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的她看来那般的专注,她垂眼盯着棋盘时认真的模样,和小时候学写字时一个样。

    她头发上绑着布巾,以手撑着脑袋瓜思索,长长的睫毛在她大眼上垂挂着,小小的贝齿轻咬着那嫩唇,差就差在她脸上已经没了那些她写字时总会沾上去的黑墨。

    和那些总是在脸上擦着胭脂花粉的大家闺秀不一样,她脸上干干净净的,没上丁点的粉,但却柔嫩白净得像是能透光似的,就像她做的豆腐。

    城里也有其他不上胭脂的姑娘,就没一个皮肤像她这般白嫩,人都说是她从小吃豆腐的关系,他知道有好些姑娘家,都会为此专门差人来和她买豆腐,可就没看谁吃了豆腐后也变得和她一般。

    终于,她再下一子。

    这一子下得好,乍一看没什么,可细一瞧,那是在布之后的局,会断他后路的,这一着,不由得让他认真起来了。

    几番厮杀之后,他竟因为这一开始的轻忽,棋差一着。

    他不敢相信的看了又看,看了再看,前前后后思索了好几回,却真的找不出办法来,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她。

    眼前的女人,贝齿轻咬着唇,但笑不语。

    他摇了摇头,将手中黑子放回碗里,扬唇轻笑,坦然认道:「我输了。」

    「你认输了?」她笑问。

    「我认输了。」他再点头。

    她双眼发亮,伸手就要将搁在一旁的新书给拿来,却被他大手飞快覆住。

    「等等。」

    他热烫的大手紧覆在她手背上,教冬冬心头一跳,抬起头来只见他倾身瞧着她,左眉微挑:「你怎学会下棋的?」

    她眼也不眨,只道:「有棋谱可以看啊,我可也是会自己去买书来瞧的。」

    他眉挑得更高,噙着笑说:「你最后这几招,可不是棋谱里会有的步数。」

    「我偶尔……」发现他看出来了,她心虚的脸微红,才认道:「也陪着苏爷下几局的。」

    她挑眉,「就苏爷?」

    「咳嗯……」她轻咳两声,方老实招认:「还有少爷。」

    「宋应天?」易远一怔,再问:「你还送豆腐上岛吗?」

    她点头,说:「少爷爱吃我做的豆腐啊,有时候他招我陪他下几局,我就陪着下了。」

    他闻言这才甘心了些,难怪她方才不说她是同谁学的棋,她要早知道,就不会太过轻忽了。

    苏小魅能文懂武,本就是下棋高手,宋应天更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败在他俩教出来的徒弟上,他也算没太丢脸面。

    他好笑的瞅着她,指责道:「你师从这两位棋艺高手,却瞒着不说,这算作弊吧?」

    「我可也让你先落子啦。」她脸微红,试图将书和手一起从他手心下抽回,可他却忽然收紧了手,轻握住她小手。

    她抬起眼,就见他不说话,只直勾勾的瞧着她,本不觉怎么的冬冬,被他一双黑眼这样一直看、一直看,看得一颗心噗通噗通的直跳。

    刹那间,只觉脸红耳热,冬冬不禁道:「你要觉不公,咱们再下过好了。」

    覆握着她手的男人,黑眸深沉,一句不吭。

    无端端的,被他握住的地方,渐渐像火烧一般的烫,那热烫酥麻软痒像浸到骨子里似的,然后缓缓往上爬啊爬的,爬到了心头上,教她脸更红,心也烧烫。

    「那……你想如何?」她武器问,却觉得声像发不出来似的。

    他瞧着她,像要瞧进她心底那样的瞧着。

    她莫名觉得口干舌燥,想移开视线,却不知怎的,怎样也无法挪开,无法不看他,正当她觉得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时,他却突然松了手。

    「罢了,这一局,是我输了。」

    他说,笑着说,可他垂下了眼,没再瞧着她。

    他那灼人的视线一多开,她方能喘过气来,然后才晓得自己不知何时,竟屏住了气息。

    然后,他站了起来。

    「你要回去了?」这一句,她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当然是要回去了,都快子时了呢。

    话一出,他往门口行去的身子一顿,她整个人也一慌,忙垂下了眼,可热烫的脸与耳,却是遮也遮不住的。

    「也是,都这么晚了,我光顾着下棋,没注意呢。」她匆匆绕过他上前替他开门,叨絮的道:「你明早还得做生意呢,快些回去睡饱点。」

    他来到她身边时,她仍垂着眼,以为他会就这么走出去,他却在她身前站定。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吐息迎面。

    他在说话,她应该要抬头,可不知怎,却不敢。

    她装没注意,侧身将门拉得更开,等着他跨出门槛。

    他没有动,可她知他正低头瞧着她。

    有那么一会儿,他与她就这样在门边站着,他站得那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他在等她抬头,他想要和她说话。

    她舔着干涩的唇,还是不敢抬眼,未料他却伸出手,轻触她的脸颊。

    以往他教她念书写字时,他要她看他说话,总也这般,可这回,不知怎,他的手指感觉像火炭一般。

    像被烫着似的,她微微一颤,轻缩。

    他没再碰她,大手停在半空。

    瞧着他动也不动的双脚,看着他在她颊旁握成拳却未收回的大手,忽然间,她晓得她若不抬头,他是不会走的。

    她不安的握紧了门板,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很久以前,他只高她半个头,可多年来,他像竹子一般的抽高拉长,如今她的脑袋也只到他宽阔结实的肩头而已。

    当她昂首,果然见他垂眼看着她。

    微弱的烛火,映照着他英挺的脸庞,在他深黑的眸中,微亮。

    见她抬头了,他瞧着她,缓缓开口:「晚了,你早些睡,别整夜就着那烛火看书,很耗眼的。」

    本以为他会对她忽略他的行径说些什么,没料他竟只是交代这个,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口紧缩。

    然后,像是情不自禁般,他松开了拳,以指背轻触她的脸。

    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只见他凝望着她,张嘴缓声说:「雷冬冬……你永远永远……都不需要怕我……」

    她愣看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

    「我不怕你。」她告诉他,她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怕他了。

    闻言,他搁在她颊上的手一停,一双黑眸不知怎,竟更暗了,深黑得像要让人跌进去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他似乎靠得更近,可下一刹那,他却退了开,笑着道:「不怕,那就好。」

    他笑着说,垂眼笑着说,然后缩手退了开,转身踏过门槛,走了出去。

    瞧着他高大的背影,她心中不知怎,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不禁伸手压着乱跳的心口。

    「把门关好。」他出了门又回首交代。

    她看着他深黑的眼,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到头来,也只能将门密实关上,再上了闩。

    整个世界,像是再次只剩下她一个。

    她将额头抵在门板上,闭上了眼,吐出了屏住的气,却仍能看见他那双漆黑的眼在眼前,感觉他的手在颊上,感觉胸中的心,因此还狂乱的跳。

    奇怪的是,虽然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她依然知道他还在门外,就在门外瞧着,深吸口气,冬冬睁开眼转过身,走到桌边,洗了手脚,然后吹熄了烛火。

    明月在高窗外微微的亮。

    她抱着那本他送来的书册,坐在床畔,等着。

    那飘散在空气中的墨香,缓缓淡去。

    她知,他走了,已经离开。

    然后,她才抱着那册书,在床上躺下。

    新印的书,还嗅得到墨香,但那墨香没他身上那般浓,别人家的少爷,双手多是细皮嫩肉,可易远的不是。

    过去六年,她从他不经意的言谈中,发现他并不是那种总站在旁边光出一张嘴的大少爷,纸坊书楼真要忙起来时,他总会卷起衣袖领头做事。

    那些日子,他的衣总也会沾上黑墨,偶尔额角上也会沾着。

    是以,他身上总有墨的味道,纸的香……

    抱着那册书,她闭上了眼,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偷看它,她也怕伤眼。

    黑夜悄悄将她包围,她缓缓沉入梦乡,想着。

    伤了眼……就瞧不着了……

    瞧不着……他说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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