

    他不敢想象她竟知道所有的一切,甚至眼睁睁看着他满怀着愧疚离开人世。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她知道……”他喃喃自语,似幻如梦,门外一片喧嚣。

    有人在喊:“宋军进城了,宋军进城了——”

    他转过脸正对上她的,面上素净如斯,看不出任何一点反应,“你的侍卫就在这外头,只要你大喝一声,他们就能冲进来将我碎尸万段。李煜,我给你这最后的机会。”

    背过身,她安静地向门外走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招呼侍卫将她拿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长老,他的叛臣,他的妻子最疼爱的妹妹就这样走了,消失在金陵城皑皑的雾气中。

    韩醉年身处北地,住在赵匡胤特意为江正所建的华美府邸内。他不知道江正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家中住过多久,然家里一应用具俱全,极尽奢侈。

    他偶尔会想,她虽未入后宫,却享尽了贵人方有的体面。然很快,握着腕间的佛珠,他会命自己打消这些让他胸口闷闷的想法。

    在府上,他行动自如,所需均由一位名唤周伯的大管家差人去办。可这府门之外却是重兵把守,别说是出去了,他略向外望一望,便有侍卫叮嘱他还是回房歇歇得好。

    这一夜,帘外雨潺潺,却是春意阑珊。凭阑远眺,流水落花春去也,可惜了这大好河山。

    明明累得打不起精神,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冥冥中知道这当是个不眠之夜。

    周伯来看了几趟,见他实在难以成眠,免不了开口劝道:“韩爷啊,您还是好生歇着吧!眼见着皇上大业将成,免不了有您施展抱负的一天。再说,小姐就快回来了。她一回来,跟皇上说几句好话,您哪也就来去自如了。”

    她快回来了?周伯说她快回来了,这也就预示着……

    “周伯,您……是南唐周家的吧?”

    韩醉年猜测了许久周伯的身份,他姓周,又操着南边口音,与周国丈之间怕撇不清关系吧!可依江正对周家的嫉恨,她又怎肯仰仗周家人替自己打理呢?

    周伯见他实在睡不着,遂叫人取了酒来。二人对饮,倒也快哉。

    “韩爷啊,自打小姐命卢大人把您回到府里,我就知道您和小姐之间……非同寻常啊!想必您也知道小姐的身世,还有……还有周家的那些事吧!”

    韩醉年略点了点头,周伯这才继续说下去,“我本是周家的家奴,是我……当年是我从襁褓中接过那孩子,我当时太害怕了。韩爷啊,您不知道,国丈虽尊贵,可夫人出身同样显赫,那是个把脸面看得比皇上都大的人。要是让她知道,别说是那孩子的命了,就是我……我一家人也别想活了。所以,我当时看也没看就将那孩子舍进了庙门口。我期盼佛祖显灵,救救那孩子,也救救我。

    “倒是佛祖没来,把个菩萨一般的大小姐也送来了。其实,江正小姐对周家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怨恨。约莫是那些年大小姐的关系吧!她们姐妹间差了十六岁,大小姐视小姐就跟自己的女儿一般,极尽疼爱。大小姐病重以后最放不下的也是小姐,她特意把我找来,把小姐托给老奴。她就是知道小姐不会善罢甘休,大小姐她不怕别的,就怕小姐为了报仇伤了她自己。

    “老奴从前没能好好照顾小姐,接了大小姐的临终嘱托,老奴惟有舍掉性命保小姐福泰安康。老奴第一眼见到您,见到您腕间的佛珠,老奴就知道,您是代替大小姐来照顾小姐的。”

    周伯紧紧地盯着韩醉年腕间的佛珠,卸下包袱似的长叹一声,“韩爷啊,您听老奴一句,好好待小姐,她是真的禁不起半点挫伤了。”

    “我……”

    他尚未开口,却听府邸的大门沉重地打开又关上,一位戴着斗笠的身影自那长长的廊外走来,终究停在他的面前。摘下斗篷,露出那般干净,没有疤痕的娇容,她的美头一次无所顾忌地绽放。

    “小姐,您回来了?”周伯匆匆安排一干家人为小姐准备饭菜、热水、暖衣之余。

    她回来了,她从南唐回来了,这也意味着……

    韩醉年根本不敢往下猜测。

    她也无心吊他的胃口,索性与他明说了吧!“李煜亲书投降表,率一干大臣投了大宋。”

    韩醉年向后连退了几步,意料之中,意料之中啊!依国主的性子是断不会再起什么大干戈的,即便大动也无意义了。

    “赵匡胤他对国主……”

    她知道他在担心他国主的安慰,即使他的国主糊涂至此,即使他的国主对他起了杀心,即使他的国主从前到后也未曾重用过他,可他依然是李煜的臣子,想施展抱负想效忠南唐的臣子。

    “你放心,赵匡胤与我有言在先,他不会杀他的。然李煜屡次违抗赵匡胤的命令,遂……被封了个‘违命侯’,小周后被封郑国夫人,赵匡胤赐了他们汴梁城的一处府邸,二人安居此处。从此以后,他有大把的光阴吟诗写词,弹曲下棋。”

    他一声长叹,到底是松了口气,随即心弦又绷紧了,“我父亲他……他随国主一道来汴梁城了吗?”

    她无法对他言表的正是这一桩,她蓦然地摇摇头,不想再说什么。慢慢地走到书案跟前,发现案子上摊着画纸,他在做画,是工笔画,画得极细。画中的女子倒颇有几分似她。可她都忘了自己女妆的模样,又如何清楚这画中的人是否是自己呢!

    “你在画我?”

    他想告诉她,是的,我想象着你女儿妆的模样,我想将它画下来,我想换下这偏厅里挂着的那幅赵匡胤为你而画的肖像。

    他想告诉她,是的,我期盼着你的归来,可我又害怕你回到这里,这意味着南唐……再也没有南唐。

    他想告诉她,是的,我思念你,日日夜夜,如同我恨你,夜夜日日一般。

    他想告诉她,是的,你不该把我带到这里,如同我不该爱上你一样。

    他想告诉她……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南唐灭亡,国主同小周后沦为亡国奴,他们终身将被囚禁在豪华的牢笼里——你对这样的结果满意吗?还是你从此以后就可以快乐起来?”

    画纸从江正的指尖滑落到书案上,她安静地走回自己的卧房,关门前告诉他:“你父亲在宋军进入汴梁城前一夜……在睡梦中安然离去。”

    韩醉年跌坐在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被抽去,从此销声匿迹,再难寻回。

    自那日起,他日日酒醉,从此醉醉年年、年年醉醉,惟有她平和的琵琶声悠悠地伴着他,无声无息、天长地久地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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