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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雪

    关荻

    大风卷雪,枯木摧折。

    正月初七。

    池家人马仍未放弃搜捕,但我们已离开暂时容身的客栈,顺利潜入山中。

    八百里呼音山千峰雄奇,深谷幽秘,藏匿之处何止千百。我并不为追兵担心,令我担心的只是大哥。

    大哥伤势反复不定,我明白是他心事使然。

    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开怀,却也从未见他如近日一般伤痛。他心中沉埋往事仿佛一夕之间连根掀起,翻复折磨更胜从前。

    而他所以被勾起前愁旧恨,全因助我复仇来此重遇慕容湄。

    回思种种,我但觉此生欠他良多,无可报偿。

    他在那场十年不遇的暴风雪里救起我,是我们初次相遇。

    那一次我欠下他我的性命,还有我整个未来。

    他将我救回他的木屋,他帮我猎取用以交换我未来的狐皮,他指点我后来赖以生存的武功。

    我永远记得他在寂寞山林飞掠的身姿,夺目剑光追击着疾奔的玄狐,白虹黑箭,苍茫积雪激荡成烟。血光乍溅时,他倏忽止步,提起猎物,眉间浮起淡漠的忧伤。

    那一瞬间我对他崇仰敬慕如同对待传说中的山林之神。

    我并不确知何时是我们的二次相逢。因为在他现身与我相见以前,他已暗中助我多次。再见他的惊喜无以复加,我本不善言辞,但那一晚我们长夜对饮,我告诉他别后经历,我竟能滔滔不绝。

    也许与他重逢,让他看见我因他而改变的命运,早已是我多年暗藏的夙愿。

    多年不见他并未改变,一如既往地沉静温华,寂寞忧悒。我对他仍然敬慕有加,却已倍感亲近。这个诡谲江湖,众人眼中,我是来历不明横空出世的一个异数,而造就我,知道我,只有他。

    第三次相遇是在呼音山中。

    那时我重伤,心死,一半的血流出体外,在身边结为深色寒冰。

    就在那时他出现。

    即使看见我沦落至此,他的眼光依旧从容,只是当他俯身查看我伤势时,我才看清他眼中忧色多添了一重。

    他带我逃出生天,带我重返我出生的山岭。

    他和我同看那片苇湖中生生不息的野苇,仿如看见我们人生的枯荣。

    某一个夜晚,清水长天,月色流离。

    我难以入睡,起身到湖边练功。收势时回头一望,看见他不知何时已出屋静立,白袍低垂,如一段落地凝华的月光。

    我望着他,心头霎那翻转,远远叫了一声:

    “大哥!”

    那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他微微一动,隔着很远,我依然感到他淡淡笑容。

    停了片刻,他才说:“方才练得不错,只是个别几处过于心急,再来一遍吧。”

    我向着他的方向笑笑,从头练起。

    我心中温暖,顿时开阔。

    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人世风霜江湖夜雨,都有他在。

    从此以后,他是我师,我友,我长兄。

    然而这于我至关重要的人此刻情形不容乐观。

    他本已退下的高烧重新反扑,今天夜里更陷入昏睡之中。现有伤药看来已全不管用,我心急如焚,然而无计可施。

    慕容湄向我打个手势,示意我出洞去谈。

    “叔叔需要新的伤药,”她说,“二哥曾告诉我一个药方,也许有效。但是药材挑选十分严格,我需和你同去。只怕留叔叔一人在此,无人照应。”

    事已至此,我们并无他法,我下定决心。

    “我们连夜出山,明日定能回来。”

    她犹豫一阵,点点头。

    我们回到洞中,设下几处机关,在火中填足木柴,防备野兽来犯。随即离洞而去。

    大雪初停,朔风未静。沉沉天空黑如凝墨,唯一光亮来自四周重峦叠雪。

    慕容湄轻功不弱,却内力不足,又无行走山路的经验,我一路提携,行来尚不算慢。五更时我们到达铃雨镇,镇中最大的药铺怀生堂当街矗立,灯火全无。

    风声忽停,四下死一般沉寂,似是邪祟将出,万物屏息。我心中明白,但仍以匕首撬开店门。

    慕容湄燃起火折,照见靠墙而立顶天立地的几只药柜,上千抽格令人眼花缭乱。她吸一口气,上前翻捡。

    一只只抽屉滞涩咿哑地响起,每一声仿佛都要裂寂静而后快,慕容湄的手微微颤抖。黑暗仿佛有形,压榨着她手上抖索脆弱的光焰,只待其略有退让便要猛扑而上,噬灭这一点异己的光明。

    我立于门边,听见几声零落犬吠,一阵扫荡街巷的长风。我冷冷一笑,握紧了腰间武器。

    她大约花了两盏茶时分选定称好了药材,抬起头来松一口气,低声说:“走吧。”

    我拉住她手,紧紧一握,她立刻明白,全身一僵。

    我另一只手提起一张椅子,用力向店门掷去。在听到破门声以前,我已拉着她由后窗跃出。

    后院亦有埋伏,霎那间火光大亮,一瞥之间只见有十余人已由藏身处涌出,上前夹攻。

    为求从速脱身,我下手毫不容情,铁索横带,击破两人头颅,回卷时又缠飞一人,远远抛出。

    余人顿感震摄,怔仲不前,我趁机拉起慕容湄跃上房檐。

    然而檐上亦有人相候,在我即将落下时刀风呼啸直扫我双腿,我在空中险险避让,脚下落空,铁索飞出,卷住檐上偷袭之人。

    那人凝立相抗,我们借力斜荡,远远落上另一处屋檐。手下骤松,那人收力不及乍失凭依,一头栽下。

    脚下屋檐千重,我们提气疾奔。身后仍有人追来,一时难以撇下,令我暗自心焦。

    慕容湄忽低声说:“让我用暗器?”

    我意外之喜,低声答应,松开她手。她微微侧转,双手连扬,大片湛然寒芒无声浮起,袭向追兵。

    身后闷哼连声,已有数人中了暗器,余人略有迟疑,我拉起慕容湄跃下房檐,没入曲折小巷,终于甩脱了池家追兵。

    到达呼音山口时天已放亮。一路疾行,慕容湄已几乎力不能支,我放慢脚步,容她调匀气息。

    天空低沉,几乎要迎头压下,东边一带隐隐白光,却被厚云所没。眼前万仞高峰夹一小径,两侧深渊中乱石穿插,有如怪兽獠牙巨口。

    劲风猛烈,席卷峰前积雪扑面而来。然而凛冽的不只是风雪,挟势而来的细厉杀气几乎要逼住我的呼吸。

    哨声尖鸣,数十人一涌而出,霎那间结成剑阵,将我们团团围起。

    剑阵威力奇强,处处克制我的武功。除夕那晚在大阵中我已领教,此时没有大哥相助更觉应付吃力。

    激战半个时辰,始终无路突围,反而围圈渐小,我们已成被困之势。

    我心中寒意渐起,铁索偶然走空,带落半空一截枯枝,枯枝飞入剑阵,一名剑手略一迟疑,举剑招架,剑阵一时微乱。

    我脑中灵光闪现,低声向慕容湄说:“放暗器!”

    她心领神会,暗暗由怀中取出暗器,双手连展,送出一片碧色薄云。我回索兜住,轮转送出,射向四周人群。

    剑阵霎时大乱,众人纷纷击挡,然而他们围圈而立,仓皇间误被同伴击伤者大有人在。激飞至半空的暗器也被我以铁索卷回,再次送出。

    我低声道:“再放!”

    又一片薄云浮起,我挥索弹出,这一次受伤者更众,十之八九跌坐于地,一片呻吟。

    慕容湄轻轻一笑:“行了,暗器上的麻药会让他们动弹不得。”

    我拉起她跃过众人,抢入山口。

    忽然间,剑光如雪翻折而起,势如疾电,直取我眉心。

    我后翻避过,退出山口。

    一个赭衣中年人一掠而出,数年前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是池家总管池落影。

    方才未曾中暗器的四五人此刻也一同夹攻而上,我更不答话,上前再战。顷刻间,收拾了那几人,只剩池落影与我独斗。

    他的剑法凌厉飘忽,高出众人甚多,我一时难以胜出。

    激战之中,眼前忽大放光明。想是浓云骤裂,白日刹那喷薄。

    池落影正面向东方,猝不及防,剑势不由一滞。我趁此时机袭向他腰间破绽,他不得已奋身斜掠,我长索横曳直追。

    眼见他已避无可避,他忽于空中发剑,直刺慕容湄。

    我一惊回索,将慕容湄斜斜带开。但她衣襟已为剑气所裂,被我带开时,怀中掉出若干物事,飘向路边深谷。

    她大惊失色:“叔叔的药!”

    我闻言掠过,只见一串药包方自坠下山崖。

    一时间我再无心旁骛,唯一心念是决不能失去大哥伤药。俯身崖边,长索出手,堪堪卷住药包。

    只听背后风声飒然,慕容湄惊呼:“小心!”

    我知道池落影必于此时偷袭,但我此时回身,药包必落入深谷,唯有不闪不避。只觉右背一道透骨深寒长驱直入,然后又迅疾离开。与此同时,我收回长索,取到了药包。

    回身,我正看见池落影飘身退开,神情似笑非笑。我右臂略抬,剧痛勃起,眼前一片昏黑。心下不由冰凉。

    忽听慕容湄道:

    “池总管,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回山庄。不然,我会跳下去。”

    眼前黑雾渐渐消散,我看见慕容湄立于崖边,衣袂当风,似是随时可能失足。

    我想要过去,但刚一动弹,半身剧痛,如要晕去。

    只听池落影喝道:“不要动!”慢慢向她靠近。

    她却又向崖边退了一退。

    “好,我答应你。”池落影沉声说,缓缓向她伸出手。

    慕容湄侧头看他,“此话当真?”

    “在下岂敢欺瞒少夫人?”

    慕容湄微一犹豫,终于伸手给他。就在两人相触的一霎,慕容湄纵身撞入他怀中,双手连点,池落影顿成木雕泥塑。

    她犹不放心,在他身上又加点了几处穴道,这才奔回我身边,急切地问:

    “你怎么样?”

    我将药包递在她手中,“不必管我,”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神色仓惶地摇头,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已听不清晰。

    风声与她的语声忽成稀薄遥远,烟一般散尽。

    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柔和轻响,悉悉簌簌,象我初次听到的江南丝雨落上碧青的原野万物,又或是四月里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初来乍到的江南。

    我觉得我飘浮起来,四肢轻得不复存在。脸上微凉,眼前一片柔白的薄光。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

    江南的小雪。

    江南也是有雪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

    *********

    那一年,是我声名鹊起的一年。

    一个苏州府三等捕快独自抓获了采花大盗高飞。

    那年冬天,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时瞥见了高飞,他的易容并不能瞒过我惯于追踪猎物的眼睛。

    我看见他进了四海赌场。我并没有犹豫,脱下官服,尾随而入。

    他在玩骰子,我加入他那一桌,默默观望。他下的赌注越来越惊人,余人渐渐收手,只围观他与庄家对局。

    庄家脸色发青,最后已不敢再接注。高飞冷笑顾盼,预备离去。

    我阻住他。

    “我和你赌,”我说,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敛笑容:“什么意思?”

    “谁输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脸色一变,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

    “我为何要和你赌?”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回望着他,淡淡说: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他眉棱跳动,目中杀机陡现,却仍笑说:“好,我赌了。”

    我连输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唯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体,双臂运用长索。

    四周一片安静,其他赌局全都停下,众人屏息围观。我听见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发出轻微响声。

    高飞额头冒出冷汗,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冷眼旁观,知道绰号“玉蝴蝶”的他对自己身体发肤一向爱惜,此刻难免紧张,做弊手法迟早失灵。

    果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我却掷成一副地牌。围观人群一片喧哗。

    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缓缓伸手,微一犹豫,忽然间推翻赌桌,向我扑来。

    我与他一场恶战。

    高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此时心浮气躁,只求夺路而逃。然而我正锐气如虹,不计生死。拼得受伤七处,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双腿,将其生擒。

    走出赌场时,围观人群让开去路。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流离的光芒,在我身上悠悠一绕,旋即堙灭无踪。

    我心中一动,脸上落了几点清凉,抬起头,柔白天光,雪花轻淡如剪碎的白烟,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万般虚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从不喜欢的雪,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

    忽然有些疲倦,快乐似的,又有些微怅惘。

    想要坐下,在阶前,喝一些酒,就这样看雪,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不冻的水流,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听听入暮时的钟鼓,谁家高楼飘落的笛声。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雪仍在下。

    伤口已经扎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伤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边连片民宅,人家灯火,食物诱人的香气。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哑晃荡的声响,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我在街边站定,侧身等他们过去。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

    竹轿渐渐接近我,擦身一过的一瞬,微风卷起,依稀香氛,我不由抬头。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如在深沉长夜里,咫尺相迎一朵绝艳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一切暗夜的灵魂。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相继他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发现了唯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

    当夜我潜入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激。”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我流出的血如水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你的血比旁人多么?每次见你,都在跟人拼命流血。”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血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我站住,回头。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熔透这样的黑暗,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轻柔光洁,闪烁着荧光。

    “这一次,让我看见你。”我说。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带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来时,我终于看见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她的美丽超乎我一切想象和语言。

    看见我醒来,她对我轻轻一笑。她手中玩着那个已用空的瓷盒,问我:

    “怎么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药?怕它有毒?”

    “不是。”我说,不知如何再去解释。

    我望着她,想起她从前惊鸿一瞥的出现,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随我而来。我想起闻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个女子,美丽绝伦而又会偶然离开深闺,出没于市井。忽然我问:“你是慕容宁?”

    她一怔,笑起来:“你真的很适合做捕快。”

    我摇头:“不过是你容易辨认。”

    她扬眉望我,意似询问。

    我看着她,然后我说:“再没有别人会象你一样美丽。”

    她忽然红了脸,转过头去,我以为她要生气了,不会再睬我了,然而我听见她说:“我从不知道这句话这样好听。”

    以后的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畅快张扬的时光。我令整个江南黑道切齿痛恨而又闻风丧胆。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灵活,我的感觉从未如此敏锐,我的信心从未如此高涨,我的武器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所向无敌,连负的伤,流的血,都令我觉得是一种无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给她偶然得来的一只鹞鹰,它卓绝的识人认路本领,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当我一路跟踪悍匪于荒山沼泽,蚊虫毒瘴令我几日不能安睡,却抬头看见渺远云层中微如粟米渐而放大的鹰影,霎然间所有疲惫艰辛我都甘之如饴。

    在公事的空档里,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与她在慕容府的废园中相会。她是这样言笑灵动的女子,每次总面总不免轻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间,她又会静下来,并不说什么,也不在听我说,望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温柔。

    “关荻!”

    每次离开,她总在我身后叫我。

    我站棕头,她却又只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终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这样轻易离开。

    她四下望望,终于欺身过来:

    “将来,我一定要嫁你。”她低声说,带着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笑意。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

    那晚我没有叫住她。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复了千万遍: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在我结束了这般刀头舐血的生活以后。

    柬肃司的司主已经答应,歼灭了在云桐山一带盘踞多年的云桐七丑,我便可以从此收手。

    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杀死川西七丑换取我的未来。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猎取到那八张狐皮换取来江南的盘资。

    整整半年我单枪匹马在云桐山中浴血奋战。

    我先后杀死了六丑,最后只剩下最为狡猾的四丑华一荪。

    我落入他设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体无完肤。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觉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剧毒。

    华一荪本来可以大获全胜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觉时便迫不及待地现身。

    他站在陷阱口疯狂大骂,后来又转成崩溃的号哭。

    白亮的阳光自他身后射来,令我觉得他是这苍茫天光里一只嘈嘈挣动的鬼魂。

    他离我这么近,完全在我铁索可及的范围之内。我近乎麻木的双臂居然仍能运作,我的铁索无声扬起,套住了他的颈项。

    他的哭骂立刻消失,十分痛快地栽入了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他的尸体插挂在竹刀上,微微晃动。我在离我寸许的地方看见他凝固暴突的双眼,忽然觉得万分疲乏。

    那一刻我终于清楚看见,多年来我并非为了所谓正义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过因为我不惜一切的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局却永远难以预测。

    我在华一荪的怀中找到了解药,毒性解除后难忍的剧痛令我昏死过去。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有人会来救我,那也不过只是命运的另一个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宁。

    是鹞鹰给她带去了我一条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时赶来救我。

    半年不见,她仿佛变了很多。如果从前她美如一朵粉红的芙蓉,那么此刻她的颜色已半转为深红。一种沉香的魅艳,令人心悸神夺。过去那一抹粉红仍在,却已退到了花叶边缘,偶尔闪动在她眼底眉梢。

    “发生了什么事?你和从前不同。”我问。

    她凝望着我,眼神奇特,然后她忽然恢复了从前的笑容:

    “因为你总是这样受伤,让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只瓷盒来放在我怀中,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瓷盒,里边的药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这么多了,”她说,“天下唯有两盒止血神药‘碧影露’,全被我从家里偷来给了你。”她忽然停下,眼中似有薄光浮动,她说:“你总要知道小心。”

    “以后我不会再有事。”我低声说,“这是我接下的最后一桩案子。”

    我望着她,以我毕生未有的轻松与温柔。

    “嫁给我吧。”我说。

    她默默望我,然后,忽然间,她扑在我怀中。

    她抱得我那么紧,令我全身的伤口一时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没了我,令我觉得所有那些伤口不过只是些痛楚却美丽的花开。

    我没有想到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当我的伤好了七成时。

    我们寄居之处的老夫妇告诉我说,她有要事离开,要我安心养伤,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种预感令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觉得压抑而沉闷,呼吸艰难,仿佛重回幼时,那场吞噬了我父亲的暴风雪即将来临。我知道那天会有可怕风雪,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离开了云桐山。

    在我出山后住下的第一间客栈里,听见一群行脚商谈起近日轰动一时的一抽事:慕容宁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从没有象那天一样失去自控,我厉声逼问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顾他们已经体如筛糠。当我相信一切都属实以后,我胡乱寻了一匹坐骑,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达红莲镇时尘土满面疲惫不堪,我看见遍地炮竹残屑细碎金纸,人们告诉我想要凑热闹已经太晚,池杨与慕容宁已在两天前成婚。

    我再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我进了一家客栈,倒头睡下。醒来时,我觉得胃中如有万刀翻搅,才发觉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吃过食物。

    我有生以来唯一一场大病就是在那时。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虚浮,唯一确切的感觉是我沉陷于一团无法拔足的粘稠灰浆。

    病愈后我搬离客栈,进入了镇北的山岭之中,打猎为生。我常潜去红莲山庄附近,耐心观察地势守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见池杨带领大队人马出庄而去,守备一时松弛。我终于在一个雪意阴沉的晚上潜入了山庄。

    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种天意的指引,让我走向山庄里那座红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爱过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后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仿佛早已知道会见到我,她的平静竟与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来了。”她的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当我终于问出那句话时,我觉得口中满是铁锈的气息:“为什么?”我说。

    她无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决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宁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么?”她说,“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家族,放弃了你。”

    我霎那无言。

    其实我何尝不知她是为了什么。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荣耀门庭其实已岌岌可危,不然他们决不至于冒险收留紫背金刀叶沧元。而以和亲与池家结盟,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捷径。

    我明明事情知道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却一定要亲耳听她告诉我,听她将事情交代得简单明了残酷清晰。

    忽然间我觉出自己万分可笑,我克制不住我浮起的笑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你不该来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疾掩而来的脚步。数百只火把亮起,将四周映如白昼。原来池杨率众而出,不过只是一个诱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这是一个圈套,我仍然会来。

    我对数百围困我的人不闻不见,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颜。那从前烟丝花影中的少女容颜已无处可寻,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加陌生。

    她比从前更美,幽沉沉的艳色使人失足,完全成为一朵深红的莲花。

    我忽然想起这山庄,还有这山峰的名字。

    红莲山庄。红莲峰。而她是这里的一枝红莲。

    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关荻?”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我听见慕容宁在他身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腰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蒙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迷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入我胸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拔出。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缠进这离乱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满。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将它们一一擦干。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保存我们相遇的证据。”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转过身,我走入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身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那侧身斡旋时,又终究逢迎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入积雪。

    我已身在高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血过多的脑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血流喷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万山岑寂。

    我看见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润,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血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艳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满油膏的白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我是慕容湄。”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

    我心中一惊,“大哥呢?”

    她转开脸,“我只有力气带你回镇。叔叔的伤应该还可支撑,当务之急是你。”

    我心乱如麻,欲待再说,走廊上忽然一阵杂乱,有人挨户敲门。

    慕容湄脸色未变,也许只是因为脸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帐,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门上有人敲响,她轻轻一动,却未起身。门响二遍,她才粗了声音应门。

    开门处,几个大汉走进,手中拿着张纸,上下打量。慕容湄连问什么事,却无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开她,朝床边走来。慕容湄跟过来,气急败坏: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相公冒了风寒正在捂汗,仔细着了风。”

    床帐掀起,一人展开手中画纸向我看来。看了一会,转身欲行。

    将至门口,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回来,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左拳紧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于掌,只待他掀开被子便奋力一击。

    正在千钧一发,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说:

    “不是他们,不必多事了。”

    床边人立刻躬身答应,退至门边。会同门口几人,说声叨扰,阂门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见她仍立在床前,一动不动。

    “好了,”我压低声音,“去插上门。”

    她一惊抬头,半晌方才明白。缓缓走到门边,放落门栓。

    然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着灯火默默出神。

    客栈里不久安静,想是池家人马终于退走。我低声叫她,到第三声她才听见。怔仲片刻,她过来揭起床帐,低声问:

    “你觉得怎样?”

    我的伤口火灼般作痛,两日内断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于深山,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沉思少顷,叹口气,终于点头。

    长夜难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让她休息片刻,她却只摇摇头。

    三更时分,门上忽然敲了两记,便再无声息。

    慕容湄忽然跃起,浑身抖战。

    “怎么?”我问。

    她回过头来,双眸放出潮湿异彩,连那张易容后平淡无奇的脸都变得光华灼灼。“是他。”她颤声说。

    我忽然明白,门外便是那方才唤住人们搜查的人。

    “去开门吧。”我说。

    她迎进的男子眉目秀爽,风仪纯静,与池杨迥然不同,却依稀可见相似轮廓。

    是池枫。

    他静静望着慕容湄,叹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他说。

    慕容湄呼吸急促,却一时无言。

    池枫转身,由怀中取出一只银盒,放在桌上。

    “此药内服,暂时止痛颇有神效,明早他应该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会调走镇上庄丁以及山口埋伏,你们尽管放心。”

    他离开桌边,专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开目光,轻轻一叹,走到门旁。

    “等一等。”慕容湄声音颤抖地说。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良久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仍会等你回来。”

    他看她的目光淡静温柔,仿若看着谷中微岚自在升起,清风烟萝,云灭涛生。

    慕容湄梦游般向他走近,轻轻拥抱了他。

    “那么你等我。”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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