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房内是此时西平难得一见的绿树成荫,而在树荫下,似乎时有纤巧影子轻盈掠过。

    那是……鹿?

    柳千千有些讶异。

    不过很快,他们的目光落到了巨大暖房的左边,似是一处有些封闭的宅院。

    她如今也能大致有所感应,昨夜的那只奇斑蛛,就在里头。

    ***

    “不要大意,”师兄牵着她,语气严肃:“虽然它应已是重伤,但你切记不可掉以轻心,一有不对,马上用符咒。”

    柳千千点点头,跟着师兄继续贴着院墙往里,他们如今能透过半掩的门缝看见院中全貌了。

    只这处院子与外间流光溢彩的琉璃暖房不同,瞧着十分质朴,仅像是寻常街巷里的民宅,灰泥青瓦,院中一口井,院外便是后头的一片云杉树。

    这处院子和麓园里处处精细的精致似是并不相衬。

    不过柳千千很快就没心思想这个了,待他们跨过院门再慢慢向屋里走时,她已经能听见属于奇斑蛛那种独特的哀鸣。

    尽管已经小心收了力气,但此处门窗老旧,推开门时仍有“吱呀”一声响。

    甫一跨进门,柳千千就看见地上拖出的青蓝色痕迹。

    这是……奇斑蛛的血?

    她眉心紧皱,随着师兄的眼神示意,绕过一处蛛网尘结的屏风,就见昨日的那只奇斑蛛正缩在墙角。

    它身上有很多青蓝色的血迹,足上的银色斑纹几近黯淡消失,那双巨大的复眼盯着她,却似无神。

    这形容,实在不太好。

    柳千千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哀伤,她慢慢走近,对方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那些青蓝色血迹并不似外伤。她记得奇斑蛛的脏器几乎都是浸泡在血液里,因为它没有闭环的血管循环,而如今这么多血流出来,它……

    走近后,她再次试探着抬手去碰,奇斑蛛似乎连动的力气都不剩多少了。

    它的甲壳比昨日还凉,那些黯淡的银色簇毛也有些发硬。

    即使柳千千再怎么迟钝,也明白此时已是……

    “对不起,”她的语气有些低沉,不知为何突生一股心酸愧疚。

    奇异的,对方像是听懂了她的这句道歉,只颤了颤前肢。

    心中一痛,柳千千闭上眼睛,察觉到自己能看见的画面比昨夜更加清晰了。

    她意识到,这或许是奇斑蛛用最后一点力气想要留给她的信息。

    似乎依旧是此处僻静院落,奇斑蛛正在日夜辛劳地吐丝织网,它看起来似乎在织就某种……丝网袋?

    但她很快明白过来,那是用来盛卵的卵袋——因为奇斑蛛产卵了。

    只不知为何,突有刺激性的情绪疯狂介入,画面一转,她再次来到了那处昏暗穴道,这次她看清了往来的白衣人手上似乎都托了个拳头大小的陶罐,正一队队往洞穴深处走。

    她跟着白衣人向里走,穴道的终点,是一条细窄的石阶步道,步道旁边,便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柳千千只朝下轻看了一眼,霎时间,仿佛有万千嘶吼哀鸣同时冲向耳边,激得她猛然后退一步。

    只她向后跌时很快被人扶住了。

    神思一震,她睁开眼,便见师兄正眉心紧皱地望她,他扶着她的胳膊让她靠到墙角坐下,摸出一张帕子拭了拭她额间的冷汗。

    “它……”,她方开口一个字,就慢慢察觉到空气中的死寂。

    师兄在她身前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视线越过师兄的肩膀,从这个角度,看见了已经僵硬的奇斑蛛身下似乎有白色的密布蛛丝。

    只肖多看几眼,她已是明白那应是她方才看到过的,包裹蛛卵的卵袋。

    怎么会这样呢?短短几个时辰而已,明明昨夜……

    奇斑蛛会编织卵袋用以包裹自己的孩子,但按照生命周期来说,等小奇斑蛛可以钻出卵袋后,大概就已到了雌性奇斑蛛的生命尾声。这点与寻常种类的蜘蛛并没有太大区别。

    她现在能意识到,不管是昨夜她能够通过碰触感受到的痛苦,还是对方的突然发狂,大概皆来自于临死之前地痛苦呼号。

    “不知道为什么,它大概觉得县主身上的活蛊心跳是自己的孩子。”柳千千垂眼低声道,她方才看的模糊,却也能通过画面和情绪推断出个大概。

    只不知奇斑蛛的卵为何会消失,以及……又是谁引导着它跑到县主那去的?会和给县主施用活蛊的是同一人吗?

    亦或者,那个活蛊,也许就和奇斑蛛的卵有关?

    还有那个古怪的深渊……

    一想到方才自己听见的哀嚎,她就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好些了么?”正当师兄问她话时,柳千千突地睁大眼睛坐起身。

    她盯着墙角,奇斑蛛的尸体突然似是自己燃烧起来,青蓝色的灵焰越涨越高,不过片刻,那处角落已只余一滩焦黑灰烬。

    “怎么了?”

    “它的尸体……焚成灰了……”

    师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只顿了片刻,便扶着她的手臂帮她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背道:“振作一些,现在只有千千你能看见,我们好好记录一下看到的东西,等回去之后再理理清楚。”

    是,现在不是感到恐惧神伤的时候。

    她点头,感觉到力气慢慢恢复,忙上前想要细瞧那堆灰烬。

    然而恰在此时,师兄身上的传讯符亮了亮。

    嗯?这是……纪敏之?

    柳千千和师兄对视一眼,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因为他们此刻已是可以听见院外有来人的声音,似乎人数还不少。

    纪敏之的叫嚷也跟着传来:“诶?!你家大人都没说过麓园不让进吧!你们也没派人守着啊!我都跟你说了不行,你——”

    很快,房门被一名身形健壮的家丁推开,他背后走出来一位天青色贯袍的中年人。

    对方微微扬着下巴,生就一双丹凤眼,应是普通的面容,只是神情里带了些倨傲刻薄。

    “见过两位小神医。”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总似有股淡淡的轻蔑。

    柳千千站在师兄身后,看见师兄背着的手朝她做了个手势,她很快回神,趁着对方没有注意暗中施了个符咒,将那些灰烬尽数收纳起来。

    幸而对方应也是看不见这处景象,并未出什么意外暴露任何事。

    这头,师兄已是朝着对方行了一个简礼道:“不知阁下哪位?寻我二人又有何事?”

    “还是这位小神医讲礼数,不像某些少年郎,家风成问题,冲撞无方,粗蛮不讲理。”

    纪敏之在一边立时跳脚起来:“你说谁呢你!”

    他似乎本就因为没拦住人面色有几分懊恼,如今更是被这青年的话激得面红耳赤。

    可惜这人显然十分清楚纪敏之的性子,并不搭理他的暴怒,只冲师兄拱手道:“还要请小神医随我一道去府上瞧瞧我家大人。”

    他家大人?

    柳千千忆及方才纪敏之在门外的嚷嚷,又想到之前来时对方提到过的麓园归属……

    果不其然,她见对方摆出架势。

    “我家大人乃西北巡按使,江悌江大人。”

    ***

    不过下山短短两日而已,却好像已经经了许多事情。

    他们跟着这位自称是江府刘管家的青年启程。纪敏之则是给了他们一个眼色便率先同他们道别了,柳千千猜测他或许是急着回王府禀告这件事。

    她和师兄同坐一辆马车,只是他们左右两边都跟了骑马的侍卫,看样子有些……像是“押解”。

    没想到这个西北按察使江悌大人在安夷权柄如此之大么?不仅有自己的府邸,还有带刀侍卫,这是……中央官员特有的待遇?

    还是因她从未下山太少见识,才会大惊小怪?

    不过她并没有太紧张,甚至被这个意外打了岔,缓和了方才那些诡异画面以及目睹奇斑蛛离世的复杂心情。

    师兄在她身侧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她侧过头,见对方面上有些轻微的忧色。师兄显然也不是在担心去江府的事,他应是在担心她的状态。

    “我没事。”柳千千摇头低声道,转而反手握住师兄。

    师兄的手还是热热的,比她要大不少,待她握住他时,他的指尖轻动,擦了擦她的手心。

    柳千千眨了眨眼,见师兄只轻轻看她。

    他的漂亮眼睛里又含了许多话,但这次,她只是静静看着,就好像读懂了里头的情绪。

    确实,短短两日,他们几经变故,可此刻,她心里突然涌上了一丝安然。

    毕竟她和师兄在一起。

    这两日牵手牵得多了,感觉师兄的掌纹都熟悉,仿佛遇事牵手都成了习惯了。

    但她……很喜欢这种小小的安慰,在众人并不在意的视线之外,他们的手在袍袖遮掩下交握,彼此掌心相贴,凉热不同慢慢沾染酝酿,变成相似的温度。

    哪怕师兄一个字都不讲,她也能感觉到属于对方的那份淡淡温柔。

    师兄看似冷冰冰,其实心思很细,轻易便能察觉到旁人的情绪波动,十分敏感。

    从这点上来说,倒的确和猫猫很像。

    她想着这些,车驾已是停在了江府门口。

    不过江府瞧着确也是没有郡王府贵气,一入内便是一处素题照壁,四面廊后是幽静松柏。这氛围……柳千千突觉眼熟,细想之下,脑海里突然忆起了今早麓园里奇斑蛛藏身的那间宅院。

    院中侍从并不算多,且大多装束恭谨,行路无声,更加显得整个江府安静得厉害。

    这次她们倒是没有再在主堂先面见什么人,反是被直接带到了更里一些的卧房。

    “烦请两位小神医瞧瞧我家大人……”

    刘管家在一旁推开房门,屋里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

    等进屋望过去,可见素色帘帐之内躺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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