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少女甲煮茶待客,少女乙去通知寒宁。

    不消片刻,寒宁出现,身穿蓝条翻领收腰短衣,褐色马裤利落紧致,足蹬黑色小蛮靴,青丝被碎花头巾严密包裹。浑身没有繁复佩饰,看起来英姿飒爽,与昨夜的异域娇花判若两人。

    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茶杯吟尽杯中茶,问道:“仙尊可做好决定了?”

    叶澜玄点头:“我信圣女的医术。”

    “好。”寒宁的目光从萧鼎之脸上轻轻掠过,说,“你随我的徒弟去药池净身消毒,起来不必着衣,用灵盾护体,避免毒菌侵入。做好这一步,来术房找我。”

    听到不必着衣四个字,萧鼎之的眉峰一瞬聚拢:“不必着衣是指不穿上面的亵衣,还是全身赤.裸?”

    “一丝.不挂。”

    “……”萧鼎之胸口起伏。虽然知道行医开始,一切都要听大夫的,但这一丝.不挂地暴露身体,大夫还是个女子,让自己如何淡然处之。

    萧鼎之心中波澜起伏,叶澜玄却处变不惊。

    萧鼎之脸色不太好地问叶澜玄:“师尊,你如何想?”

    “听圣女的。”寒宁从着装上已然展现出专业态度,医者眼中无性别之分,叶澜玄时常出入医院,手术台也上过好几次,不好意思的羞耻感早已淡化。

    他向萧鼎之解释:“衣物看着干净,却会携带肉眼不可见的毒菌,落刀之后,血肉暴露,没有天然抵御力,一旦感染毒菌,轻则发炎,重则危及性命。我们虽是修士,毕竟没有脱去肉.体凡胎,圣女考虑周全,不必担心。”

    寒宁微笑着点头。

    一番说辞让她感觉仙尊的医药知识不比他的徒弟少,且心理强大,身为病患丝毫不憷。

    寒宁见多了惊慌失色,鬼哭狼嚎的病人,更有甚者需要四个壮汉强行按压才能医治。仙尊看着柔弱,却胆识过人,令人敬佩。

    “无异议便开始吧,我也要做消毒准备。”寒宁起身道。

    叶澜玄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泛白,但很快放开茶盏站起来。

    萧鼎之扯住他的衣袖,问寒宁:“我能陪师尊一道去么?”

    寒宁将萧鼎之扫视一番:“可以,你也要一丝.不挂。”

    萧鼎之:“……”

    叶澜玄:“……”

    自己为了治病迫不得已,萧鼎之好好的怎能让他做这种事。他的身子别人都不许看。

    叶澜玄轻拍衣袖上的手:“你在此处饮茶等候,戏戏锦鲤,看看荷花,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萧鼎之叹气,忽然灵光乍现:“圣女可否给我几个丫头?我分神出窍,用元神陪伴我师尊。分神期间身体不得移动,需有人看护。”

    寒宁的月牙眸微微张大。

    她对修仙有所了解,知晓高阶修士元神可以出窍,但神游期间,肉身处于脆弱状态,三岁孩童都可为所欲为。若肉身被毁,元神便无处可归,上不得碧落,下不得黄泉,永恒漂泊在虚幻空间里。

    怎样的师徒之情能让这个冷漠疏离的徒弟将身体托付给陌生人,抽出元神陪师尊去鬼门关走一遭?

    他是我的徒弟该有多好。

    寒宁扶额,成全道:“我让弟子将术房隔壁的药草房腾出来,你便去那里分神吧。仙尊的福气,真羡慕不来。”

    这是寒宁第二次由衷地夸赞萧鼎之,叶澜玄反握住他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未时一刻,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做好。

    萧鼎之在满是草药味的小房间里打坐入定。

    走过腥风血雨的大魔尊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的保护上,他更信命运由自己掌控。身处异域,让本族人护法不过是多上一层保险。

    灵力与魔力相融的护盾将他的身体完全覆盖,须臾后,一缕淡至无色亦无形的元神飘出身体,从门缝中离开。

    隔壁术房内,叶澜玄已经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下半身用无菌的白布遮挡,头顶悬着一盏莲蓬灯。

    无影手术灯的技术寒宁已然知晓掌握,并且用绿布遮了口鼻,俨然像个经验极其丰富的外科医生。

    薄如蝉翼的小刀在她之间泛着寒光,叶澜玄咽着口水,闭上双眼。

    “虽然麻肌散对这种大面积伤口作用甚微,但聊胜于无。仙尊要用吗?”寒宁问道。

    叶澜玄点头,身体麻不住,麻痹神经也是可以的:“除了麻肌散,还有没有催眠类的药物?”

    “有,但怕睡去以后永远无法苏醒。”

    “……那算了,圣女用药吧。”

    清凉的药膏均匀涂抹在叶澜玄的胸上。等了一会儿,寒宁用指尖按压肌肤:“有感觉吗?”

    没触碰之感,但能感觉到重量。

    叶澜玄说:“可以动刀了。”

    一刀下去,鲜血汩汩,寒宁身旁的女弟子用药纱擦拭,同时上了类似止血钳的器具。

    叶澜玄的身体因剧痛止不住地颤抖,固定手腕脚踝的布条绷得笔直,脸白似纸,冷汗如雨,顷刻间打湿头枕。

    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没发出一声痛呼,怕影响寒宁的稳定度。

    有人叫他张嘴,往他嘴里放了一团药棉。

    剥皮刮肉的极致痛感无法用语言描述,叶澜玄生生疼晕过去。

    然后他开始在刀山上行走,每走一步,血流如注,直至血肉削尽,空余骨骼与尖锐刀锋碰撞磨砺。

    炼狱之刑莫过于此,已经昏死的叶澜玄恨不得自己魂飞魄散,不再受这极刑煎熬。

    无数画面凌乱而至。

    有母亲的微笑;父亲宽阔的后背;与好朋友结伴而行的清幽小径;女生含羞递来的情书。

    也有受调戏时的打架斗殴;心疾突发送医的紧迫;父母无休止的争吵;病房无人看护的冷清。

    世事变幻,冷暖无常。美好似流沙,总会不知不觉从指缝间溜走,之后便是一夜成长的麻木。

    清冷月色照不到病房寂寞的角落,生而为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年少的轻狂被病体孤独磨灭锋芒,从别人眼中看到的只有怜悯。怜这孩子年纪轻轻就缠绵病榻;怜这孩子无人照顾,孤苦伶仃。

    正是花季灿烂时,却整日思考人生的意义。但种种困境也能磨砺出坚韧毅力,先要活着才能想活着以外的事。无论何时叶澜玄都从未放弃过生的希望。

    可现在的剧痛早已超出承受力极限,洪峰来袭般撞击摧毁意志力的防线。叶澜玄想活,也想死。活得痛苦,不如死后无知无觉,一了百了。

    刀山在虚幻的意境中扭曲模糊,叶澜玄感觉自己匍匐在锐利锋刃上,身体被分割成无数块,一道手持铁链的黑影虚虚飘来,头顶尖帽上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字。

    勾魂使者终于来了吗?该解脱了,叶澜玄虚弱地等着无常勾魂。

    “不许碰他!!!”一道冷厉的声音打破无声世界的寂静。

    黑影被灵光打散,清风袭来,扭曲的阴森刀山化作山河湖海,锦绣花色层层展开,绵延万里。

    “师尊,山河锦绣等你去赏,不要放弃生的希望。”

    “你的逆徒常常气你,无法无天,你若走了,他更无拘无束,不知要将天下搅成什么样。你放心得下么?”

    “你藏的松子被徒弟发现了,你若不回来,他会吃得一粒不剩,你舍得么?”

    “师尊,你要知道在这世上有个人会一直等你。无论沧海桑田,宇宙轮回,他会无休止地等下去。”

    一句句情真意切的话在叶澜玄脑中回旋,化作牵绊填补意志力的裂缝,身体的剧痛已不再重要,被刀刃切割的血肉迅速合拢。

    刚刚做完最后一步的寒宁,肉眼可见刀刃下的伤口奇迹般愈合,一直稳如泰山的手微微发抖。

    他是神仙吗?若非神仙,怎能如此自愈。若是神仙,怎会得凡人的病。

    萧鼎之的分神退出术房,回到自己的身体内。

    他凤目张开,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九粒微微变色的松子。

    这是叶澜玄垂下手臂那一刻从手中掉落的,被萧鼎之全数捡拾回来。

    “屯屯鼠”差点与世长辞,幸而尚存一丝理智,听得进话。

    自己的话对他触动很大,他是在乎这些松子,在乎天下苍生,还是在乎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bs,花影投喂。

    第38章

    寒宁脱下满是血迹的手套, 拿起一块干净的药纱仔细为叶澜玄擦拭身体。

    剖开的胸口已完全闭合,长出粉嫩的新肉。

    寒宁行医十数载,见过形形色色的病患, 也为修士治过病, 从未见过叶澜玄这种叹为观止的自愈速度。

    是他的灵力已登峰造极, 还是他徒弟在暗中相助?

    寒宁环顾四周, 没开天眼的她看不到任何异象。她轻声唤道:“仙士,你在这里吗?”

    话出并无回应。

    寒宁摇了摇头,换了块药纱, 轻轻沾去叶澜玄额头脸上的汗水。

    先前她一心扑在治病上, 未好好细观叶澜玄的长相,现在一切顺利, 注意力自然而然集中在近在咫尺的清绝面容上。

    巫医族由游牧民族转化而来, 男子长相大气,带着枕天席地的粗犷。女子的骨相也不似中原水土滋养的那般细腻纤柔。

    叶澜玄的容貌既有男子的大气,又不乏女子的精致, 眉梢藏锋锐, 淡唇露温柔,左额上的稚莲钿印清冷非凡,升华整体气质,令人不敢轻易亵渎。

    寒宁的手悬停在叶澜玄额头上方, 兀自出神。

    良久后, 女弟子唤道:“师父……”

    寒宁回神, 放下药纱, 展开叶澜玄身上覆盖的白布, 为他盖好,道:“让仙尊再此休息, 你们去净身换衣。”

    “是。”

    女弟子走后,寒宁又回眸看了叶澜玄一眼才悄然离去。

    她一出术房,就看到萧鼎之抱臂倚墙而立,张扬的气场如旧。

    师徒俩各有各的风华,清风与烈焰如何相辅相成,拥有令人艳羡的守护之情?是清风柔化了烈焰,还是烈焰融化了清风?

    “仙尊的身体已无大碍。他的心疾与生俱来,以前做过治疗,换置的心瓣血管与周围的血肉粘连,并未从根本上解决血脉顺畅流通的问题,同时心房里还有一条半溶解的异物。我已将异物祛除,医治顺利。仙士可静待仙尊苏醒。”寒宁将大致情况说给病患“家属”听,让他放宽心。

    “有劳圣女。”萧鼎之放下手臂,偏头往术房里瞧了瞧。“我师尊大约何时能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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