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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紫竹轻推门扉。

    黑暗中有小小动静,似是谁惊跳了一下。

    “昭儿?”他若无其事道,屋内的沉黑对他全无妨碍,行动自如地绕过屏风,径直走到缩在墙角的小丫头近前,“平日里你最怕黑,今儿个怎么转了性子?”本是说来引她开口的话,却先刺到了自己。

    昭儿从不怕黑,只是她无法在白日里走动,每日一睁眼便是日暮,久而久之自然不喜黑暗,就算无事可做她也总要把屋子弄得亮堂。

    ……如此多的牵念,叫他怎么放弃昭儿?

    却未听到昭儿回话,黑暗中只有压抑的抽气声,似是谁在轻泣。

    官紫竹心头微刺,面上仍若无其事笑地道:“小昭儿怎变哑巴了?”探手便要像平日那样摸她的头。

    “不要!”昭儿用力推开他的手,其中的决绝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

    官紫竹顿了下,缓缓收回手,“昭儿,你真讨厌师父了?”那语气仍是带着笑的,任谁也听不出其中的异样。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女孩儿只没头没尾地哭叫,“师父你走开,莫再理昭儿!够了,你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官紫竹一愣,胸臆间难言的沉滞霎时全消,只叹笑着上前拥住昭儿,这次却不顾她挣扎,硬把那执拗得让人心怜的小脑袋按进怀里。昭儿挣了几下,哪挣得开他的决意?只趴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

    哭了半晌,才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眼巴巴看他,像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连打了几个哭嗝才抽抽噎噎地问:“师父,你还要昭儿吗?”

    官紫竹莞尔,只因昭儿此时的心情便与他方才无异。

    刚刚那一瞬间,他只觉昭儿要永远推开他的手了。

    只把她的头又按回肩上,屋内虽是黑的,他却连半点让昭儿瞧见他面上神情的机会都不给。

    “说什么傻话?”

    那头却哭得更厉害了,“我、我先前才叫傻呢,竟以为师父还是欢喜我的……”官紫竹闻言又是一怔,尚未有所反应又听她续道:“我平日里那样啰嗦……将师父你从头嫌到脚,你却纵着我……我还道是你疼我呢,却、却不想想哪会有人真喜欢这般脾性!”

    越想越伤心,只“哇”的一声,刚止了些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却还要抽抽噎噎地说下去:“更、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师父,我不记得了呀,就算你将这副肉身里的魂魄补全,昭儿也记不起前尘往事呀!”心里只又乱又慌,不明师父这样处心积虑地收集魂玉是为了哪般,他先前的好……又是在对谁?

    “我自然明白。”他如何不清楚?若这丫头有半点六六的记忆,也不会总说这些惹人误解的话了,只恨她却浑然不觉。

    察到怀中的小人又要开口,他将她拥得更紧,仍用那带笑的语气抢先道:“昭儿,你以为我对六六是什么感觉?”

    “师父……”昭儿瑟缩了一下,嗫嚅在舌尖的,是莫名的迷惘与不安。跟在师父身边多年,她早已了解那戏谑之下冷情的性子,这样的师父竟会为别人用心,那人对他的意义自然非凡……可凭借六六魂魄承了这份情的自己,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她是六六,她又非六六,她……究竟希望师父对谁好?

    似是察觉到她心中的挣扎,官紫竹一手轻抚过肩头小人散乱的发丝,“若我说我对她的心意,不及她对我的千分之一,你可相信?”

    师父?昭儿眼中闪过不解。

    “及至她身亡那日,我心里,仍只把她当成不谙世事的山野小妖,不讨人厌,可若说有什么多余好感却是自欺欺人了。”

    “师父,难道……你做这一切是出于愧疚?”

    “愧疚?”他轻笑起来,“与其说是愧疚,不如说是不解。”

    “不解?”

    “正是如此……她令我料想不到……”眼前仿佛又出现那日,满身残破的小山妖躺于同伴的臂弯间,那一双眸子却在见到他的一刻清明起来。

    “我不明白,为何有人在弥留之际浑似意识不到自己,却记挂着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将那完好的瓷娃娃还他,说,不要再随随便便送送人了,否则身为女孩子的瓷娃娃会很可怜的。

    官紫竹只觉荒谬。

    又有些惊心。

    “她在那时,怕仍未察觉自己的心意。”他低低一笑,笑声却无半丝欢娱,“昭儿,你知这世间万物我轻视居多,却不得不承认我不如一只小山妖,只因我没法像她那样全心待人。”老天并未给他们时间,就算给了,就算六六未死,他自己也不见得会给机会予她。

    官紫竹暗叹一声。

    “至今我仍不知对她是甚想法,若不是她在我面前惨死,我也不会想到要给彼此一个机会。”六六是再无机会了,他其实……是在给自己机会。

    “我强留下她的散碎元神,以瓷人为媒介再造肉身,明知无用,只是觉得这么做似乎多多少少还了她一些情。况且,我也想知道心思都放在一个人身上是什么滋味,”他轻声道,“那个人就是你呀,昭儿。”

    伴随着这声轻语,怀中的女子惊跳了一下,低垂不敢抬起的粉面透出满满的不安。官紫竹心中暗叹,若说这丫头与六六有何相似之处,那就是对自身的心意都是一样迟钝。

    每回都是他先察觉,不管是她对他,还是他对她。

    以瓷人为媒介,为里头残缺的魂魄造一具肉身,说来轻巧的事情却耗了他多年时间。

    昭儿初具形体之时并无知觉,他常是用马车载了两人穿梭寻常巷陌,混迹于达官贵人之间寻访那些散落人世的魂玉。每每凝望这副如瓷娃娃般可人却陌生的形体时,心下总生起淡淡嘲意与怀疑。他知这即将凝聚出形神的女孩儿并非六六,也怀疑自己能否接受她。

    只是试试无妨,若又是一个庸俗人物,便找全了她的元神后打发了吧,他对那小山妖心意的回应也仅限于此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点醒了昭儿的神志,随口编些来历应付她,冷眼看她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娃娃飞速成长为八面玲珑替他打理一切的狡黠徒弟,自个也陪着扮个轻浮又宠爱徒儿的师父。

    昭儿如他所料性子并不像六六,多了一些圆滑狡黠,少了几分愤世嫉俗,嘴上也唠叨得紧,对他这个师父似乎并不放在眼中,只是……他竟也不讨厌她这样子。

    耳边总絮絮叨叨地过了这些年,不经意间却发现自己已习惯了昭儿的陪伴。回想起往日一个人的冷清,仿佛已是些陈年旧事。

    那带了几分做戏的亲昵,不知不觉已成自然。

    他此时,终于有些明了六六的心情。

    官紫竹心思百转,只拥紧了昭儿道:“我们这等人,喜怒爱憎分分明明只是只笑话,昭儿,我只问你一句,那日你说情愿两人长久相伴,这话还做不做得准?”

    昭儿心头一跳,只觉师父那平平淡淡的语气中分明有一丝郑重意味,她那日却未察觉到。

    一时心神纷乱,今日所听种种以及师父暧昧不明的态度都在心间结成乱麻。她知师父在等她答复,也知这已不是个能轻巧回答的问题,可是,可是……心头所涌现的答案,竟与那日无异。

    “嗯,”她轻轻应道,“咱们、咱们就一直这样子好啦。”

    是不是六六也好,魂魄是否完整也好,只要……只要一觉醒来,见的仍是这个惫懒师父,窗前依旧斜风细雨,便觉心安……心很安。

    “那就好,”官紫竹微微一笑,“日后你若悔了,也来得及。”不管两人能相伴多久,只要眼下她心意未变,他便陪她。

    昭儿一怔,莫名不喜他说这话,只将脸埋在他肩头闷声道:“可不知谁会先反悔呢,没准是师父你嫌昭儿唠叨,先赶我走了。”

    便听师父又轻笑一声,似乎愉悦得很,“等这事了结,你白日便也能如常人般走动,这城里咱们也呆腻了,到时我便带你四处云游,瞧瞧人间以外的光景。”

    昭儿闻言一惊,自他怀中挣出来直看住他,“师父,你还想着取那几颗魂玉吗?我不是说了,你做得够多啦,不需再花心思从那女人手中蓉魂玉,除非,除非……”除非他心里仍记挂着补全六六的魂魄……

    官紫竹却扬起眉角,“小昭儿,原先心心念念盼着白日也能走动的不是你吗?”

    原来如此。昭儿转嗔为喜,复又偎进他怀中,“无妨,我已经习惯啦,那缙王妃心思深得很,谁知她会要挟你做什么。你瞧我身子好好的,不在乎那几颗珠子。师父,咱们在此无事,早点回家好不好?”官紫竹一顿,不知该赞她聪明还是叹她天真,幸好,昭儿并未听到那女子开的条件。‘

    “师父?”怀中的人又催促。

    他无声一哂,漫应:“好,咱们早日回去。”

    昭儿这才安心,也是先前哭得厉害,趴在他肩头渐渐打起盹来。

    官紫竹暗叹一声,转脸望那半开窗棂外的月形,新月初现,若要作法这几日正是时候。

    昭儿始终天真,她越是违心说逞强的话,便越发坚了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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