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该说些什么的,但二十年的疏离,又不知道该从哪句话说起。

    曾经,时傅是怨恨朱安的,他思念她,但更怨恨她,但经过这几天,那些恨意突然就淡了,时傅坐了片刻,准备起身离开,但朱安叫住了他。

    “阿傅,再陪妈妈坐会儿。”朱安抓着时傅的手臂。

    时傅站在那里,任由朱安拉着他,没有再往前半步,过了几秒他缓缓坐在原位。

    朱安看着时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第一段婚姻,她和时秋铭相知相恋,他对她的好,不知道让多少人红了眼,他爱她护她,把燕园捧到她面前,曾经朱安也以为他们能白头偕老,但天不遂人愿,有些美好似乎就是用来打碎的。

    那年,时傅四岁,她带着他去找在公馆应酬的时秋铭,却看到了他腿上坐着其他女人,两个人在亲吻,那时候朱安的第一反应,是去捂住时傅的眼睛。

    那天晚上的争吵,朱安对他说:秋铭,我也去找个男人亲吻,就算我们扯平了,好吗?

    时秋铭红着眼说:不行。

    朱安笑了:为什么不行呢?秋铭,为什么不行?

    朱安没想到,以她的性格能忍下来,可她看着年幼的时傅,她忍了十年。

    但从那以后,争吵不断,猜疑不断,时秋铭怀疑朱安出轨,朱安怀疑他在外面有女人,到后来她已经麻木得不在乎了,终于,在时傅十四岁那年,朱安选择离开了燕园。

    时傅的那句“离开”,对朱安来说像是一道特赦令,受伤也好,冲动也好,但她得承认,她此生最遗憾的事,是没有带走他。

    “年后我会和你江叔叔回国定居,你觉得好吗?”朱安轻声开口,她不知道她的一生还有多少个二十年,但她想用剩下的日子来弥补。

    “都可以。”时傅目光平静。

    “阿傅,妈妈想让你说好。”

    花园的谈话传入耳边,林嘉因端着水果僵在原地,她看着花园里两人的背影,久久才找到自己的意识,注意到时傅起身,林嘉因移步进入旁边的书房。

    林嘉因坐在书桌前,遥遥望着在客厅抽烟的男人,零零碎碎的记忆慢慢穿成一条线……

    他说:嘉因,叫哥哥。

    他说:是我们先认识的。

    他说:好像忽然回到了十四岁。

    他说:那棵树很特别。

    曾经,林嘉因不明白他对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执念,但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找到了答案。

    林嘉因注视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他的身影沐浴在午后的日光里,淡薄的烟云将他浅浅笼罩,明明是一幅温暖的画面,可是,她却在他的身影里察觉到了那么浓的忧伤。

    林嘉因忽然觉得呼吸不太顺畅,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曾经,林嘉因以为他的家庭很幸福,可是,她从来没有在安姨口中听过他的一点消息,也从来没在安姨家里发现有关他的任何痕迹,连他深深铭记的十四岁,对她而言,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甚至到此刻,她也记不起有关于那天的细节……

    林嘉因的眼皮突然有点烫。

    下午,朱安回了英国,时傅和林嘉因将她送到了机场,回来后,两人刚走进院子,林嘉因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夜幕降临,晚风带着些许凉意。

    “她跟你提起过我吗?”时傅淡淡开口。

    “提起过。”林嘉因垂下眼,她不擅长撒谎。

    时傅笑了笑,如果提过,第一次开会她就会认出来他。

    “安姨的性格你了解,越是看重的越会放在心里。”林嘉因解释说。

    “我不了解,一个离开二十年的女人,我怎么会了解她呢?”

    时傅眼里一片淡漠,他没再纠结这些问题,拉着林嘉因的手回到了客厅,林嘉因坐在沙发上,发现身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盒子,她拿过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从爱丁堡去往燕城和美国的机票……

    一共二十张,日期都在7月20号这几天。

    林嘉因压下心底的情绪,将装满机票的盒子递给了时傅:“去年的圣诞节,在西方人眼里是团圆的日子,可是前两天是铭安成立三十五周年的日子,也是你的第一个七年,她没有留在爱丁堡,而是来了燕城,她没有缺席过你任何一个重要的日子。”

    时傅翻着那些机票,神情依旧淡淡的,过了片刻,他放下了盒子,甚至没有翻到底。

    “嘉因,就像你介意林洁,我也介意那个女孩儿的存在。”时傅摸出了口袋中的打火机,但是又放回去了。

    林嘉因看着他暗淡的眼,过了几秒,她上前摆正他的脸,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海莉,是江叔叔和前妻的孩子。”

    时傅的眼里倒映着林嘉因的影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在她的声音中,渐渐生起了波澜。

    时傅拿起手机拨了朱安的号码,但是挂断后他才想起来,她此刻在飞机上。

    过了片刻,时傅冷静下来了,他看着那些机票,回想着以往的细枝末节,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陈叔叔在他每年生日那天,都要带他去四合院……

    .

    这半个月来,林洁没有去上班,她待在一座寺庙里,焚香诵经,为江婉祈福,也为自己赎罪。

    禅院里,林洁正在抄写经书,突然手机亮了,这是她母亲打来的第三个电话,林洁放下笔,接通了。

    “听说江婉走了。”

    “嗯,什么感想?”

    电话那头默不作声。

    房间里,烟气袅袅地向上飘,林洁笑了:“妈,你死了以后是要下地狱的。”

    “有你这么咒自己亲妈的吗?”

    听着电话那边气急败坏的声音,林洁挂断了电话,继续抄写那份未完成的经书。

    .

    时傅下班来到林栖路,在房子里找遍了也没看到林嘉因,打她的电话也没人接,而公司的人说,没到下班她就离开了。

    最后,时傅开车去了燕北,他站在别墅外,沉寂的房子没有一丝光亮,像是夜色里的一座孤坟,时傅进去打开灯,看到了玄关的鞋子。

    他缓缓顺着楼梯上去,最后,在江婉的房间看到了她。

    昏暗的房间里,她拿着日记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毯上,长长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脸,只有一丝清冷的月光落在身边,她的身影,似乎要被夜幕染成黑色。

    时傅心底狠狠一痛。

    他上前抱住她,将她冰凉的手捂热,将她从黑暗的边缘夺回,两人在地毯上紧紧地抱着。

    过了片刻,时傅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嘉因,我们结婚吧。”

    第60章

    他的胸膛很温暖,好像是黑暗中唯一的热源,林嘉因慢慢从思绪中抽离,听见他的话后,林嘉因笑了笑,这一刻,她不再怀疑他的真心,但这份爱,她没办法接住。

    林嘉因拿起手边的一封信,缓缓开口:“我爸进去前给我写了一封信,十几年了,我不敢看,我怕自己原谅他,又怕自己不原谅他。”

    “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是恨他多一些,还是爱他多一些。”

    “但这些年,我没去监狱看过他一次,倒是林洁次次都去。”

    时傅紧紧抱着她,林嘉因甚至感觉到了痛意,她知道,他也是痛的。

    “那两年,你不知道,我就像个神经病一样跟我爸妈吵架,我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我变成了这样,还是我原本就是个疯子,在他们面前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火气随时随地都会涌上来,我觉得不发泄出来我会憋死,我可能正吃着饭就开始摔东西,甚至跟我爸打架,我把花瓶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砸得他头破血流,看到他额头流下的血,我只觉得痛快,是他们把这个家弄没了,我真的好想砸死他们,你敢相信这是我吗?我看着镜子里面目狰狞的自己,我好恨,我恨他们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后来,我爸进了监狱,我妈躺进了医院,我终于又安静下来了。”

    没人听她闹了,也没人陪她吵了,他们单方面选择结束这场战争,她被迫与这个世界和解。

    林嘉因说话语无伦次的,时傅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想让她离他近一些,也离这个世界近一些。

    过了好久,林嘉因再次开口:“你说她们都有错吗?我爸对外面那个家,绝对没有对我和我妈付出得多,他也在平衡这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不再是我和我妈唯一的了,他还有另一个家,他不仅是我妈的丈夫,他还是其他女人的丈夫,他不仅是我的爸爸,他还是另一个女孩的爸爸。”

    林嘉因拿着那封未启的信,忍住眼里的酸涩:“时傅,你说父母离婚是不是就是对不起孩子?”

    时傅沉默地听着她冷泉般的声音,他知道,她不需要他回答。

    “爱情能保持多久?三个月,一年,还是两年?而同样的,婚姻又能保持多久?当激情退去,剩下的是什么?平淡无味的生活,争吵,出轨,背叛。”

    “像你,像我,我们都是悲剧的产物。”

    “所以你说,婚姻有什么好?”

    又轻又冷的声音被黑暗湮灭,房间内陷入冗长的安静,时傅眸光暗淡,她似乎沉在最深的海底,这段时间,她的偶尔依赖让时傅以为她出来了,但是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她还是那潭又深又冷的死水。

    昏暗中,两人坐在地毯上,靠着床边,时傅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嘉因,正是有他们的前车之鉴,再加上我们读过的书,我们尝到的苦,要相信,我们可以过得很好。”

    林嘉因轻笑,微微靠在他身上:“有时候,我总感觉这个世界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就像我们都讨厌爸妈身上各种各样的缺点,但可悲的是,我们终将变成他们,这是一个无法突破的圆。”

    “可能正是这样可悲的圆,我才遇到了你,或许以前我会怨恨,但是现在,我感谢以前走过的每一步。”

    人生没有什么是圆满的,像他们的家庭,像她和徐之恒,每到夜深人静,时傅都在想,他该怎么去跨越他们的七年,但现在,时傅不再质疑她的爱了,因为他知道,那个愿意在他怀里哭的林嘉因是多么珍贵。

    “时傅,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人性,人心本来就是善变的。”林嘉因沉寂的眼眸浮着淡淡的悲哀,“我喜欢你没错,但为什么要结婚呢?等我厌倦你了,我们可以干脆利落地分手,或者等你喜欢上了别人……”

    “林嘉因,等我死了你再说这些话。”时傅听不得这些,仅仅是听,他都听不得。

    林嘉因的肩膀被他箍得发疼,在这件事上,他们可能永远都无法达成一致。

    “嘉因,以前我也是不相信婚姻的,之所以现在想结婚,是因为我想和你有个属于我们的家,我想让你在难过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是我的肩膀。”

    “如果父母这个身份太过沉重,你不想要孩子,那我们就不要,等将来我们老了,如果你想要一个孩子在身边陪着,那我们就去收养一个,你的孩子,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他的话像石子落入深潭,在水面惊起一层层涟漪,林嘉因五指紧紧握在一起,缄默不言。

    关于这个话题,他们之间永远都没有答案。

    时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今天是他心急了,但是看到她独自在夜色里枯萎,他心疼。

    “明天和我去看看我爸吧。”林嘉因缓缓开口。

    “好。”时傅温声应下。

    其实,时傅去过监狱一次,他看着头发斑白的男人,和记忆中的模样相差太大,后来时傅才知道,他是在江婉出事的第二天入狱的,面对妻子的意外,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一夜白头。

    .

    这些年,林洁每次去探视的时候,都会打电话咨询有没有其他亲属预约,因为会见时间只有一个小时,而她不知道林嘉因会不会去,在林嘉因面前,她只能往后排。

    这个月的会见日,林洁本来是要去探视的,但是她打电话给时傅汇报工作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时傅说林嘉因要去,所以她就没有了资格。

    对于这些,林洁早已经习惯了,因为她只是个私生子。以前,她嫉妒林嘉因的一切,她想看她痛苦,想看她狼狈不堪,但如果有一辆车撞过来,她会推开她,选择自己去死,因为她一直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啊,而林嘉因,她天生就应该得到最好的。

    .

    时傅和林嘉因开车去林盛华所在的监狱,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林嘉因忽然心生退意,等最终到达目的地,林嘉因望着面前的建筑,坐在车里久久没动,思绪也不知不觉回到了四年前的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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