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桩旧事混在新近发生的离奇怪事中,沉郁的心绪闷在喉咙,身躯的疲惫又将它如实反应。</p>

    明江昀隐忍闭眼,下意识抓紧了那截雪白的衣角。</p>

    时隔多年,他再次接触到这片布料,发现它还是那样——不柔软,甚至有些粗糙,不是亲王礼制的标准,也不是普通人家会选择的款式。</p>

    明和郁好像就是随便找了间成衣铺子,随便拎了匹白布,不分大小,无所谓样式,裁缝随便做,她就随便穿。</p>

    只要它是白色,只要它是件能裹得住她的外衣。</p>

    “……我去叫张其林进来。”</p>

    明江昀听明和郁低声在他耳边说话,作势要起身,被他立刻制止。</p>

    “我没事。”</p>

    明江昀缓下气,松开手,看着明和郁迫不及待站起来连退五六步,他失笑,倚在软靠上,不再试探,神色就变回了从前滴水不漏的样子,“……我还有话跟你说。”</p>

    年轻帝王向他不驯的臣子垂下宽仁的长袖,“不知珩王殿下对五城兵马司有没有兴趣?”</p>

    ……</p>

    …………</p>

    远在皇宫外,城南的茶楼二层,一双苍白修长的手指从小火炉上拎起茶壶,为客人添茶。</p>

    客人双手接过茶杯,清俊的面上有着闲适的笑意。</p>

    崔忱打量的目光极短暂的在客人脸侧的浅浅细纹上扫过,垂眸,端着茶杯,他摇了摇头。</p>

    “听说你最近在为霜月聘师?柳小公子当年为大半个万象学宫授书,那场面岂止上百人,怎知她们的先生如今正为两个孩子头疼呢。”</p>

    “老师就别取笑学生了。”柳如樨悠悠叹气,“在力挽九家才学传承的万象学宫院长面前,如樨那点本事实在愧不敢当。”</p>

    “不过,”忽地,他话锋一转,眼中带笑,“便是如您一般为整个万象学宫讲了大半辈子的课,怕是也要为霜月头疼呢。”</p>

    崔忱挑眉,很快了然的‘哦’了一声,“又是个不打老实了就学不会听话的皮猴子。”</p>

    “正是。”</p>

    柳如樨半是头疼半是摆烂的一摊手,“还是让霜月和阿鸢打过瘾了再说吧。”</p>

    看着眼前这个一想起妻女,眼角眉梢浸满温柔的男人,崔忱不动声色的收起几分试探——</p>

    正如游棠鸢所说,只要跟柳如樨真正相处过,便不会有人怀疑他能威胁到疯子明和郁、乃至他们所有人的一天。</p>

    一生都试图逃出名为‘爱恨情仇’这个怪圈的人,心中该怀揣着怎样的野望,才想要拥有颠覆一切的能力?</p>

    作为柳如樨曾经的老师,崔忱很难想象,也并不想相信。</p>

    所以他必须亲自过来见这一面。</p>

    柳如樨,御史中丞柳大人家的嫡子,父亲因他难产去世,自幼不受母亲待见,任由家里几个庶女庶子欺负,所以并不常在盛京的贵子圈里露面。</p>

    长大后,他又因时常戴着面纱,存在感极低,元兴五年后,柳如樨更是因为某件事失去了盛京了解他的价值。</p>

    那年他十九岁,正是和镇国侯家的世女游棠鸢议亲时候。</p>

    那会儿游棠鸢才十六岁,刚从战场上下来,不仅携了一身杀伐气,还学会了军中的各种流氓腔调。</p>

    听说自己被亲娘‘卖’给了一个大她三岁的‘叔叔’,她就当着‘叔叔’的面对其好一顿评头论足。</p>

    光嘴上说说还不够,游棠鸢一见这人蒙着面纱,低眉顺眼,对她说的话不给半 句反应,当时就火了:</p>

    想让她娶一个木头人回家?做梦!</p>

    ——事情到这里还算能控制得住。因为游棠鸢毕竟还是个被贵族礼仪调|教过的人,行为举止不能跌了镇国侯的面子。</p>

    她起初只是想一走了之,她跑了,她娘还能替她把人娶进家里?</p>

    没成想,她只开了个头,柳如樨就拦住了她。</p>

    这个没什么感情的木头人不紧不慢走到她面前,语调低沉文雅,一听就是任何一名京中贵子的标准模样。</p>

    但他一开口,瞬间就把游棠鸢勉强压下去的火给点爆了:</p>

    “世女对这桩亲事似乎不太满意?如樨亦有同感。就方才你我二人这短短的接触来看,世女难道以为自己的言行十分得体,品貌十足优秀,为人十成忠正吗?”</p>

    “似乎也不见得。”</p>

    “……”</p>

    这简直是被人压着话一字一句反讽回来。</p>

    游棠鸢看着那双清清冷冷的黑眸毫不掩饰显露出的几分厌烦,她的脸上瞬间爆起滚烫的红。</p>

    他讨厌她。</p>

    为什么?!</p>

    不、不对,不是这个问题,应该说,既然他这么讨厌她,为什么还要答应这门亲事?</p>

    这样岂不是显得她强烈拒绝的样子非常自作多情?</p>

    你呢?游棠鸢盯着那双眼睛,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你又是凭什么对我不屑一顾?</p>

    按平时游棠鸢的情绪掌控来说,她本不该这么上头,这就是为将者的大忌。</p>

    但她说不好——说不好是因为这双眼睛——还有长着这双眼睛的人。</p>

    一时冲动。</p>

    游棠鸢做出了一个让她一辈子都被柳如樨压了一头的举动——她一把扯下了眼前之人的面纱。</p>

    力道之大,让面纱后面的银质弯钩划破了柳如樨的脸。</p>

    血痕漫上来的瞬间,游棠鸢感觉有一盆冰水照着她的脸泼过来,碎冰碴子同样让她的脸开始疼痛。</p>

    游棠鸢盯着那道血痕懵了很久,接下来发生的混乱场面和母亲的打骂都没能惊动她。</p>

    她就只是看着那张脸,那道血痕,想着她真的要娶他了,不得不娶他了,无论如何必须要娶他了——因为柳如樨破了相,嫁不出去了。</p>

    游棠鸢茫然又委屈。</p>

    为什么呢?</p>

    她只是不想让不喜欢的人成为她的夫君,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她?</p>

    连她自己都在坏自己的事。</p>

    可这难道全是她的错吗?</p>

    ——在推卸·伤害他人·责任之前,游棠鸢止住所有思考。</p>

    她以一种她本人最讨厌的冷漠姿态强迫柳如樨抬起脸,在评估了伤痕的严重性后。</p>

    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镇国侯世女,用完全符合世家礼仪标准的奇妙语调宣布:</p>

    “准备婚期吧。”</p>

    ——这是游棠鸢第一次与柳如樨见面的场景。</p>

    说是补偿也好,怀揣着怨愤的歉意也好,或者是承担后果……什么都行。</p>

    总而言之就是双方对初见的印象都极为糟糕。</p>

    以至于在强行让自己接受‘噩耗’的两个月后,游棠鸢终于忍无可忍,在婚期到来前逃去了江陵。</p>

    然后被回老家的父亲大人迎面堵了个正着。</p>

    三逃无果,游棠鸢只好硬着头皮与柳如樨成亲。</p>

    算算时间,今年正好是第十二年——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第十二年——游棠鸢语。</p>

    崔忱看着柳如樨如今仿佛被泡进世间最美好的幻梦的模样,忽然感觉事情似乎和游棠鸢说的……不太一样?</p>

    游棠鸢那个家伙,不会整整十二年都毫无察觉吧?</p>

    ……</p>

    不是吧?你们孩子都生了两个啊。</p>

    “说起霜月的教习师傅来。”崔忱放下杯子,自然而然地牵引着柳如樨的注意,“你有看好的人选了吗?”</p>

    ……</p>

    …………</p>

    前夜梦中。</p>

    看清了小明和郁勾出来的名字,游棠鸢心绪大乱,在众人的追问下,顿时将有用的没用的全给秃噜了出来。</p>

    虽然完全不想干涉小妻夫的隐私,但众人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一部<镇国侯真香追夫(划掉)暗恋史>。</p>

    刨去那些不重要的东西(游棠鸢:喂!),众人从近期发生的事件中察觉出了几分端倪。</p>

    “首先,我倾向于这条时间线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一条。”言惊梦一本正经地说,完全看不出来之前听八卦的兴味,“两条时间线对照后,最终选择了这条线详细展示,这可以契合梦外的情况,让我们有可参考之处。”</p>

    “或是切入点,可以让我们迅速接手外界可能发生的一切。”张栖流畅接道,“其次,我不认为柳公子有问题——还是那句话,以珩王的手段,她不会让有威胁的人顺顺当当活到今天。”</p>

    “你们孩子都生两个了。”崔忱提醒游棠鸢,“虽然明和郁不做人很多年,但她确实是打击人口走私的主力军。除非她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或者利用这些孩子做点什么……”</p>

    “可能性很小。”叶尘音摇头,“我跟在殿下身边时间最长,她向来独来独往——她始终认为任何人都有背叛她的可能。所以,如果她真的要做什么,她的身边就一定会有一支隐藏的人手来操作。”</p>

    “我们跟她作对了这么多年,她没道理在最后逼宫先帝的时候都不调用这批隐藏势力。”</p>

    “监视、收集情报这些事可是相当繁琐的……她确实始终亲力亲为。”游棠鸢思忖。</p>

    “或者干脆从我们这生抢。”崔忱嗤笑,“不过以她死去活来这么多次来看,还有什么事在她的预料之外?”</p>

    “——这么看来,她的敌人相当棘手。”张栖挑眉。</p>

    有限的情报总结下来似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p>

    众人同时看向游棠鸢,异口同声问道,“你们给游霜月准备的教习师傅是什么人?”</p>

    从重点嫌疑人柳如樨身边的人入手——绝不能让明和郁抢占先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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