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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慈说“你知道我爹的心上有多少刀痕吗?我娘数了一次又一次,一共九十五条,里头的每一条都拜你所赐,整整三个月,你没有一天心软,这会儿又怎么会突然良心发现?”说到这里,顾慈已经咬牙切齿,“你不必再唤我爹的字,他的眼睛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从来不曾离开。”

    千术为了这个儿子走到今天,其实早就悔了,顾玄玉跟千寻亦师亦友,还广搜天下的医书抄给无类楼。

    但是他这一生也只有这一个儿子,为了千启明能有活命的机会,他气死了爹,请人守住顾家,让顾玉取了一次又一次血。

    千术坐在石头上,道:“人一生,一步错步步错。”

    只是他从前不肯回头,现在也没有回头路给他了。

    小游看着老爷变得雪白的头发,差点儿没认出来这个人,还以为是卧床不起,只剩一口气的太夫人,等认出是老爷时,小游有些茫然道:“怎么会这样?”

    千老爷笑笑,掏出身上最后的一串钱,放到他手上:“拿着这个,等明儿走了,你就回乡去罢,重新找个活计,不要再给人为奴为婢了。”

    小游感觉到了一种大厦将倾的不详,看着昨天还精神百倍的老爷,道:“老爷呢?”

    千术道:“我要去赎一个犯了很久的罪。”

    千家如今只有这一个宅子,千术想想又道:“我娘也活不了多长了,家里的事不要告诉她,明儿醒来,家里就随他罢。”

    千术说完便踏入了茫茫夜色中,他想起儿子胸口的伤,想起死了的顾玄玉,又想起爹死不瞑目的脸,一步步蹒跚着走去了魏知府家中。

    魏知府打着哈欠,笑着迎上来,道:“千大人怎么有空这个时候来了?”

    千术看着月色,默默道:“我是来请罪的。”

    魏知府吓了一跳,忙道:“大人不要开玩笑,”

    千术将一张纸拍在桌上,没有说话。

    魏知府凑近烛光一看,正是无类楼的地契,顿时吓得脸色铁青,他想不到千家能犯什么罪?难道千术想要当皇帝?

    魏知府想到这个鸡皮疙瘩就炸了一身。

    千术看着这张轻飘飘的纸道:“从此天下的士子都是天子门生,与千家再没有相干。”

    魏知府的汗毛又倒了下去,喘着气道:“这是好事,何来请罪之说?”

    千术慢慢地将顾玄玉的事说了,他知道顾慈已经知道了真相,自己离这天也不远了,但无类楼是天下寒门的心血,是从泥里生出来的种子,他不想这颗种子彻底毁在自己手中。

    魏知府才来姑苏不到三年,他不知道顾玄玉,但顾慈这个名字却已经听过好几次,想了半天,身后的小厮就悄悄地提醒:“小张大人未过门的未婚夫,似乎就叫这个名字。”

    魏知府看着手里的地契,又想到张家人和顾玄玉,一下子头大无比,手抖得连地契都收不住,送走千术就浑身发冷,埋在被子里,哆嗦着手翻来覆去地算,自己还有几天任满。

    那头张知鱼和顾慈已经趁着月色,取来顾玄玉剩下的半枚药。

    两人从青瓷瓶中倒出整颗药丸,轻轻一转就能看到两枚药丸上都有相同的花纹。

    民间的保和丸上是没有这道纹路的。

    顾慈道:“估计是内造的字。”

    张知鱼点点头,算算日子道:“还有半个月你就要去贡院,我们得先把千术抓起来,你吃了药过去我也放心些,要考九天,你又只剩半条命回来,岂不是叫我忙死。”

    顾慈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有些古怪,觉得事情总是太顺。

    大家都凑在顾慈房里,日历都要翻烂了,只想为他选一个黄道吉日。

    顾慈看着众瘟猪儿这么认真地看书,笑道:“我们已经跟千家撕破了脸皮,千术能有一次杀心,就能有第二次,快才是我们活命的方式,我看明天就不错。”

    说完大家就盯着这颗药沉默起来。

    顾慈看着药越想越不对劲,千术为什么这么容易就给他送证据?他又不是不想活了。

    电光火石间,顾慈似乎通了灵窍,猛地站起来,道:“他要投案自首!”

    千家本来就门生遍地,一个肯认错的人,总是比一个不肯认错的人容易让人接受,顾慈已经能够想像天下对千家有多宽容。

    顾慈站在烛火下,灿然一笑,扭头看着鱼姐儿道:“原来今天真的就是最好的日子。”

    他将两颗药丸和顾玄玉的心一起放进怀中。

    顾慈看着还剩一点儿月亮的天,心如烈火,一个人骑着快马,踏着霜色,很快就到了衙门。

    十四岁的顾玄玉也曾经这样站在衙门前,一脚踹开了衙门的粮仓。

    今年,顾慈已经十六岁了,他比当年的顾玉已经大了两岁,往后他也将一年一年大下去,直到大过永远留在二十四岁的顾玄玉。

    顾慈坐在马上,看着衙门口硕大的鸣冤鼓,翻身跳了下来。

    张知鱼骑着温顺的老毛驴跟在后头,看着顾慈快步上前。

    守门的老人听到动静,揉着眼醒来,看着来人只觉如坠梦境,对着这张熟悉的脸,老人一下变成了英姿勃发的壮汉,高声道:“顾秀才快快回去,衙门哪有钱给你!”

    顾慈看着身躯已经有些佝偻的老人,神色冷淡地站在鼓前。

    守门人听着自己苍老的声音,一下子惊醒过来。朦胧中时光如水东流,一下就过了二十年,守门人看着来人摇头:“顾教谕快走罢,现在已经是永宁二十七年,大水早就就没了,你们藕花乡也发了大财,你在下头好生吃饭,投个好胎,阳间的事就不要操心了。”

    顾慈想起老汉儿的嘱咐,看着守门人说了个对不起,道:“今日又得扰一回阿公。”

    在守门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鸣冤鼓在太阳升起前一声又一声地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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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7章 、两全法

    知府很快就被这样的鼓声惊醒, 百姓不识字也舍不得花钱找人写状纸,这样击鼓鸣冤的事其实经常发生,不外乎东家丢了一只鸡怀疑是西家偷的, 诸如此类的小事。

    但今天魏知府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心里又觉得不可能, 顾慈是秀才,家里也怪有钱的, 哪里能这么巧前后脚就上了衙门, 还击鼓鸣冤?

    师爷很快就一脸苦色地回来,附耳在他身边叽咕了几句,魏知府想立刻重病在身了。

    顾慈也不管他来不来升堂,只是在门口一声又一声弟敲, 很快周围就聚集了许多百姓——这样的热闹,大家总是要听的。

    又因敲鼓的是个秀才, 告的又是千家人, 这下连读书人也围了过来,顾慈不曾在府学念过书,里头没有他的同窗。

    但有大桃王牛这些大嘴巴小伙伴在,渐渐的大家就隐约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衙门前的路不出一刻钟就拥堵起来。

    魏知府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堂,事关太子太傅,又是有功名的秀才,死的还是个举人, 魏知府气若游丝,忙派人去请通判过来。

    只差了顾慈一步到衙门的千术, 远远地站在人群中, 从里到外都都露出一种灰败之气。

    他看着顾慈跨步进去, 行了个礼说:“顾玄玉之子顾慈状告千术,永宁十七年强取我父顾玄玉心头血三月,以至我父咳血而亡。”

    无类楼在姑苏有多出名,千术本人在姑苏就有多出名,他怜贫惜弱,总是捡很多脏臭的乞丐回家教导学习,姑苏许多人家都受过他资助。

    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能,一定是重名。”

    但魏知府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很快就派人去请千术当堂对质。

    千术主动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衣着简单,虽然穿的是锦布,但也有些掉色了,里头有认识的学子道:“真的是无类楼的千家,真的是千寻之子千术!”

    大家不敢相信了,对着里头的顾慈说:“你的证据呢!你的证据拿出来!你也是见不得我们念书的权贵狗腿是不是?我告诉你,这些弄垮无类楼的把戏,一年至少有三回,每一回,都是假的!”

    魏知府也看着顾慈,他盼着顾慈没有证据。

    但顾慈很快就从怀里掏出了顾玄玉留下的心,和两枚保和丸。

    守门人抖着唇站在人群中,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不是顾玄玉,你是他的儿子,他竟然受了这么大的苦才走的吗?”

    人群哗然,正逢早市,卖食打渔,做工择菜的三教九流都在街上忙碌,大家挑着担子,人群里光顾着看热闹没来得及吃饭的,不少都悄悄买了碗吃的,填饱了肚皮方竖着耳朵继续听。

    很快就有人想起了顾玄玉是谁——永宁八年的案首,一脚踹开粮仓的学子,自家孩子从前的先生。

    百姓们从层层叠叠的记忆中翻出了二十年前的事,守门人不知不觉脸上已经有了泪水:“那样的人物,竟然是这样死的,既然如此何必叫我当年见过他。”

    读书人对千家推崇,但百姓又不识字,他们在水里漂泊,无休止地织布刺绣,姑苏的园林与他们无关,但姑苏占去国库八分之一的税收,却有他们的血汗。

    永宁七年的大水,就算是姑苏也是饿殍遍地,挑着豆腐脑的娘子说:“但是常县从十月开始就没有死人了。”

    有牙婆也在人群中凑话:“常县的人从来都是最难买到的,你们小孩子不知道,我也是我的师父同我说的,当年各地的江南人都有卖儿卖女的,常县——一个也没有!”

    人群中有从常县搬来姑苏的百姓,想起当年顾玄玉挨家挨户送粮种的话儿,也泪水滚滚道:“好人不长命,我们没饿死,他却被人害了。”

    伤痕累累的人心和两颗出自同源的药丸实在过于震撼,从无类楼狂奔而来的学子看着这颗千穿百孔的心,颤着声问千术:“你真的逼杀了顾大人?”

    在汹涌的人声中,千术老泪纵横道:“是我错看庸书,害得他英年早逝。”

    众人看着千老先生唯一的儿子,无类楼真正的主人,脸上都浮现出不可置信地样子,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千术没有说话,只是把外套脱下盖在了凑头凑脑的乞儿身上,道:“当年我和爹为了开无类义塾,也一起要过饭,以后我不在了,无类楼还在,你卖了衣裳自去罢。”

    乞丐抱着衣裳,转头就换了张汁水丰满的猪肉饼啃,笑:“先把肚子填饱哩!”

    千术没有再回头,进门泣不成声地认了罪。

    这件事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千术当场就认了罪,魏知府也就把他好吃好喝地弄到牢里去了。

    这件事的难处从来不在千术认不认罪,而是怎么判他。

    千家在姑苏的地位实在太高,大周又有用钱赎罪的惯例,千老爷又曾是太子师,杀了太子师,太子怎么办?一个不好大家都得名声扫地,这还是好的,不好的可能连命也没有了。

    很快,就有各路官员出来,想要保住千老爷的命——这是姑苏的脊梁,怎么能说杀就杀?

    是以千老爷在牢中还没走过完一日,姑苏城里已经沸反盈天,大家都在讨论他该不该杀。

    对于大多数的学子来说,这个人是功大于过,虽然杀了顾玄玉,但也救了无数穷苦人的命,这样的人死了,大家都有些不忍,还不如将功赎罪,更好的造福大周。

    现在的读书人都是年轻人,他们不认识顾玄玉,有人认识。

    搬来姑苏的藕花乡百姓,同样也站了出来,里头有些人已经很老了,他们不识字,只是想起顾玄玉就叹气说:“千家救人,难道玉儿就没有了?你知道我们乡有多少人?活到今天的常县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该给他披麻戴孝。你知道你吃的藕是哪里来的?你知道一个女人,在这个世道要多艰难才能把一个孩子拉拔大?”

    张知鱼才来了姑苏两三个月,但街上的娘子受她的恩惠,却是从五六年前就开始了,顾慈是她的未婚夫也不是秘密,也道:“读书人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虽然顾家和张家从来没有对外说过,但自从有了他们的紫茉莉,河上每年都要少数不清的浮尸。”

    在花船上为千术说话的举子秀才被娘子们赶下了船,大家宁愿不挣这个钱,也不想忘了恩义。

    魏知府愁得头上也生了白发,自觉没有判决的权力,很快就快马加急将折子送往了神京。

    学子们在越来越多的声音中,渐渐知道了当年的姑苏往事,当年常县的富商听说了顾玄玉受剜心之痛而死,也有些不忍,便悄悄交出了顾玄玉当年签下的契约,贴在了姑苏城墙上。

    百姓们绕着城墙去瞧上头的字,认不着就问身边的读书人:“上头写的是什么?”

    读书人就念给他听。

    永安八年,玉用黄金十两,换大官人粮种四十袋,十年为期,玉必还之。

    等到永安十三年,这张纸就被勾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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