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空气最清新,甜甜的青草味儿,轻快的小鸟鸣唱,当金日醒转过来时,眼睛尚未打开,那自然的乐音便轻快的传人他耳际,他不由深深吸入一口甜美的空气,唇畔悄然浮起愉悦的微笑,觉得身心似乎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舒畅。

    虽然他的病仍是一件恼人的问题,不过暂时他不想去烦恼这件事。

    再深呼吸两次后,他才懒洋洋地打开眼,见炉上依然炖着一锅冒着浓浓香气的鸡汤,但翠袖并不在木屋里,他起身活动一下四肢,轻步走向木门,打算先去把她找回来,因为他不想自己一个人喝那锅汤。

    「见鬼,这什么味儿?」

    门一打开,空气中便突然多了一股令人厌恶的味道,浓冽的扑鼻而来,他不禁掩鼻退后一步,再狐疑的走出两步,定睛一看,笑容僵在脸上,腿拉不动了,心凉到谷底。

    「该死!」

    不甚情愿的,他缓缓移动目光扫过木屋前的空地,摊摊漉漉猩红的血泊,花花绿绿的瘰沥内脏,还有半边半边的尸骸,不消问,这是他的杰作,虽然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这确实是他的杀人手法,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无声叹了口气,视线移向不远处那个正在拖拉尸骸的少女,是翠袖,不晓得她要把尸骸拖到哪里去,多半是要拖到看不见的地方,也真难为她了,她大概是第一回碰上如此血腥残酷的场面,还要她处理善后,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翠袖!」

    怎么也没想到她听到他的声音竟然会吓成那样,一个抖颤跌坐到地上去,惊恐的眸子瞪得圆溜,活像见鬼一样的瞅住他,抽着气,半个字都吭不出来,一副正在考虑要不要逃命的模样。

    他也只不过是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而已嘛,语气还刻意放得特别温柔呢,就怕吓着了她,不想还是差点吓掉她的小命。

    现在,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了。

    默默的,他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些内脏尸骸处理掉,血迹不好清除,只好期盼老天能下场雨。

    然后他们回木屋里喝鸡汤,翠袖并没有特意躲开他远远的,但老是用一双惊惧的、戒慎的眼神偷觎他,有时候她也是困惑的、不解的,特别是当他现出最纯真又哀怨的苦笑给她看时,她很明显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一句话都没说。

    他没有说,她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的共同待在木屋里,当老天真的下起雨来时,他们各据一扇窗凝望蒙蒙的雨丝。

    他们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直到第五天一大清早,翠袖照旧准备好一切,然后盯住他全神戒备,于是他明白,她喜欢他,也怕他,但她的喜欢强过害怕,所以她没有趁他高烧不省人事时落跑到天涯海角,所以她最关心的还是他的病、他的身子。

    于是,当她开始把袍子、毯子、垫子往他身上包,最后再使劲儿抱紧他时,他对她说了一句话。

    「不要怕我。」

    她看着他,依然不吭声,眼神是不知所措的。

    而后,他停止冷颤,她立刻拿开袍子、毯子、垫子放到一旁,再把清水挪过来,手上抓紧了湿手巾,他又说了一次。

    「不要怕我,我不会再做任何会使你害怕的事了!」

    她始终没有说话,未几,他的热度开始迅速往上爬升,意识渐渐模糊,嘴里又在吐一些无意义的呓语,她不断替他更换额上的湿手巾,一边喃喃安抚他,这时,她才自言自语的说出她的无奈。

    「人家也不想怕,但就是会怕嘛!」

    她抚挲着他烧的红通通的脸儿,喟叹。

    「我不是没看过死人,还看过不少呢,可就没看过那么恐怖的死法,那未免太残忍了!」

    他又在叫口渴,她喂他喝下一整杯水。

    「爹爹会杀人,爹爹的属下也都会杀人,但他们都不会如此残酷呀!」

    他辗转、呻吟,抱怨头痛,她温柔的替他按摩太阳穴。

    「我真的搞不懂,你怎会变得那么可怕呢?明明最多不过大我一、两岁而已,连个男人的样子都没有,怎会……怎会……」

    他又在说她听不仅的话了,她再为他更换额上的湿手巾。

    「当时你那冷酷残暴的模样就像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一句话惹你不高兴就会被劈成两半,真的好可怕啊!」

    她深深叹气。

    「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不怕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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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为一场雨就可以洗刷掉所有的血迹,以及那十九个人曾到此「游山玩水」的足迹,自然就不怕其他人寻迹找上这儿来了。

    但事实证明那根本是一厢情愿的推测,那批汉人中剩下的五个人还是找来了,更教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们也是在同一个时间找到小木屋来的,就在金日发高热意识不清的时候。

    当时翠袖刚喂金日喝完水,正要替他更换额上的湿手巾,小木屋的门突然又被人一脚踢开。

    砰!

    「不会吧?」翠袖回眸,啼笑皆非。「会。」

    「小姑娘,终于找到你了!」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过程又重演了一回,下同的是,这回对方只有五个人,在翠袖不得不把他们引出去之后,她安慰自己,说不定这五个人的武功比较烂,她挥挥手就可以轻易打发掉了。

    但,事实再一次证明那是她一厢情愿的期待,这五个人比那十九人的武功更高,只一个人就足够把她要得团团乱转、晕头晕脑了。

    「好了,你玩够了吧?」

    「赶快捉了她走人,免得夜长梦多!」

    旁观的人在催促了,于是,对方不再挥刀,换上一只比鸡爪更像鸡爪的手捉过来,她立即挥剑去挡,谁知一剑砍下去,那只手却不见了,反而从另一个方向继续捉向她的手臂,这时再要回剑去挡也来不及了,又一次,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捉住她……

    不,那只手没有捉到她,就在那只手即将碰触到她的衣袖的前一刹那,她忽觉腰部一紧,下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飞起来了,等她定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回到木屋里,在她面前,金日正俯视着她,冷酷森然的眼神,她不由得惊喘着连退两大步,瞬间,那双冷酷的眼融化了。

    「不要怕我……」

    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盛载着无尽柔情,可爱的奶娃脸儿因高热而艳红似火,贴在她脸颊上的手也是滚烫的,仿佛碰触蝶翼般轻柔地缓缓抚挲着,透着深深的怜惜与疼爱。

    「我不会再做任何会使你害怕的事了……」

    他的呢喃是那么的温柔,温柔得把她的害怕都融化了,她下意识仰起眸子与他那双沉邃幽深的目光相对,在他专注的凝视下,她恍惚被一股清灵飘渺的气氲包围住,那样温暖舒适、那样宁静柔和、那样情意绵绵,宛如微风拂煦般地包裹住她。

    相反的,她的心却被他的声音紧紧地揪住了。

    「不要怕我,不要怕我……」他的低喃愈来愈温柔。

    她不怕他了!

    她想这么告诉他,但不知为何,她张开了口,却出不了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噎住了她的喉。

    「相信我,我绝不会再做任何会使你害怕的事了……」

    她相信他!

    她深呼吸,咽下喉间的哽噎,打算大声告诉他她不怕他了,但……

    「不要怕我,不……」他骤然噤声,低头看。

    翠袖疑惑地跟着往下看,旋即惊恐的失声尖叫,他的胸口赫然透出一截亮晃晃的刀头,刀尖上,一滴浓稠的鲜血正缓缓淌下,下一瞬间,刀头又不见了,他痉挛一下倒向她,她扶下住他,猛一下被他扑倒在墙角落,后脑勺撞上烂木墙,幸好她的脑袋硬,不至于撞那么一下就头晕眼花。

    他跌跪在她前面,痛苦的喘息了几下,双臂猝然紧紧环住她,密不透风的把她围在怀抱里,嘴里继续重复呢喃着。

    「不要怕我,我绝不会再做任何会使你害怕的事,不要怕我,不要怕我……」

    背后是墙角,前面是他的胸膛,翠袖整个人被围困在小小的空间中动弹下得,想到他的伤,她又急又心痛。

    「放开我!快放开我呀!」

    但她愈是想挣脱他的手臂愈是挣不脱,想推开他也推不开,她更是恐慌、更是焦急,满手都是湿漉漉、黏达达的液体,她知道那是他的血,还有那五个要抓她的人,他们并没有离开,但她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我们要捉活人,你这样熊干,要是不小心杀到她怎么办?」

    「对不起,对不起,一时没留意!」

    「小心一点,这小子随便你们杀,但那女的绝不能让她死!」

    「该死,这小子不肯放手!」

    「拉不开他,又不能杀到那个女的,我们要如何捉到那个女的?」

    「简单,这么办,不信他不松手!」

    「聪明,这么一来,就算他现在不肯松手,但最后还是不能不放手!」

    被紧紧护在他怀里,她什么都看不见,想抬头瞅他一下都办不到,根本无从知道那五个人究竟在对他做什么,只觉得他一阵阵抽搐、一阵阵痉挛,嘴里的呢喃愈来愈小声、愈来愈断断续续,最后,声音没了,他的头颅无力的垂落在她头上,温热的血湿透了她的衣衫,但双臂仍死紧的抱住她,丝毫没有放松。

    最可怕的是,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金日,你怎么了?」她惊惧的大叫。「放开我,金日,求求你,我不怕你了,放开我啊!」

    他依然紧紧的抱住她,执拗的不愿放手。

    「求求你,金日,我不怕你了,放开我,放开我,」她又哭又叫,又撑又推。「我不怕你了,真的不怕你了,放开我吧!」

    他一动也不动,仿佛已化成了一块石头。

    她不由得恐惧了,深深恐惧了,恐惧他是否再也醒不过来,再也不会用那双逗趣的大眼睛笑望她,再也不会用那张可爱的小嘴儿念京片子给她听,再也不会气唬唬的鼓起粉嫩嫣红的双颊跟她抗议……

    「不,金日,你不要吓我啊,我不怕你了,求求你放开我吧!」

    但他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她惶恐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终于忍不住像个孝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就在这当儿,金日背后,除了那五个人的声音之外,突然又多了两个声音,两个她很熟悉的声音。

    「住手!」黄希尧怒喝。

    「不要脸,五个大男人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大孩子!」黄秋霞娇叱。

    然后是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刀剑交击,铿铿锵锵,但很快的,打斗结束了,紧接着,一旁传来黄希尧的声音。

    「袁姑娘,你还好吧?」

    「我很好,但金日他……」

    「他已失去意识,我拉不开他的手,所以,袁姑娘,得靠你……」

    「我?」

    「袁姑娘,用力在他双臂内侧的曲泽穴上点一下,他的手就会松开了。」

    「曲泽穴吗?好,我试试看。」

    翠袖几乎费尽了吃奶的力气才点开他一只手臂,这已够了,黄希尧立刻拉开金日,再点开金日另一只手臂,然后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把金日扶到一旁,翠袖一看清金日的模样,当即痛哭出声来。

    「天哪!天哪!」她终于知道那五个人对金日做了什么。

    他的后背仿佛一大块被菜刀切烂的豆腐,纵横交织布满了条条见骨的刀痕,一股股赤蠕蠕翻卷的皮肉下是血糊糊的骨头,一道道轻颤的血槽仍在溢出泊泊的血,碎烂的血肉上黏着一块块破碎的布,一整片净是血肉模糊,根本找不出半寸平整的地方来。

    「快,他失血太多,我们得尽快替他止血包扎!」黄希尧急迫的吩咐道。

    翠袖这才注意到,金日还在发高烧,但他的面色却青自得可怕,牙根紧咬,脸上的肉就像僵了一样紧绷着,气若游丝,好像随时都会断了那条游丝。她差点放声嚎啕大哭,不过她只小小哽咽了一声。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我去撕绷带!」

    处理好他的伤之后,她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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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不是疟症发作的时间,但金日仍在发高烧,持续不退,愈烧愈高,也一直没有清醒过,所以翠袖没有时间哭,她必须拿出全副精神看护他。

    「为什么是他……呃,我是说,袁姑娘你不是会武功吗?」

    她了解黄希尧的疑惑,她会武功,为什么反而要「不会武功」的金日来保护她呢?

    「我打不过那些人。」一句话说得她又差点哭出来了。

    她打不过,金日打得过呀!

    可是因为她会怕他,他就不敢使出武功来对付那些人,不想让她更怕他,宁愿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哪管他自己会受到何等严重的伤害,他根本不考虑。

    现在才明白,她怕他怕得实在没道理。

    明明是在病发高烧意识不清的情况,一旦她遇上危险,他还是跑来救她,甚至自己都不记得这件事。

    明明是在病发高烧意识不清的情况,他依然记得她会怕他,记得他自己说过不会再做任何会使她害怕的事。

    明明是在病发高烧意识不清的情况,他仍是不顾一切要救她,即使只剩下一口气,依旧顽固的不肯放开她。

    明明是在病发高烧意识不清的情况,他就是惦着她、挂着她,在他意识深层底处,他就是悬着她、念着她。

    她为什么要怕他?

    他杀人手段太冷酷?

    用这种凌迟般的手段砍杀他的人更残酷!

    他凶狠的模样太恐怖?

    笑着一张虚伪的脸杀人的人更可怕!

    她为什么要怕他?

    无论他杀人手段如何,他是为了要救她才下手杀人,才会露出那种残忍无情的面貌,她为什么要怕他?

    没道理!

    他嘴里只简简单单说喜欢她,实际上的行动却是如此深爱,一片挚情,情愿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她为什么要怕他?

    真真没道理!

    默默的,她垂下泪水,温柔的抚摸他滚烫的脸颊,他睁了一下眼,眼神却恁般空茫、朦胧,她忍不住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她再也不会怕他,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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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玉弘明和汪映蓝也回来了。

    「我们没找到。」

    「我们找到了。」黄希尧指指墙边的行囊,「不过现在有更严重的问题,金公子的伤势太沉重,失血过多,又患上疟症,一旦病症发作,情况不太妙……」他瞥一下另一头的翠袖,压低嗓门。「我不晓得他还能撑多久。」

    「你想如何?」玉弘明问。

    「我们得有个人尽快赶回建昌去,到袁姑娘家拿治疟症的药和疗伤药、退烧药,我们只有普通金创药,对他的伤势而言不够好;另外,也得把唐卡和宝石送去给袁夫人,请她设法找人修补,才好还给村长。」

    「……我?」

    「你的藏语流利,途中碰上藏人也不用怕,可以直接赶路回建昌,不必躲躲藏藏的。」

    「那我也要去!」只要有关玉弘明,黄秋霞都要掺一脚。

    「胡闹!」黄希尧怒叱。「现在是办正事、急事,你不要来捣乱!」

    「不管,我跟定玉公子了!」黄秋霞的任性可不是普通程度,哪里会被他呼喝两句就收兵退场。「你不让我跟,我也会偷偷跟去!」

    「你……」黄希尧气得说不出话来。

    于是,这件事暂时就这么不了了之。然而隔天后,现实情况不允许他们再拖下去了。

    金日的疟症又发作了。

    「他烧得太厉害了,没有办法退烧,怎么办?怎么办?」

    只见金日的脸蛋红得像着了火,两眼直往上翻白,整个身躯都在剧烈的痉挛抽筋,牙根咬得都出血了。

    玉弘明略一思索,蓦地横臂托起金日往外就跑,大家也跟着跑,一直跑到小木屋后的山溪,玉弘明直接跳进溪里,把金日整个身子沉入溪水中,其他人顿时恍然大悟。

    这条山溪是山顶的积雪融化之后婉蜒流下来的,正适合替金日退烧。

    果然没有多久之后,金日就逐渐停止了抽筋,再过半晌,他甚至平静的睡着了。于是黄希尧和玉弘明轮流托着金日的身子泡溪水,直到金日的高烧缓和下来,他们才回到小木屋。

    「金公子快撑下下去了,无论如何你得尽快回建昌去帮他拿药!」

    「我也……」

    啪!

    黄秋霞才说了两个字,黄希尧便回手甩了她一巴掌。「闭嘴!」

    黄秋霞一时惊呆了,但很快便愤怒的跳起来。「你竟敢……」

    噗通!

    黄希尧头也不回的反手一指点出,黄秋霞应指倒地,他再若无其事的继续对玉弘明说话。

    「如果你不想去,我想我必须提醒你,金公子的病本就应该是你的责任。」

    玉弘明神色微变。「你……」

    「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瓜,不说出口并不表示我们不知道。」黄希尧冷静的注视着玉弘明。「话说回来,这回金公子会受伤,我们大家都有责任。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倘若只让金公子陪同袁姑娘上稻坝去,金公子绝不会对袁姑娘如何,他们也会一路平安无事到达稻坝。可是……」

    他转注汪映蓝,目光深沉。

    「为了自私的理由,汪姑娘硬要陪同袁姑娘前来,自以为是的认为这样便可以还清人情债,不管这种行为是否反倒会增加别人的困扰;同样的,我们其他人也是为了自私的理由硬要跟来,因而造成今天这种结果……」

    明明受到指责,汪映蓝却仍是一脸无动于衷的冷漠,黄希尧不由暗暗喟叹,视线拉回玉弘明那边。

    「老实说,我很惭愧,无论如何我都要设法弥补我们所造成的伤害,如果必须以武相对才能逼你去,我也会这么做,请你不要逼我。此外,或许你会很高兴知道,等金公子的伤好之后,我就要带秋霞回家,不属于我的,我不想再强求了。」

    汪映蓝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异色,而玉弘明则很明显的松了口气,他很清楚黄希尧的为人,这种事一旦说出口就不会变卦。

    「好,我立刻出发!」

    一刻钟后,玉弘明上路赶回建昌了,几乎他前脚甫一离开,下一刻汪映蓝便坦言直问黄希尧。

    「你要放弃我,为什么?」

    黄希尧深深凝视她片刻,而后转眼注视依然不省人事的金日。

    「其实,我早就看出金公子喜欢袁姑娘了,但我总以为他不过是个大孩子,他的喜欢能有多深呢?但前天,我看到他明明人已经昏迷不醒了,却还是用自己的身子紧紧保护着袁姑娘,打死不肯放手,当时我确实深受震撼……」

    徐徐的,他拉回眼来。

    「对你,相信在清醒的时候我也能够做到那样,可是在昏迷不醒的时候呢?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想应该不能吧!」

    「为什么?」

    「因为你太冷漠、太自傲,不是一个值得男人那么做的女人。」

    汪映蓝睁了睁眼。「我不值得吗?」她一直认为没有任何男人配得上她,现在竟然有人说她不值得他付出那么多……不值得,这种字眼根本不应该用在她身上。

    「你哪里值得?」黄希尧平静的反问。

    汪映蓝怔了一下,黛眉蹙拢。「那么你又为何要追求我?」

    黄希尧淡然一哂。「你确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更是个学富五车的才女,气度雍容,高雅淡然,是的,我仰慕你所有,但是,与你相处愈久,我愈是慨然,也愈是失望……」

    汪映蓝双眉挑高。「失望?为何?」

    黄希尧平静的注视她,眼中已失去过往那种恋慕的神采。

    「你不是女人,你只是一尊雕像,一尊不值得我为它付出一切的雕像!」

    汪映蓝愕然瞠大眼。「雕像?我只是一尊雕像?」

    黄希尧轻叹。「别问我,问问你自己吧,你和雕像又有何不同呢?」语毕即掉头步向翠袖那边,留下汪映蓝独自一人深思。

    「袁姑娘,金公子如何?」他蹲在翠袖身旁问。

    「他还在发烧,我想喂他喝鸡汤,但他总是入口不久便呕吐出来。」

    翠袖依然不断为金日更换额上的湿手巾,后者不时吐出痛苦的呻吟和不安的呓语,夹杂着吃力的咳嗽,有时又抖着手不知道在找什么,她就将自己的柔荑放入他手中,他便紧紧的握住。

    「想是透胸那一刀不仅伤到了他的肺部,也伤到了胃部。」黄希尧忧虑地低低叹息。「不过我们还有另一个问题必须担心……」

    翠袖惊惶的抬起眸子。「还有问题?」

    「那五个人,我们只杀了其中一个,其他四个全跑了,我担心他们会再带更多人回来。」

    「你是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翠袖惊呼。「但是金日他……」

    「我知道,」黄希尧点头道。「以金公子的情况,我们还不能移动他,所以我们必须警觉一点。」

    翠袖深深注视金日片刻,眼眶湿润,目光坚定。

    「如果他们真找来了,而我们又打不过他们,我会跟他们走,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们伤害到金日了。」

    「不!」黄希尧断然否决。「如果真到那种时候,我希望袁姑娘尽管逃,我和秋霞会尽量挡住他们。至于金公子和汪姑娘,他们不是目标,只要你不在这里,他们反而不会有事。」

    「真的吗?好,那我一定会跑远一点!」

    她话刚说完,突然,金日的眼睛张开了,热得发亮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半晌。

    「不要怕我。」他的声音有如蚊蚋般细弱。

    她的眼眶又湿了。「我不怕你,再也不怕了。」

    「不要走。」

    「如果他们又找来,我不能不走,我不想再让他们伤害到你了!」

    「我会保护你。」

    「我知道,」她掉着泪水抽噎。「你会用你的命来保护我,可是我不要你那么做,你会死的,人家不要看见你死嘛!」

    「我会杀死他们。」

    「如果可以的话,那是最好,但你的伤太重了,你根本动不了呀!」

    金日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又重复了一次,「我会杀死他们。」声落,他阖上眼,又昏睡过去了。

    翠袖不禁哭出声来。

    即使是此刻,他自己撑不撑得下去都还是个问题,他依然惦着她、挂着她,明明昏迷不醒,还要硬找回神智来安慰她。

    不管他几岁,无论他外表如何,这样还不算男人,怎样才算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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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十分意外的,那四个人竟然没有再找来,不论原因为何,黄希尧倒是很庆幸这点,虽然他白白担心了两天。

    然后,金日的疟症再次发作,滚烫的高烧又使他陷于痉挛抽筋的痛苦中,黄希尧与翠袖轮流扶着他浸泡在溪水中降温,这回,虽然解除了抽筋现象,体温也确实降低了,但他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依然不停的咳嗽、呻吟、呓语。

    「他的脉象细弱浮散,下次发作,恐怕就撑不过去了。」

    一回到小木屋,黄希尧便坦承的告诉翠袖实话,翠袖一听便猛然抽了口气,黄希尧以为她会大哭,但没有,她拚命眨巴着眼,可以看得出她正在努力咽下哇哇大哭的冲动,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冷静,冷静,爹爹说要冷静!

    「我们……」当她终于开口时,声音在颤抖。「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很抱歉,我不是大夫。」

    翠袖垂下眸子,握住金日的手。「我知道了。」黄希尧一离开,她就开始对金日喃喃低语。

    「我不怕你了,所以你不要死好不好?你不能入赘,那我就嫁给你,你不要死好不好?往后过端午,我会第一个绣香包给你,你不要死好不好?以后我只熬汤给你喝,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什么都依你,你不要死好不好……」

    她喃喃不停念着,黄希尧坐在小木屋另一头暗暗叹息。

    希望玉弘明能及时赶回来,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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