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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就是一个坏日子。韩坡大清早接到舅母的电话,提醒他别迟到,这天是他父母的忌辰。他挂上电话,醒来又滑回睡眠,以致当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迟了。

    他匆匆赶到墓地去。他的父母死于20年前的这一天,埋在同一口墓穴里。20年来,徐义雄每年的这一天都一定率领一家人来拜祭。韩坡只有在去了欧洲的那3年才缺席。

    他来到墓地的时候,表妹徐幸玉朝他抛了个眼色,又望了望她爸爸的背脊。韩坡就是个怕看见他舅舅,怕他的唠叨和责备的神色。现在,徐义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神色,知道了韩坡还在卖唱片之后,他说:

    “为什么不正正经经找点事做?”

    徐义雄不知道他这个外甥脑子里想些什么。他大学毕业之后,在实习学校教了9个月英文,便去了欧洲,像个寄失了的邮包似的,几乎是下落不明,3年后才又打回头。

    他这个人太不进取了。他有多么不进取,徐义雄就觉得自己有多么愧对姐姐和姐夫。他可是尽了心去教养韩坡的,他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把他供到大学毕业,以为他会好好为前途打算,谁知道他什么事都好像漫不经心、似是而非的,枉费了自己的一番苦心。遗传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情,韩坡终究还是像他爸爸,即使韩维泽在20年前的这一天就从儿子的生命中缺席。

    韩坡一直默不作声,他很少跟舅舅说话。他尊敬舅舅,可他们是用两个不同频道思考的。

    离开墓地的时候,徐幸玉把一个小小的蛋糕盒放到韩坡手里。明天是他的生日,她买了一片蛋糕给他。“别忘记吃啊!”她用手指托托脸上那副大眼镜说。

    她要赶回去上课。她是医学院四年级的学生,聪慧、好学、善良又为人设想,只有她没枉费徐义雄的苦心。她长得像她妈妈,不算漂亮,却惹人好感。

    韩坡擒着蛋糕,沿着墓地外面的街道走去,忘记走了多远。

    父母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渐渐模糊了。那块老旧的白色大理石墓碑是时间玄秘的飞逝,提醒他,他曾经是某个人的儿子,曾经有人把他抱到心头;只是,能够这样做的人已经远去,躺在一口墓穴里。

    他走路时几乎视而不见,所以他几乎走过了她的身边,直到他感到自己的臂膀被人戳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看到了她。但是她已经在远处就认出他了。她走到他身边,露出一抹惊讶的微笑,说:

    “你是韩坡吗?”

    “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他抱歉的地说。但这是个谎言,他看过她的唱片,即使没看过,也不会忘记她的容貌。他只是对这样子的重逢有点措手不及。

    她问他要去哪里,他回答说没什么事要做。她问他知不知道夏绿萍过身了,他点了点头,说自己当时在巴黎,没法赶回来。既然他没地方要去,她提议找一家咖啡店坐下来,她知道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那里有非常出色的意大利咖啡。

    他走在她身边,近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在一个微小的时间里,一种属于以前的时光忽然重演如昨,却都成了斑驳的记忆。

    这本来是不愉快的一天。大清早,李瑶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关于她的评论,那是由一位很权威的乐评家写的。对方在文章里毫不留情地抨击她这个学古典音乐出身的人,不好好去弹她的钢琴,反而在舞台上卖弄色相,简直是古典音乐的一种沦落。在文章的结尾,对方还嘲笑她写的歌实在媚俗得可以。如果不是靠着几分姿色,谁会买她的唱片?

    顾青出差去了,她憋着一肚子的委屈离开公寓,想要吸一口善良的空气,于是,她想起了附近有个墓地。

    走过墓地的时候,她远远看到一个儿时的相识。一种温暖的感觉从她心头升起,她满怀高兴地走到他身边。戳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来,神情有点诧异。

    “我变了这么多吗?”她问。

    “你一点都没变。”他说。

    “我写过很多信给你,你一封都没回。“她微笑着抱怨。

    “我太懒惰了!”他抱歉地说,低头啜饮了一口咖啡。

    这又是一个谎言。

    他没回信,因为他太妒忌她了。

    他输了那个比赛,钢琴也从他的生活中告退。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只有一个人能够继续往前走。李瑶从英国寄回来的每一封信,都是对他无情的折磨,提醒他,他不是那个幸运儿。

    他曾经多么向往成为钢琴家?8岁之前,他的生活和钢琴,就像音乐和弦上的音符一样共同存在,而命运却把他们硬生生地分开了。他恨自己,也恨李瑶。如果是另一个人赢了,他会好过一点。

    李瑶临走之前,打了好几通电话想要跟他道别,他都假装生病,没有接电话。一天,避无可避,他拿起话筒,用一种亢奋得近乎异样的声音说,他正在踏单车,听起来好像他完全不在乎。

    “你明天会来送机吗?”她在电话那一头问。

    “不行啊!我明天要上学。”

    “你记得写信给我啊!”她叮嘱。

    后来,他一封信也没写。而其实,他曾经多么喜欢李瑶。

    第一次到夏绿萍家里,他弹完了一支歌,李瑶在后面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笨拙地朝自己身后看去,看到她站在那里,一张脸红红的,朝他灿烂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他也笑了。那是爸爸妈妈走了之后,他第一次笑。

    他那天弹的,是妈妈生前常常弹的《遗忘》。妈妈喜欢把他抱在膝盖上,一边弹一边唱,那是一支悲伤的歌。妈妈从来没有跟老师学琴,她是自己跟着琴谱弹的,妈妈也没教过他怎么弹。

    那天在夏绿萍家里,夏绿萍叫他随便弹一支歌,他紧张得对着琴键发呆。时间变得愈来愈漫长了,一种熟悉的音调突然从他心中升起,就像妈妈再一次把他抱到怀里,握着他的小手,放到琴键上,鼓励他默默背出每一个已经深深刻在他记忆里的音符。原来,人的灵魂从不会遗忘。

    就在那个时间里,他回头看到李瑶,她就像一个诗意的音符,跟逝去的妈妈和他最爱的钢琴融化在一起,唤回那种温暖的怀抱。

    虽然李瑶输了他也不可能赢,但是,她赢了,把他丢下,在那个时候,就是对他的背叛。

    她几乎不会知道,在韩坡心中,她是那个背叛了这段友情的人。

    到了英国之后,她写过很多信给他,一直写到11岁。在知道爸爸妈妈离婚的那天夜里,她躲在被窝里,靠着手电筒的一圈亮光,照亮信纸,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他。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回音。她没有再写了。

    起初,她以为那些信寄失了,又或者是他已经搬家;可是,她很快记起,韩坡的舅舅是个邮差。

    她渐渐相信,韩坡已经把她忘了。

    提到近况的时候,她才知道韩坡已经放弃了钢琴。

    “为什么?”她诧异地说。

    他耸耸肩:“就是不再喜欢了。”

    虽然他看起来满不在乎,但她猜想是那次比赛挫败了他。

    她并不想赢,她家里有能力送她出国深造。她希望韩坡能够赢,那么,他们便可以一起去英国。

    她一直觉得韩坡比她出色。他家里连一台钢琴也没有,他平时用来练习的,是他舅舅买给他的纸印琴键,就是一种把琴键印在纸上的东西。他把琴键铺在饭桌上,弹的时候完全无法听到声音,只能想像。

    在那个寂静的世界里,他却奏出了最响亮的音符。他是个天才。

    她忽然对他感到无限地同情。

    “这又有什么可惜呢?毕竟,人生除了钢琴之外,还有其他。”他再一次耸耸肩,呷了一口咖啡说。

    李瑶问起他近况的时候,他很轻松的说,他现在帮朋友暂打理一家唱片店。

    “那你一定知道我出唱片了,你觉得怎样?”她热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很好,真的很好。”他回答说。

    多少年了?改变的不是李瑶,而是他。李瑶知道他在巴黎混过,于是问起他知不知道有一家猪脚餐厅?她去巴黎的时候,在那里吃过饭,有个来自波兰的琴师在那里弹琴,弹得不错。

    他无法坦白告诉她,那个时候,他就在咫尺之遥的厨房里洗盘子。只要他刚好走出厨房去,他们便会相逢。

    幸而,他错过了!

    曾几何时,他们只是隔着一个英伦海峡,却也隔着天涯的距离。

    “你不觉得像那篇评论说的,我是在卖弄色相吗?”她问韩坡。

    他咯咯地笑了:“如果我有色相可以卖弄,我也不介意。“

    “你也有一点色相的!老师就比较疼你。”

    “异性相吸嘛!”

    “可惜你赶不及参加她的葬礼。”

    “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他说。

    他们怀了一个早上的旧,那篇恼人的评论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跟整个人生相比,它又算得上什么?

    临别的时候,她叮嘱他以后要常常联络。

    “这次别再把我忘了!”她说。

    他不会忘记儿时那段幸福的时光。

    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当他和李瑶来到夏绿萍家里的时候,见到夏绿萍头上戴着一顶阔边草帽,臂弯里穿着三个救生圈,雀跃地说: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不要上课了,我们去海滩!”

    夏绿萍驾着她那部白色跑车载着他们到海滩去,一路上,车里那台电唱机回荡着麦当娜的《像一个处女》,他们三个跟看音乐兴奋地扭动身体。

    在海滩附近的商店里,夏绿萍帮李瑶拣了一套粉蓝色的三点式游泳衣,他自己拿主意挑了一条小鹿斑比的游泳裤。

    他们三个都不会游泳,于是各自坐在一个救生圈里,那是他们的小船。在近岸的水面上,他们用双手代替船浆划水。

    后来,他们趴在沙滩上晒太阳、吃冰棒。他偷偷把李瑶丢弃的那支冰棒棍子藏起来,放在枕头底下,在夜里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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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月光朦胧,在他那间狭小的公寓里,韩坡正在读一本书。这本书是夏绿萍死后留给他的,美国存在心理学家罗洛·梅着的《自由与命运》。

    那天,夏薇把书交到他手里。他一直想,老师为什么送他这本书呢?她自己何尝不是摆脱不了命运的荒凉,最后孤单地死在她心爱的钢琴前面?

    这些日子以来,他把书读了一遍又一遍,惊异地意识到夏绿萍的一番苦心。她好像站在远处,朝他微笑,祝愿他重新了解命运的深沉。命运并非指偶然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厄运,而是对于人类生命有限性的接纳与肯定,承认我们在智力及力气上的限制,并永无止境地面对自身的弱点和死亡的威胁。

    命运的精彩就是有种种限制,有勇气去冲破这些限制,便是作为一个人的自由。

    他曾经埋怨命运使他变成孤儿,然后,又夺去他的钢琴。他或多或少因此放逐自己,而今才发现那些并不是自由,而是逃避。

    夏绿萍虽死,犹在鼓励他。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孩子。

    比赛前一个月,夏绿萍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住,好使他可以用一台真的钢琴练习。输了那个比赛之后,他没有再到夏绿萍那里去。夏绿萍来找过他两次,他两次都躲起来,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一些什么。夏绿萍也没有再来了。

    他最后一次见她,是站在窗前,看着她失望地离去的背影。那天下着雨。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撑着一把红伞,就像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那样。

    她从雨中来,又从雨中去。这不是她的命运,而是韩坡自己的命运。他张开了翅膀却没有飞翔。

    16年来,夏绿萍的一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当生命的弦线将断,她为他留下了自由之歌,只待他自己去吟唱。

    韩坡把书合上,想起他儿时拥有过的一套书,同样是礼物,而且,最后都成了死者的礼物。

    车祸之后,警察在他父母的尸体旁边找到一套书,那是一套共十二本的《姆明童话》故事书,芬兰作家朵·杨笙的作品。回程的时候,他的父母走上了另一条路,没能带着这份冒雨出去买的生日礼物回家。

    书的扉页上,有他妈妈的笔迹。

    给我亲爱的儿子:

    历险、迷失、挫折和泪水,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愿你生命中永远有童话和乌托邦。

    四岁生日快乐!

    妈妈

    儿时,数不清多少个孤单的夜晚,当他思念起爸爸妈妈的时候,他躲在被窝里,籍着手电筒的微光,一页一页的重读这套他已经忘记读过多少遍的书。有时候,他翻到其中一页,啜泣起来,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觉那一页泪湿了一大片。

    8岁以前,他想像自己是姆明,李瑶是哥妮,是他女朋友。8岁以后,哥妮走了,他也不再是姆明,而是成为了流浪者史力奇。他迷上了那个浪荡的身份,相信自己也会流浪天涯。孤单的心灵藉着比喻的绿桥来抚慰自己。这套童话陪着他成长,是他横渡时间的小舟。

    从《姆明童话》到《自由与命运》,多少年了?原来他从未领会自由。

    他的哥妮回来了。冻结在时间里的许多东西,因距离而照亮。青春驱散了童年,但驱散不了从前的比喻和依恋。

    李瑶在他心中漾了起来,就像窗外朦胧的夜,朦胧的月。

    “我今天在街上碰到韩坡,他回来了!”李瑶在电话那一头说。

    “喔,是的,我两个月前见过他,但是那阵子太忙,忘记了告诉你。”夏薇说。

    李瑶似乎相信了她的说话,还跟她说好改天三个人要一起吃顿饭。她愉快地答应了。

    挂上电话之后,夏薇伏在自己的公寓里,久久地望着她养在鱼缸里的一条泡眼金鱼。

    她以为李瑶迟早会知道韩坡回来了,却没想到那么快。

    葬礼之后,有一天,她去找韩坡的舅舅打听韩坡的消息,知道他回来了。她满怀高兴地跑去找他。来到唱片店时,她看到韩坡站在柜台旁边,身上穿着绿色的棉衣和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布鞋。儿时有一次,在夏绿萍家后面的山坡,韩坡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追他。他跑得太快了,脚上的一只布鞋飞脱了出去,她被那只鞋绊倒,跌了一跤,滚到山坡下面的一个污水窝里。她以为自己会被水淹死,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一双只穿了一只布鞋的脚站在上面,原来韩坡回头找到了她。他把她拉了上去。

    重逢的这一天,他也是穿着布鞋,像是一个从她童年往事中走出来的人,时光的青鸟翩然回归。

    他说她变漂亮了,她说他还是老样子。她把夏绿萍留下的一个小包包交给他。他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本叫《自由与命运》的书。

    他请她去吃饭,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还提到她那次滚下山坡的事。韩坡问起李瑶,那一刻,她突然害怕李瑶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于是,她撤了个谎,说自从葬礼之后,已经没见面了。

    她非常妒忌李瑶。李瑶拥有一切,她出身好,长得漂亮,而且总是那么幸运,她的际遇好得令人看见了心里不由得发酸。在李瑶身边,她显得多么寒伧。

    夏绿萍虽然是她的姑母,但夏绿萍眼中只有韩坡和李瑶。她的八级钢琴是一级一级考回来的,不像李瑶和韩坡那样天才横溢。她从来就不是个突出的孩子。中学毕业之后,她考上教育学院,现在是日一名小学教师,在自己的母校教音乐。她向往这份工作,只想保有自己小小的幸福。

    小时候,他们三个常常玩在一起,然而,韩坡和李瑶比较要好一点。有一年,李瑶在家里举行生日会,那天来了好多孝子和大人。吃蛋糕之前,李瑶问韩坡要不要去她的房间看看,夏薇听见了,也跟着去。

    李瑶的房间像是公主的寝宫,那张铺上粉红色床单的弹簧床两边绑满了蝴蝶结。李瑶和韩坡趴在上面聊天,她跳上床去,挤进他们两个之间那道小小的缝隙里。今天,她却害怕李瑶挤进她和韩坡之间。

    那个愉快的晚上之后,她为没有告诉李瑶韩坡回来了而感到内疚;然而,好多次,在电话那一头听到李瑶的声音时,她提不起勇气说出来,时间耽得愈久,她愈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惟有当作忘记了。

    她告诉自己,李瑶已经拥有那么多,她才不会在乎韩坡,何况她已经有顾青了。可是,那她又为什么不告诉李瑶呢?

    她默默地望着缸里那条泡眼金鱼,是她去年生日买给自己的礼物。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它,因为妒忌的缘故,她的眼睛下面长出了两个像气球般的水泡,成了一种负担。人要是不会妒忌,那该有多好。

    夏薇又去买了一条金鱼。她提着金鱼去唱片店找韩坡。

    “送给你的!“她把金鱼拎到他面前。

    “泡眼金鱼?”他接过那个透明胶袋,里面那条金鱼正在转弯,两边水泡看起来好像不太对称。

    “你养过金鱼吗?”

    “小时候养过。”

    然后,她漫不经心地说:

    “李瑶打电话给我,说前几天碰到你。她说看看什么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顿饭。”

    “哦,好的。”他说。

    “不知道她会不会带顾青来呢?我还没见过他。他们在英国认识,他是剑桥毕业的。”

    她偷偷瞄了瞄韩坡,他的神情没什么特别。

    看见他脸上没有反应,她望着那条泡眼金鱼说:“它很容易养的。”接着,她又问:“李瑶的唱片卖得好吗?”

    “还不错。”

    “那便好了!一定要她请吃饭!“她一边帮韩坡整理唱片一边说。

    “你家里有鱼缸吗?”她忽然问。

    韩坡摇了摇头。

    “我真是的!我该送你一个。”

    “我待会去买。”

    “我去买好了,反正我没事做。”

    她走了出去,在水族馆挑了一个跟她家里那个一模一样的大肚鱼缸和一些饲料。她抱着鱼缸,欢愉地穿过渐深的暮色。想到把一个生命放在韩坡身边,是意味着什么的,她盈盈地笑了。我可以怎样帮韩坡?”

    “你是说以前跟你一起学琴的那个男孩子?”

    “其实他算是我的师弟啊!我比他早一年跟老师学琴的。”

    “你赢了不是你的错。”

    “可是,他因此而放弃了钢琴!你没听过他弹琴,他弹得比我好。以他的才华,是不需要这么浪荡的。”

    “好了,我们现在去什么地方庆祝?”顾青忽然说。

    李瑶愣了愣:“庆祝什么?”

    他神秘地笑笑:“你将会为一个广告片配乐。”

    “真的?”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合约是黄昏时刚刚签好的。你负责配乐,喔,当然了,还要麻烦你当女主角!”

    “是什么产品?”

    “卫生棉。”

    李瑶显然有点失望。

    顾青看了看她,咯咯地笑。

    “卫生棉也很好啊!不过帮卫生棉配乐就比较伤脑筋!”她皱起鼻子说。

    “是手表!”顾青终于说。

    他又补充说:

    “而且制作费很高。”

    她戳了戳他的脸:

    “你好可恶!”

    他捉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

    “酬劳不是太高,但这是个好机会。我知道没有钱你也会做,如果因为不满意那个酬劳而帮你推掉的话,你会恨我一辈子。”

    “你谈了很久吗?”她问。

    “一个月了!我跟林孟如说好不要告诉你的。其实,酬劳也算不错的了,跟我心中的数字相去不远。”

    “你是怎样做到的?”

    “这是我的谋生伎俩,否则我怎么念财务?我不是艺术家,我只要有限度的完美。”

    夜已深了,李瑶拥抱自己的幸福时,不免想到韩坡。去英国之前,她问韩坡会不会来送机,他说不来了。那天在机场,她一直等一直等,希望他最后会出现,他始终没有来。妈妈催她上机,她回头看了许多次,知道他不会来了。

    飞机爬到半空,在群星之上高高飞翔的时候,她问妈妈:

    “韩坡为什么不来?”

    傅芳仪微笑说:“他心里不好受。”

    去了伦敦之后,她写了很多信鼓励他继续学琴,韩坡一封也没回。此刻,她忽然明白,她的鼓励,是一种炫耀。虽然她用意并非如此,但她终究是不自觉地炫耀了自己的幸福。

    走过一家意大利家具店的时候,她看到玻璃门旁边有个圆柱形的鱼缸,在昏暗的夜色中闪闪发亮。鱼缸里面养了很多条泡眼金鱼。她的鼻子贴着玻璃,定定地看着其中一条泡眼金鱼。韩坡看到她那些信时,大概也会气成这个样子吧?两只眼睛都长出了沉甸甸的气泡。

    她赢了不是她的错,但是那些信是多么笨拙和残忍?亏她还以为那是出自友情而写的。

    签好合约之后,顾青和林孟如一起离开律师行。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李瑶?”林孟如说。

    “我约了她今天晚上看电影。”他说。

    “从没见过有人这样谈合约的,本来是人家占上风,到头来变成是你占上风。下次我想加薪的时候,一定请你当我的经纪人,帮我争取。”

    “其实这个月来我也胆颤心惊。”

    “他们喜欢李瑶的形象。这个广告对她的事业很有帮助。”

    “她最需要的是你,还有胡桑。”他诚恳地说,“我能为她做的,比不上你们。”

    “你知道吗?”林孟如忽然说,“当她说要带个人来跟我谈出唱片的事,我是有点防备的,后来见到你,你清楚知道什么是对她好的,你很合理。”

    他笑了:“因为我不是个艺术家。”

    “艺术家我认识许多,真的没几个是合理的!”她摇头叹息。

    道别的时候,她问:

    “为什么你会帮她接这个手表广告?起初的时候,另一个护肤品广告提出的条件似乎更好一些。”

    “她是个音乐家,这个广告能让她有更大的发挥。”

    “我同意。”

    把林孟如送上车之后,他走了一段路去买电影戏票。为这个荷李活电影配乐的,是个大师级人物,他知道李瑶会喜欢。

    接下那个手表广告,因为对方舍得花钱去制作。而且,手表是他和李瑶的故事。相逢的那天,各自抽到的表壳和表带,就像一个线团,把他们紧紧地牵在一起。手表,是时间永恒的见证,在他们之间尤其意味深长。因此,在和广告商角力的过程里,他多么害怕输掉?直到赢了之后,他才敢告诉她。

    夜晚慢慢地降临,林孟如靠在床上,摇了个电话给胡桑。

    “李瑶的唱片做得很好,谢谢你。”

    “那即是说,我没有被开除,她下一张唱片还是会由我来做?”胡桑在电话那一头笑笑说。

    她对着话筒笑了。

    她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眼光。她把胡桑从她的爱情生活里开除,但没有把他从她的人生里开除。他们之间有一种属于灵魂的东西,就像一颗流星虽然已经燃尽,却还有一种亮光在闪耀。寂寞的时候,她会想念从前的日子,警觉时光的匆匆。可是,每一次,她会告诉自己,她已经不爱她了,她怀念的只是当时的自己。她感动的,是有一个男人曾经那样宝贝过她。胡桑不是惟一和她睡过的男人,但却是惟一一个她希望第二天看到他就睡在身旁的男人。那个时候,她以为幸福也不过如此。

    他们三个终于约了这天见面。李瑶拿主意选了薄扶林道一家叫“铜烟囱”的小餐馆,夏绿萍以前带他们去过。第一次去的时候,夏绿萍跟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你们知道附近有个卧虎山吗?”夏绿萍幽幽地说。

    李瑶、韩坡和夏薇一边用叉卷意大利面一边定定地望着夏绿萍。

    “卧虎山发生过一宗很骇人的双尸案,2O多年前的事了,是情杀!一对情侣被人杀死了,吊在树上。”

    他们三个吓得魂飞魄散。

    “人死了之后是去哪里的?”后来,韩坡问。

    “妈妈说是天堂。”李瑶说。

    “天堂在哪里?”夏绿萍问。

    “在姆明谷?”韩坡说。

    夏绿萍几乎把嘴里的面条都喷了出来。姆明谷是《姆明童话》里,姆明一族住的那个海湾。

    “天堂是一组失落了的音符。”夏绿萍若有所思地说。

    十数年了,他们又回到“铜烟囱”来。眼睛怀抱的,记忆会随之抚触。这晨似乎遗忘了时间的流逝,一切如旧,连那张红格子桌布也跟从前一样。

    李瑶先到,一个人啜饮着柠檬水,然后是夏薇,她也要了一杯柠檬水。

    “老师留给韩坡的东西,你有没有带来?”她问。

    “喔,我前几天经过唱片店时已经交了给他。”

    “是什么来的?”

    “好像是本书。”

    “唱片店的生意好吗?”

    “还不错,但他是帮朋友打理的,那个人还有大概半年便回来。”

    “改天我要去唱片店看看。”

    “你千万别去!那儿人很挤的,而且那个商场人流复杂,有很多卖色情小电影的店,听说都是黑社会经营的。”

    听到夏薇这样说,李瑶反而更想去看看。她想知道韩坡在个什么样的地方生存。

    “你们知道卧虎山就在附近吗?”韩坡刚坐下来的时候,便故弄玄虚地说。

    “卧虎山发生过一宗很骇人的双尸案,是情杀!”李瑶朝夏薇笑了笑,然后转问韩坡:“对吗?”

    “你还记得?”

    “老师当时说得很可怕呢!怎会忘记?况且那天还有个人说天堂在姆明谷。”

    韩坡窘困地笑了。

    李瑶打开菜单,说:

    “我们吃些什么?”

    结果,他们同样点了那里最有名的罗宋汤和牛舌肉意大利面。美好的味道几乎没有改变,把三个长大了的孩子送回童年一段幸福的时光。他们谈了许多事情。她把带去的一大袋旧唱片交给韩坡。

    “反正这些唱片我很久没听了。”

    韩坡翻出来看了看,说:

    “都是些好唱片,有些已经绝版了,能卖很好的价钱。这些唱片你舍得卖吗?”

    她是故意把一些绝版唱片挑出来给他的。

    “我家里已经放不下了。你不要给我钱,请我们吃饭好了!”她说。

    过了一会,她又问:

    “你朋友回来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到时候再想吧r者再去什么地方。”他耸耸肩,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没想过留下来吗?”夏薇补了一句。

    “我习惯了四处去,哪里都一样。”他说。

    她心里想,熟土旧地跟遥远的天涯,到底是不一样的。初到伦敦的日子,每天艰苦的练习令她流过不少眼泪,一双臂膀累得梦里都会发酸。那个时候,她多么想家?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什么是乡愁。

    爸爸妈妈离婚之后,她常常怀念从前那个幸福的家,这又是另一种乡愁。十多年了,她终于习惯下来,忘记了乡愁。后来遇上顾青,她对他一见钟情,觉得自己好像早就跟他认识了,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乡愁?

    所有的渴求,原来都是乡愁。就像望月常常跟她说,故乡的面条是最好的,在异乡孤寂的夜晚,她多么渴望直奔东京,吃一碗最平常的拉面,就心满意足了,拉面只是形式,乡愁才是内容。内容注入了形式,化为对一碗面的向往。有一天,我们会不顾一切奔向朝夕渴望的东西,投向那个属于故乡的怀抱。

    乡愁是心底的呼唤,她不相信有人是没有乡愁的。

    放在面前的一盘牛舌肉意大利面,也曾经是她的乡愁,在重聚的时刻,唤回了童年往事。

    所以,当她看到韩坡在面条上倒番茄酱时,她禁不住笑了。

    他握住瓶底,瓶口朝下,迅速地甩动瓶子,像画圆圈似的,在快要触到盘子时又停下。于是,本来塞在里面的番茄酱很轻易的就甩了出来。

    也许他忘了,这种倒番茄酱的方法,是她教的。有一次,在这里吃同样的面,韩坡猛拍瓶底,怎也倒不出番茄酱,于是,她站起来,很神气地给他示范了一次。

    这是妈妈教她的。

    妈妈说,那是她年少时恋慕的一个男生教她的。那天,为了亲近他,她请他去吃西餐。吃意大利面时,她蹩脚地倒不出番茄酱,他教她这个方法。

    数十年了,妈妈没有再见过那个很会甩番茄酱的男生。他的一些东西,却永远留在她身上。

    她想像,将来韩坡会把这个倒番茄酱的方法教给自己的孩子。她也会传授给自己的孩子。然后,大家都忘记了这种方法是谁发明的。

    人生是个多么奇妙的过程。

    她拿起瓶子,很熟练地甩出一点番茄酱。

    他不会忘记,这种倒番茄酱的方法是李瑶教他的。

    有一年冬夜,他人在阿姆斯特丹一家中国餐馆里,身上的钱仅仅够吃一盘炒饭。那盘炒饭一点味道都没有,他看到桌子上有一瓶番茄酱,像发现了救星似的,他把番茄酱甩在饭里。就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李瑶,想起了童年和遥远的家,想起了钢琴。

    那盘炒饭,他几乎是和着泪水一起吃的。

    曾几何时,李瑶是他的乡愁。

    夏薇带着沉甸甸的提包出去,又带着沉甸甸的提包回来。离开“铜烟囱”的时候,韩坡想要帮她拎提包,她连忙抢了过来说:

    “我自己拿就可以了。”

    她把提包里的旧唱片全都倒在床上,这些唱片,她本来是带去给韩坡的,有好几张,她甚至从不借给别人。可是,看到李瑶首先把自己的旧唱片送给韩坡,她忽然没勇气把自己那些拿出来。

    这是一场品味的较量,好害怕输给李瑶。

    她把唱片一张一张放回去抽屉。然后,她站了起来,走进厨房,打开壁橱,找出一个蓝色的盘子,这是她上陶艺班时做的,上面手绘了星星和月亮,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盘子。接着,她打开冰箱,把里面的一瓶番茄酱拿出来,旋开盖子,握住瓶底,像韩坡和李瑶那样甩番茄酱。可是,她的圆圈画得太大了,番茄酱泼到墙壁上。

    整个晚上,她都在用一条湿毛巾擦掉墙上的番茄酱。

    妒忌带着濡湿的獠攻,像只吸血鬼似的,想要吸干她的血。直到睡眠慢慢而无奈地漂来,她扔下手里的毛巾,爬到床上,听一张她原本想要送给韩坡的唱片,在歌声里想念他。

    韩坡在唱盘上换了一张又一张唱片,长夜悠悠,音乐在他那狭小的公寓里流曳,他的耳朵沉醉地倾听着,就像也重温了李瑶听这些唱片的时光。

    每一张唱片上,都有她的指纹和气息。这些旧歌,都是她喜欢的,有些已经十几年了。她当时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不免浮想联翩。

    夜已深了,她和她的音乐盘踞在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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