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流转,华灯璀璨。

    城市的绚丽夜晚才刚刚开始。

    京颜不知道找了多少理由说了多少话,终于艰难地从KTV的大门踏出来,外面微凉的夜风轻轻拂过脸颊,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今天班上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过生日,请了差不多全系的人,吃吃喝喝闹了一个下午,天黑后一大群人又跑来这个KTV唱歌,她本来想趁乱溜走,哪知道同学们都精得很,一个都不肯放过,硬把她拉过来。还没呆一个小时,她就已经头昏脑涨,被群魔乱吼震得快把刚吃过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幸好这群人还有点良心,看她实在难受得不行,滔滔不绝一大堆酒后胡话后,把她放了出来。京颜觉得自己够累的,一边要和大家装可怜,一边还要想法设法拒绝董夏送她。

    好在终于逃出来了。

    京颜摇摇头,拂了拂长发,踩着高跟鞋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回去。

    所谓家,不过是她在学校附近和朋友合租的一个小公寓。算起来,来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上学已经差不多满三年了。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不过她倒是不急,系主任已经三番两次暗示她可以直接保送研究生。

    三年的时光,几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还是那个样子,照常上课学习,照常和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相处。只是换了地点,换了时间。弟弟今年上初中了,父母工作很忙,她已经一年半没有回去过。按时打电话报平安已经成为习惯,回家这两个字,反而变得有些遥远而陌生。

    京颜抬头看了看夜空,又低下头,她竟然忘了,这是个少有星星的城市。

    晚上八点。

    时间并不太晚,她边走边想,慢慢散着步,竟然走向了离家更远的地方。恍然回神时,发现自己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转头看向另一边,是一条长长的看不见边的商业街,色彩明丽,诱人心神。

    京颜盘算了一下路程,又看看时间,决定还是走路回去。大街小巷穿过去,前面是回家必经的松桂路。这平常也算是繁华热闹的路段,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的人影寥寥,只有通明的路灯依然和每天一样变幻着色彩。

    心里不由自主地有点打鼓。

    京颜握紧手里的提包,暗暗安抚了一下自己,大步往前走去。她之所以这么提心吊胆,是因为这条松桂路实在和其他路段有些不同,这条路两侧有很多延伸出去的细窄的巷子,人多热闹时不觉得有什么,可这种过分宁静的夜晚,总有点让人害怕。

    她没走多远,就明白了这种特殊宁静的原因。

    前面不知道哪一条巷子里不停地传出殴打闷哼的声音,推搡撞击声,重物打在身体上的闷响,极力忍耐的痛苦呻吟。仿佛一切都是被人掩盖着的,但在这样的夜晚,可怕的声音越发清晰地传进耳朵。

    京颜刹那后背僵直。

    连逃开的机会都没有,她已经看到了前面很近的那条巷口不时探出的纷乱的身体,挥舞的工具。她紧张地前后看了看,整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仿佛一刹那整座城市的喧哗都远去了,她被遗弃在这种恐怖的境地里。

    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

    街道够宽,京颜深深吸了口气,贴向路的另一边,极力离出事的巷子远一些,希望能快速地走过去。只要不被人看见,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地被牵连。

    高跟鞋的声音在安静的街上格外有节奏,京颜吸了口冷气,顾不了太多,连忙脱下鞋子光脚快步走起来。一颗心提得老高,飞快地经过那条巷口时,正好听见里面传来机车启动的极大响声。她反射性地一转头,正看见六七个人各自骑着机车从巷子的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

    重归安静。

    京颜长长舒了口气,危机过去了?不对,完好无损的几个人走得潇洒,可被打的人呢?难道……死了?一颗心再次狠狠提起来,这个想法差点让自己窒佐吸。她乱七八糟地想着,忘记了自己刚好站在巷口的正对面。

    半明半暗中有个人缓缓贴着墙站起来,完全看不到身形和脸,只有模糊的轮廓,他在黑暗中艰难地动了动,夜色中忽然亮起一点通红的火光,像只猛然睁开的猩红的眼。

    刹那天旋地转。

    记忆里似曾相识的画面潮水一般涌来,把京颜整个人淹没。那夜晚自习,灯坏了的教学楼里,二楼拐角处,有人在黑暗中燃起一支烟,对她笑着说“抽烟很帅吧”。那个从毕业起再也没有联系上的人。那个黑夜中矫健的小狼。

    京颜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提着鞋一步一步穿过街道,慢慢靠近那点微微晃动的火光。

    路灯刚刚闪过了明明暗暗的七彩颜色,变得通明。

    巷子里的人一口口吸着烟,另一只手整理着自己凌乱不堪的衣服,他闭着眼靠在墙上,一直没有睁开。烟快燃到尽头,他才极费力地直起身,迈出一步就差点摔倒,连忙扶住墙,低头缓了缓,又迈开第二步。

    再次抬头时,他似乎怔了怔,但只是刹那,就像被雷击中一样,连指尖都颤抖僵硬。下一刻,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扔掉手里的烟,重重踩在脚下。

    路灯下的女孩捂住嘴,发出一声类似呜咽又类似尖叫的声音:“林淮希……”刚刚说完三个字,泪水就汹涌而出。

    世界失去了色彩,变成一幅黑白的素描。

    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是伤的人才扯动了一下嘴角,低声说:“好久不见。”

    “你怎么……”京颜死死攥着手,试图把眼泪忍回去,“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她重复着这几个字,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林淮希吐了口气,侧过身体,重新靠回墙壁上,他转头对她弯起唇角,虽然满脸满身的伤痕,但这一笑,仍和那时一样懒散而桀骜,他淡淡地说:“前几天搅了他们老巢,今天倒霉,被他们几个堵到这,只是打输了,没什么。”

    千头万绪,京颜闭住眼睛,稍微平复下了心情,说:“我陪你去医院。”

    “嗯?”林淮希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我从来不去医院。”

    她预料到了他会这样回答,连忙说:“你家在哪?要赶快回去上药。”

    他耸耸肩,“几年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啰嗦。”他摇椅晃直起身,踉跄地走向巷子深处,京颜这才看到里面有一辆被砸得不成样子的机车。林淮希走过去试了试,轻声一笑,“还好,能骑。”便跨坐上去,抬头对京颜说:“你走吧。”

    “你要去哪?”京颜几步抢上去,巷子里路不平,况且刚刚发生打斗,地面上很多杂乱的东西,她忘了自己没穿鞋,脚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顿时疼得咬住嘴唇。

    林淮希跳下车一把扯住她的手腕,“白痴!你干什么?”

    京颜忽然弯了弯唇角,低下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侧脸,让人看不到表情,她不理林淮希的恶劣口气,轻声说:“我不是白痴。”

    我不是白痴。从来……都不是。

    林淮希下意识放轻手上的力道,看了看她低垂的头,柔顺的发丝,一身淡紫色的裙子,依然纤瘦单薄的肩膀,光着的双脚。眉皱得更紧。他放开手,低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京颜抬起头看他,“你受伤了。”

    林淮希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我自己会处理。”

    “骗人,”京颜苦笑,“你从来都不管自己的伤,我……我给你的药箱,三年了……肯定早就用完了。”

    林淮希呼吸一顿,不自在地略微移开身体,烦躁地说:“我不想去处理什么该死的伤口!”

    “……跟我走好吗?”京颜小心翼翼地说着,“我家在飞柳东街,和我合租的同学晚上十一点以后才回去,不会有人看到的。”

    林淮希神色肃穆地看向她,眼光流转,京颜看到里面深深浅浅变幻着的颜色。

    “你不怕吗?”

    “什么?”

    林淮希勾起嘴角,“你吓坏了吧,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刚刚那么多人在这儿打人,你提着鞋想快点跑过去。既然这样,你根本就不应该停下来。”

    京颜低下头,“我以为是别人,不知道是你。”

    林淮希眼里的波光微微一闪,“没有区别。”

    “谁说没有!”京颜猛然抬头,盯住他的侧脸,“是别人我就害怕得逃走,是你的话我就要带你去治伤!满意了吗?我就是这么胆小虚伪的人!”

    一番带着怒意的话终于让林淮希的脸色有了变化,他坐在地上拄着下巴四处望了望,脸上似笑非笑的,又有些哀戚,终于站起身把京颜架起来,再次跨上机车,说:“上来吧。”

    机车发动的声音有些刺耳,京颜的手不知道该抓住哪里,就听见身前的人低沉着声音说:“搂紧我,万一掉下去我可不负责。”

    车子在宽阔的街上飞速前行。

    京颜戴着他的大安全帽,耳边风声呼啸,夜风格外凉,吹着她光裸的小腿和双脚。她这才想起来鞋子还扔在巷子口,有点心疼,“我的鞋忘记拿了。”

    林淮希高高的声音夹在风中传来:“我不会带你回去。”

    “不说也知道,”她低声自语,拼命安慰自己,还是有点遗憾地回头望向身后飞速远去的风景,“好可惜。”

    她把头抵在林淮希的后背上,这样风劲小了一些,手臂不受控制地紧紧环在他的腰间,夜风冰凉,可是这个身体温热得像个巨大的暖炉。她抬起头看着无论怎样飞速移动也没有变化的夜空,第一次觉得没有星光的夜也可以让人觉得温柔美好。

    像场梦一样……

    他居然,就这样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机车停在一幢六层高的居民楼前。抬头看了一眼,各家灯火昏昏黄黄,祥和得让人浮躁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京颜说:“我住在四楼。”摘下安全帽递给林淮希,等他把那辆快要散架的破车停好了,才走进楼门。这种老式的居民楼里没有声控灯,只靠着各户门口的小灯照明,但年代久远,仅有的几盏小灯也坏得七七八八,住在低层的人们觉得自己用不上,也就不再修理。却苦了住在楼上的经常晚归的人,京颜就是其中一个。

    每次晚上回来都有些紧张,她把手伸进提包里找了找,发现自己忘了带手电。

    身前的女孩停在楼门口不肯进去,林淮希向里看了一眼,大概明白了原因,走到京颜前面,低声说:“跟我走。”便大步走了进去,京颜赶紧跟上他,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会消失在浓郁的黑暗里。

    脚下虚虚浮浮地拐了几个弯,京颜知道已经上了三楼,三楼的王大叔家门口放着两个装杂物的木头箱子,她轻声提醒:“小心点,前面那家门口有箱子,别撞到。”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特地躲开那个方向。

    前面林淮希停了停,说:“没有啊。”尾音还没落,就听见京颜哎呦叫了一声。

    这个王大叔,居然把箱子换了地方!

    林淮希终于笑了,“人家是好心怕你撞到才挪了地方吧,谁知道你会故意往上撞。”

    “我怎么知道!”京颜揉了揉发疼的小腿,赫然觉得指尖有点湿,被撞的地方越发刺痛起来,这才意识到流了血。她咬咬牙,直起身继续上楼。

    黑暗中有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拉住她正摸索着楼梯扶手的左手,已然比曾经更加低沉淡漠的声音传进耳朵:“跟上!”

    记忆里也有过这样似曾相识的时刻,心跳如擂鼓。

    终于到了自家门口,京颜摸出钥匙打开门,伸手开了灯,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猛然有些睁不开。简单狭小的两室一厅,加起来大概有四十多平米,虽然朴素,但经过了同住的两个女孩之手,小小的屋子也有种特殊的温馨亮丽。

    林淮希自顾自地走到沙发上坐下,抬头四处打量着,两个卧室都开着门,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只是模糊的几眼,他也知道了哪间才是京颜的房间。一间屋子是素净的白色米色,另一间是美好的粉色蓝色。这个白痴丫头,虽然不怎么说,他却是知道她喜欢明亮可爱的色彩的。

    京颜拿着药箱快步走过来,发现林淮希的表情有点奇怪。

    “你怎么了?”

    林淮希瞥了她一眼,“我肚子上被人踢了好几下,这一路上又被你抱那么紧,能不疼吗?”

    京颜脸上一红,又是窘迫又是抱歉,连忙放下药箱,“我给你上药,”说完又猛然犹豫起来,林淮希不仅伤到了头颈手臂,恐怕全身上下都是伤,这药……怎么上?他要是真的就在这儿把衣服脱下来,她恐怕接受不了。

    正犹豫着,林淮希已经站起身拿过她手里的药箱,问她:“卫生间在哪?”

    她抬手指了指,林淮希低下头看着她说:“不介意我去卫生间上药吧。”

    “不、不介意……”可是一个人能行吗?但她却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跑过去打开灯,放下平常洗脚时坐的椅子,侧过身子让林淮希进去,轻轻带上涂成淡黄色的贴着明星海报的门。

    墙上的钟指向九点半,屋子里静悄悄的,卫生间的人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夜风吹起客厅的窗帘,让人烦闷的热度,却也带着让人欲哭的温柔。

    京颜背靠着卫生间的门缓缓坐在地上,双手搂住膝盖,头埋下去,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他就在这里面,和她仅仅一道门的距离,不再杳无音信地作为一段记忆存在,他是活生生的,再次出现她面前。

    好像比以前更加冷淡,更加漫不经心了。印象里残存的痞气,再见时已经消失无踪,不知道三年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磨光了嬉笑玩闹的那一面,把冷淡和不在乎硬生生地凸显出来,但狭长漆黑的眼睛,刀刻的侧脸,冷笑时弯起的嘴角,依然是她熟悉的林淮希。

    林淮希……那个时候让全学校都害怕的恶魔啊,居然会在深夜的巷子里被人殴打。京颜轻轻咬住下唇,看着自己的脚尖,脑袋里有短暂的空白。

    “喂……”终于,她轻声开口,眼睛依然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你去哪了,我……我这几年……”她埋下头,用手臂挡住眼睛,“怎么都找不到你。”

    “找我?”门里面的林淮希缓缓放下手臂,硬着声音问,“有事?”

    京颜头埋得更深,“没什么事,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我考上那时候保送的大学了,你别再介意,我考上了……我告诉了每一个人,就是找不到你,怎么也找不到,我问过好多人,他们说你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不知道搬去哪,也不知道考到哪,什么都不知道……”说到最后,越来越低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不易察觉的哽咽。

    门里面的人沉默了很久,终于传来一点响动,他系上衬衫扣子,也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抬起头看了看屋顶明亮的灯,灯罩上有两只小狗的图案,他看着小狗大大的鼻子,略微扯动了下唇角,说:“嗯,现在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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