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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以认为‘洑洄’尚有一张伴琴?”

    男子支着颐,笑笑答道:“‘洑洄’的琴式确实是‘幽篁馆’‘楚云流派’手法,但弦的制作便不同了,材质为丝,揉丝作出粗细不同的精致七弦,近琴尾龙龈处,琴弦再揉。正因你前后两次的揉弦制法,抚‘洑洄’琴时,滑音多变,不易驾驭,却是趣味横生。”

    趣味要“横生”的话,也得瞧琴艺高不高绝、厉不厉害啊……

    “……又不是每个人都顶着‘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名号。”她嘟囔了声,又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他玉颚微颔。“确实,并非谁都能在‘洑洄’上寻乐趣,但若有正音之琴相伴相护,鼓‘洑洄’便轻易多了,所以才向姑娘探问那张伴琴。”

    “‘玉石’才不是伴琴呢!”她又闷声嘟囔。

    闻言,他放下撑着头的手,坐直身躯,沉吟道:“……‘玉石’?一张‘洑洄’,一张‘玉石’,一张多变,另一张……沉稳吗?嗯……”微微颔首。“挺好。”

    跟着,似思及什么,迷蒙眼神无着点地飘了飘。

    “姑娘抚琴吗?”语调慢吞吞。

    “……偶尔。”

    “抚得好吗?”

    “唔……”尽管他看不见,她仍羞惭地低下头。

    沉静片刻,男子徐徐显笑,懂得她沉默之意,他上身一歪,再次以手支颐。

    她悄悄抬睫,便规见他仿佛想通一切的愉悦面庞,那张朱色薄唇轻掀——

    “原来啊原来,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后才有‘洑洄’问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并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儿。”

    他笑容更显,露出齐整洁牙,似未察觉自个儿的笑靥足可扣得人心弦乱颤、头晕目眩,只慵懒眨眸,愉声又道:“你制出的这一对琴,随抚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别,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着变,深意潜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就说了,跟琴沾了边:心正的人多,但尽是些脾性古怪的主儿。

    他那时头上有伤,伤及目力,还虚寒到每说几句话就大咳、轻咳或小咳,那张雪白玉面却不见忧苦,眉目并无惊惧,问到跟琴有关的事,失了着点的瞳心竟也神采奕奕。

    他那样的人啊,不笑不语都已够引人目珠,何况既笑又语,且还直透她琴中用意,她焉能不心动神迷?

    深意潜藏,原来如此……她之所以在这儿,或者便为当时的心动神迷。

    ***

    “露姊儿,快过来喝碗甜汤,歇会儿啊!瞧你冻得嘴都发白了。”

    苗家‘凤宝庄’,专精甜点的一级厨娘卢婆子朝刚踏进灶房的平露招招手,一碗冒热烟和甜甜香气的红豆团子汤随即递将过来。

    “卢婆婆,您也让露姊儿先放下那一大盆沉得要命的萝卜再说啊!”捧着大碗甜汤蹲在火灶旁,边喝边取暖的小少年冲着平露例嘴笑开。

    平露原要回笑,但卢婆子单手抄起一根木杓敲下,敲得那男孩子哀叫了声,险些洒掉碗里好滋味。

    卢婆子骂道:“吃吃吃,只晓得吃!知道萝卜沉得要命,哪不知上前帮忙?”

    守益可怜兮兮地瘪嘴。“婆婆,咱、咱跑来跑去、跑进跑出的,这不都跑腿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蹲下来歇会儿,您干么这样……”

    “咱就这个祥!”她哼了声,倒是将原要给平露的甜汤,倒了大半到守益喝得仅剩三分之一的碗里。“快吃,等会儿还有得你忙。”

    平露看卢婆子这般刀子嘴、豆腐心,又见守益低头偷笑,她圆亮眸子也弯起。

    灶房卢婆子管的这个小角落,一向是苗家厨子、厨娘,或打下手的粗使丫鬟们,午后时分的小小休憩之地。

    此时除了平露和跑来蹭食的小家仆守益外,尚有三位年岁皆过四十的厨娘、掌杓厨子连师傅,以及两名对厨艺甚有天赋、被苗家家主安排在连师傅身边学艺的年轻长工。

    此时过来小憩的人不多,是轮流着休息的。

    毕竟今儿个日子不一般,正值元宵佳节,然后苗家准备在今晚夜宴底下各行各铺的大小掌柜们及其家眷,席开五十桌。

    届时,身为家主的苗家大爷苗洋元自是要与众位得力助手把酒同欢、聊叙新旧,而长年在外、翻腾江湖事的二爷苗涞英亦赶回‘凤宝庄’过年节,当然也得乖乖上宴席,露露脸,应酬应酬。

    这话说得……像苗家二爷不擅与人应酬聊叙似的。

    进‘凤宝庄’当粗使丫头一年多,平露其实从卢婆子那儿听到不少事儿,说二爷在外走五湖、闯四海,那也是一门行当,做的是接盘、销盘的活儿,盘便是货,货色千奇百怪,有时还来路不明,一转手就是暴利,黑得很哪!

    卢婆子还说,有一回她还真真撞见二爷拉了批刀械回来——

    “那刀啊枪的,亮晃晃都不知有多吓人!咱们哪能私下屯那么多兵器,你说是不是?二爷倒好,教人撞见了,瞅出是婆子我,只冲着咱诡笑,牙齿白得跟刀光有得比,吓得咱险些尿失裤子。”

    平露听到最后忍不住笑了,还被卢婆子赏了一眼瞪。

    所以说,‘凤宝庄’明面上的正当营生,有大爷顶着,暗地里那些不可告人的暗盘,则有二爷帮衬着,至于苗家老三……这位三爷啊……

    “大爷笑面虎,二爷绵里针,啧喷,咱卢婆子在苗家待了也都三十年,瞧来瞧去,就三爷一个好脾性的,纯良又心实,不管对谁,说话都斯斯文文、轻轻柔柔,跟他弹的曲子一祥好听得不得了!

    “呃,可惜就是心肠太软、太好,被欺负惨了也不追究。三爷那双眼啊,自三年前从湖东的‘幽篁馆’回来后,便瞧不见喽!大爷请来名医诊疗后,说是眼珠子没坏,坏的是脑勺里积着血块,更糟的是血还没止,还一点一滴慢慢地渗。”

    “呃呃,可三爷的眼啊,到底还是盲了呀!朱大夫明明说能治的,这一治治了整整三年,也没见好转,都不知大爷是不是把庸医当名医了?还有那‘幽篁馆’,把三爷弄成这模样,肯定得担些干系,但三爷就是心慈,直说是自个儿跌跤,撞伤脑勺了,要大爷、二爷别去寻对方秽气。唉唉唉,都不知三爷留宿‘幽篁馆’那夜,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那一夜的事,没有谁比陆世平更明白了。

    而她陆世平,在苗家‘凤宝庄’里,众人只知她叫平露。

    至于那位苗家三爷是否真纯良心实,陆世平不敢说,仅能闷在肚子里悄声嘀咕。那人表面上清清淡淡,似无脾气,其实根本是懒得动情动绪罢了,倘是扯上跟琴有关的事,刁钻又不依不挠的性情便整个倾巢而出。

    打蛇打七寸,她掐着他“七寸之处”,硬是讨来他的承诺。

    然而,也得谢他离开‘幽篁馆’后,真真守诺了。

    事后苗家并未遣人过来质问,又或者刻意刁难、暗地里下绊子。

    她对他……很感激啊……

    “露丫头,还不快过来吃些东西?待会儿有你忙的!”连大厨洪声嚷嚷,还扔过来一根炸得酥脆的老油条。

    幸得她已将一盆子萝卜放下,才腾得出手接住老油条。

    “来了。”她咧嘴笑,娃儿相的五官颇为可喜,但溜出唇间的声音却沙沙撕哑,似勉强从喉中挤出,跟她外表模样不太搭调。

    她伸长手接了卢婆子盛来的甜汤,跟着大伙儿坐在灶旁取暖。

    红豆绵软,团子有嚼劲,甜汤热呼呼好滋味。

    这祥的元宵佳节,她离以往那个家不近亦不远,心里是思念的,却也知晓那些人,他们会过得好的,无须她牵挂。

    她本也没什么念想,只是有人对她守诺了,而她那时也曾当他的面起誓……兴许他从未在乎过,但她还是来了,以自个儿的法子悄悄实践曾发下的誓言。

    不需接近,亦无须交谈,偶尔远远望他一眼、听说他的一些事。

    在灶房打下手,有时帮他新收的两个竹僮烧烧水、煮煮茶,有时帮大厨、二厨师傅们以及卢婆婆,额外又准备他爱吃的清淡菜色和小食。

    她的厨艺算不上精,但几道家常菜也还端得上台面,以往若窝在师叔公的草庐,都是她负责打理三餐,也没听老人家抱怨过。

    进了‘凤宝庄’灶房大院,她手艺又被这儿的厨子、厨娘们磨了磨,就跟磨镜子似的,越磨越亮。

    她想,如果哪天他大好了,目力得以复原,她也就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到那时,她可以走得潇潇洒洒,诸事不萦怀。

    真是那样,她就弄个小摊子卖吃食,甜的、咸的都能卖,再不,她一手从师叔公那儿习来的木工本领,也能让她当个木匠挣钱过活,只不过木匠师傅少有姑娘家,她真要以此营生,嗯……或者起头得辛苦些。

    “露姊儿,发什么呆?睁着眼也能睡着啊?”蹲在一旁的守益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没、才没呢——”她捺下翻飞的思绪,笑容更盛,大口吃起午后点心。

    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吧!

    下来又有两小批人手轮流过来小憩。

    卢婆子把甜汤灶头托给两名厨娘看管,老人家进房里小睡片刻,养精蓄锐等着应付今晚的夜宴。

    结束了点心时候,大厨、二厨师傅正领着几名学徒大张旗鼓地动起来,灶房中忙而不乱,每个人各司其职,连负责甜点的厨娘也按着之前卢婆子的交代,先将该做的活儿准备准备。

    陆世平是个打下手的粗使丫头,众人忙着,她则自动自发整理起方才煮过甜汤的灶头,顺便烧了点儿热水,打算和着井水把大伙儿用过的碗清洗干净,这么一来,便不怕井水太寒,冻得指头发僵。

    之后夕照映在薄薄雪地上,细雪泛霞光。

    灶房更忙了,管着苗家内务的方总管还亲自来了一趟,跟大厨说了会儿话。

    此时,用好几条长板子架出的大桌,上头摆满精致的大盘、小盘和圆盅,前头几个大小丫鬟都来等在一旁,就等灶房备妥,等主子爷开宴,好依序端菜出去。

    自清理好甜品灶头和那一堆汤碗后,陆世平就被唤过来、招过去的——

    “露姊儿,你能不能过来搭把手?”

    “露姊儿,这盆子甜薯全要刨成丝,等会儿就要下锅炸了,你帮帮忙行吗?”

    “露丫头,李老板昨儿个送来的那袋北关菇,你收哪儿了?咱没找着啊!”

    她一一应承了,事有轻重缓急,而急事还得稳着心办。

    对她来说,听别人指示办事,要比自个儿发号施令轻松容易多了,这一点师妹就强过她。

    师妹是当家的料子,绝对能撑好一个家,而她嘛,她“唯二”自作主张的事,一是不管不顾制了‘玉石’、‘洑洄’,二是逼出苗家三爷一个承诺。

    酉时三刻,前头叫上菜了。

    丫鬟们端着一道道佳肴鱼贯而出,待上到第五道,灶房这儿算是过了重头戏,余下菜肴皆已备妥,有的在蒸笼上保温,有的也已装盘等待。

    再过了会,卢婆子和两厨娘负责最后一轮的甜品甜汤也都上桌了,灶房终于大定,大伙儿又轮流到饭间用饭。

    陆世平请卢婆子和厨娘们先过去吃,偌大灶房里就剩几个忙着清理的仆役。

    她正要过去把蒸笼卸下,一抹矮矮的、甚是福态的黑影突然冒了出来,也不知何时来的,就蹲在制甜品的灶头边,她甫走近便瞧见,吓了一跳。

    “太老太爷,您怎躲在这儿?”她嗓声不清,压低问,听起来更沙哑了。

    “露姊儿,咱儿孙不孝啊!呜呜,他们都欺负我,不给我吃的!”老人抬起圆乎乎又养得白里透红光的脸,很可怜地瘪嘴。闻言,陆世平有些心知肚明了。

    她也蹲下来,耐着性子好脾气地劝慰。“太老太爷,嗯……吃清淡一些,那也很好啊!咱们大厨师傅的菜确实美昧,您就每盘挟个几箸、每盅喝个几调羹,不要太过,也都能尝遍滋味不是吗?”

    过了这个年,苗家太老太爷便要迎接他一百逾四岁的寿诞了。

    苗家三位年轻的爷是一母同胞,苗老爷在长子苗淬元有本事当家后,早早就把肩上重担抛给长子承接,然后偕同连产三子、身骨虚亏的爱妻长住江北的一处别业,那隐在山林中的宅第有一处天然泉眼,用来养身健骨再好不过。

    两老几次想将身子骨不佳的老三接至温泉宅第将养,过隐居生活,苗家三爷始终不肯,说是跟着哥哥们过活,有趣。

    而苗老太爷——苗老爷的爹、三位年轻苗爷的祖父,几年前已仙逝。

    但苗家太老太爷——苗老爷的祖父、三位年轻苗爷的曾祖,都跟吃了返老还童丹似的,高龄逾百岁,依旧红光满面,但就是脾性益发像个任性孩儿。

    然后陆世平之所以会让太老太爷记上,全因她那擅于木工细活的手艺。

    那时她刚进‘凤宝庄’不久,在宅子里迷了路,忽见一名老人坐在人工池畔哭得可怜。

    当时四周无人,她壮着胆子靠近去看,见老人怀里抱着一只七巧朱木盒。

    瞥见她在看他的盒子,老人很委屈地低嚷——

    “这是巧娘留给咱的,可它却坏了,坏掉了……”

    七巧盒内嵌巧妙喧关,七个小屉子各有暗扣,老人不小心力道下猛了,将其中一个屉子弄出暗轨,其余六个小屉也遭牵连,全打不开。

    是她帮老人家修好七巧盒的,就用一根随地拾起的小木枝。

    之后两名丫鬟急急忙忙寻来,她才知老人身分。

    尔后,事情过去一阵子,某次闲聊中她也才从卢婆子口中得知,太老太爷的元配夫人小名便叫“巧娘”,七巧盒是亡妻留给他的。

    所以她跟这位年逾百岁的老人,就这么诡异地牵扯上。

    她当然不可能找他玩,但他来寻她,她总不能不理睬。

    今儿个元宵佳节,前厅不仅仅是家宴,更是东家宴请众位掌柜的场子,苗家得展现出十足的赤诚情意,太老太爷肯定要从‘松柏长青院’移驾到前厅,供大小掌柜们瞻仰……呃,跟大伙儿们说话聊叙,同欢同乐一番。

    苗家三位年轻主子挡着大鱼大肉不给他吃,那也……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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