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泽弼眼睛微眯,二团就是重炮团,这种重武器向来都是各军中的宝贝,他把他们借出来可是费了不小的力气,“知道了。”他轻声道。

    裴泽弼知道在上级命令下,现在重炮团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但是这么拖下去,到了回营时间,这些人可一秒都不会耽误转头离开,那下一次再想借出来,那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他们并没有过激行为。”叶一柏突然道。

    裴泽弼在考虑事情,听到耳边叶一柏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啊?”

    “我说百姓们并没有过激的行为。而且你看,除了青壮年,里面还有老人,小孩,如果他们真的抱着起冲突的决心来的,绝对不会带上他们的妻子孩子和长辈。”叶一柏目光灼灼地看向裴泽弼。

    “孟庆勇,通知警戒处,戴了口罩的百姓准许进入,但是要求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尽量减少感染风险。”

    “叶医生!”

    “叶医生!”

    周郝仁和严回都想要开口阻止。

    裴泽弼目光紧紧盯着这群身着丧服的百姓,过了许久,才转头低声道,“让手下人混进去,把青壮的会挑事的都盯牢了。”这意思是同意叶一柏的做法了。

    周郝仁和严回两人不由愕然,叶医生也就算了,这种读书多的搞研究的一般都很天真,可这位裴处,可是曾是大上海警事局的话事人,这样的人咋也……跟着胡闹呢。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叶一柏和裴泽弼已经向警戒线方向走去了。

    有人远远看到了叶一柏一行人的到来,最前面的百姓开始有些骚动起来,警戒线旁的兵士们严阵以待,有些的手隐隐放在了腰侧。

    “叶医生!我就想问您两句话。”一个清朗而年轻的声音从那片白茫茫的人群中传来。

    叶一柏脚步一顿,目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举目都是白色的丧服,一时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叶医生,您大概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您,我是平津大学医学系的学生,我想问您,您提出火葬仅仅是为了寻求方便吗?既然有炮车可以帮忙挖坑,为什么不能土葬?”年轻男子在朋友人的帮助下站到了高处,使得他的声音能被叶一柏和更多人听到。

    “这里有三千多具尸体,这么大的量需要挖的坑十分很深,甚至可能直接挖到地下河,这样只会进一步加剧污染,而且这么大的感染源,现有的技术不可能做到完全消失感染影响。”叶一柏十分认真地回答道。

    百姓中似乎有人情绪比较激动,但却很快被同伴安抚住,那个平津大学的学生继续问道:“那以后呢,后面鼠疫死亡的尸体怎么办?”

    “行政厅会出台疫时丧葬条款,鼠疫患者尸体一律做无害化处理,家属可选择在行政厅监督下进行三米以上的深度掩埋和生石灰消毒,或统一由临时丧葬中心进行火化,火化的骨灰可以送还家属,入土为安。”

    “那不就是有钱人可以土葬,没钱的只能……”人群中传出压抑着哭声的吼声。

    叶一柏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连他都觉得不公平,但是裴泽弼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个社会本就是不公平的,妥协是必须的,不然他的火葬绝对不会推行得那么顺利,现在当下最重要的是控制住疫情,而不是追求所谓的绝对公平。

    年轻的平津大学学生用了擦了擦自己涌出来的泪珠,“那叶医生,我们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当然。”叶一柏道。

    “我们想要在路边送一送我们的亲人,还有我们想要有专人超度他们,被火一烧就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至少要有人给他们引路。”

    “好。”这回开口的是裴泽弼,裴泽弼头微微转向孟庆勇,孟庆勇就利落地点了点头,快速小跑离开。

    年轻学生擤了擤鼻子,看了一眼裴泽弼后才开口道:“好了,叶医生,我们没问题了,您远道而来,不会没有意义地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们看得很清楚。”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能解决得这么顺利,警戒栏被拿开,戴着口罩人群井然有序地进来,然后自觉站到路两边,没有戴口罩的排在最后乖乖等在最后,等着工作人员给他们送口罩,装着炮的大皮卡驶近的时候,人群甚至还自发地给车子让道。

    这种场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吃惊。

    炮兵定位,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殓尸队们全部准备完毕。

    冬日正午,众人在阳光下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炮车已经对准了定位好的位置,兵士们重新拉了警戒线,这一回警戒线不是为了阻挡百姓们进来,而是为了确定安全距离,不让众人进入危险区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现场寂静而沉重,只依稀能听到压抑的呜咽声,没有人催促,没有人不耐烦,众人安静地站着,直到约莫一个小时后,两辆大卡车疾驰而至,带着两群神色惊惶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很好区分他们的身份,一群和尚一群道士。

    有工作人员快步上前和这两群人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于是和尚和道士对视一眼,纷纷露出悲悯的神色,他们二话不说,分别在左右两边站定。

    道经和佛经同时响起,伴随着炮兵指挥的一个动作,“轰隆”一声乍响,霎时哭声震天,压抑许久的百姓们放声大哭,唢呐声阵阵,不时有百姓掏出铁锅金箔来,在炮声中喊着家人的名字。

    火炮轰出了三个洞来,一包包生石灰被倾倒而出,收敛队用推车将一车车尸体送入洞中,火焰冲天而起,伴随着他们亲人的哭声,经久不散……

    “火化烧不着灵魂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慢慢走吧,会消灭鼠疫,不会让你们的亲人后辈再遭受这样的痛哭。”叶一柏在心里暗自许下承诺。

    后世一致认为,平津城西的这场大火,是民国时期这次北方疫情的真正转折点,至此,平津城乃至整个北方再无阻挡抗疫工作的阻力,全平津城的人上心齐心,拧成了一股绳,誓要跟疫情抗击到底,因为他们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几乎不能够承受的代价,他们输不起了。

    1934年,2月27日,平津城全部实行全程区域化封锁,除南江区已解封地域外,所有人都居家隔离,不得外出,一切物质由各保甲工作人员负责派送。

    南江区作为唯一一个安全的区域,承担起了保障全程物资和后勤的重大责任。

    期间卫生资源尤其是医疗人员紧缺的问题进一步凸显,在平津大学医学系的倡议下,南江区年轻人发起全民医疗培训的运动,学习基本的护理和注射知识,硬是撑过了最艰难的十五天。

    1934年,3月14日,磺胺终于达到平津,平津城死亡率开始下降。

    磺胺在平津鼠疫中的大规模应用及表现让世界上所有质疑磺胺疗效的人或机构都闭了嘴,他们看着平津城几乎是呈直线下降的死亡率,将1934年平津城三月份的鼠疫病人死亡率折线图称为平津奇迹,被永远载入了医学史和传染病史。

    磺胺对于其他病症尤其是抑菌和抗炎的效用被越来越多的资料所证明,一度被追捧为价比黄金的神药。

    但即便是神药在手,叶一柏的北方抗疫之路还是没那么顺畅,还是那个老问题,医疗卫生人员不足,这个问题在平津以北的小县城里显得更加突出。

    “电报。”裴泽弼骑着一匹马将一张纸递给叶一柏。

    没错,是马。北方的许多小县城里根本就没有车可以通过的路,很多路更是崎岖得连自行车都骑不了,因此马就成了最好的代步工具。

    叶一柏动了动自己僵硬的手臂,接过电报,“又是我妈的,骂我姐不找对象,还骂你把我拐走这么久。明明我们春节回去过啊。”

    叶一柏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在北方一呆呆两年之久,本以为可以照方抓药的事却在没水没电的现实面前败下阵来,长岗、越城这种县城还好,虽然疫情严重,但好歹还算有点基础设施,但医疗人员、卫生条件的缺乏和落后,使得叶一柏花了整整一年才控制住这几个小城的疫情。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一个接电建筑都能用一只手数出来的县城里,许多工作根本没办法开展。

    更别说连水电都没通的小村镇了,一个人救了一座城,在这两年里,这句话放在叶一柏身上毫不夸张。

    叶一柏不是没有想过要放弃,但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想到当初那场夹杂着炮火和哭嚎声的大火,他就会再次坚定信念。

    人活了两辈子了,总要有一点信念,他曾在那场火中许过承诺的,心存敬畏,方得始终。

    “我要离开一阵了。”

    第262章

    “局势越发明朗了,中日必有一战,舅公身体不好,我也不忍把担子丢给老人家那么久,我得回去了。”

    生在乱世,裴泽弼从出生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就好比手术室之于叶一柏,战场是乱世中的裴家人必将踏足的地方。

    “不过你放心,局势还没有这么紧张,我也会保护好我自己。”

    裴泽弼上前靠近叶一柏,将下巴轻轻靠在他的额头上,“生在这个乱世,我必须掌握足够的力量,来保护爱我和我爱的人。”

    叶一柏沉默稍许,开口道:“我从来都不会是你的阻碍。”

    “我知道。”

    两人鼻息相对,隔着口罩都能感受到对方鼻间传出来的热气。

    “但是我会担心。”

    “我知道。”

    叶一柏和裴泽弼的爱情不是一方依赖于另一方或是互相迁就,他们各自独立,大树参天,他们理解对方的志向和抱负,并愿意尽全力互相支持。

    “这边的事情已经都接近尾声了,等到最后几个重症病例度过危险期,我就回上海找你,最多两个月。”

    “好。”

    两个心紧紧靠在一起跳动着,甜蜜中还带着一丝即将离开的不舍,只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分开竟不是他们以为的两三个月,而是几年之久。

    刚开始的时候,裴泽弼每周都会发电报过来。

    1936年8月

    一柏:

    我已经回到了上海,舅公很好,只是年纪大了,骨头有点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骨折了,但是老人家还是不服输,每天的运动量比我还大。

    我去看过阿妈和姐姐了,她们很好,阿妈有点生气我没把你一起带回来,没留我吃晚饭,我有点想你了。

    不,是很想。

    你的,

    裴泽弼

    ————

    泽弼:

    还记得郭婶吗?她是最后一个重症病例,她在昨天终于度过危险期了,我很高兴,但同时也很担心,鼠疫给她留下了极大的后遗症,而这个小镇甚至连一家医院或诊所都没有,只有我留下的几套基础的医疗设备和培养的几个当地的助手,我有一种无力感……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你的,

    叶一柏

    ————

    一柏:

    你是医生,不是圣人。我也曾想过如果我们的国家能像欧美一样强大,民众自信幸福,还有你说的完善的医疗保障该多好。但是事实上这一切都不是凭空来的,美国在一百多年前也不过是殖民地,通过独立战争通过他们先辈的努力才有了今天。而现在我们正处于这个时代,我们也能通过我们的双手,为我们的子孙后辈创造一个美丽的强大的华国。

    给我们一点时间,给我们国家一点时间,会好的。

    你的,

    裴泽弼

    ————

    泽弼:

    会的,百年之后,我们的国家美丽、强大,人民自信,幸福,家家小康,有完善的医疗保证,他们为身为华国人而自豪,我们会看到的。

    你的,

    叶一柏

    ……

    到了十一月电报忽然就断了,叶一柏心下焦急,这时候他在北方的事情也都基本结束了,这次北方抗疫的胜利以及磺胺巨大价值的逐步展现为他在国际上赢得了巨大的声望,他和很多后世耳熟能详的科研工作者一起被国际权威期刊评为世界级的珍宝。

    与来时的大张旗鼓不同,回去的时候叶一柏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和他几个本地带的学生交代了几句,然后留了几封信和他在上海的地址,就悄悄买了票回去了。

    只是与后世发达的铁路网不同,从北方通往上海的铁路就这么一条,且都要从平津上车,不知道哪里泄露出来的消息,叶一柏到达平津火车站的时候火车站门口的百姓密密麻麻地站成了两排,从火车站门口一直排到前面的路口,足足有几百米。

    他们中有人发现了叶一柏,但他们没有拥挤上来,而是站在原地用力对他挥手,“叶医生!叶医生!”

    叶一柏也温和地对他们挥手道别,“别站了,回去吧,我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和你们说不了几句话。”他用足够重的声音和他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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