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安然轻轻颠了颠小猫蛋的屁股,眼看着玉米馍馍就要出锅了,配着一锅香香糯糯的红饭豆汤,“对了,你姥呢?”

    天气冷,地里也没啥活好干,老太太就拾掇拾掇自留地,按理该回家了。

    铁蛋往后山努努嘴,“去四姥爷家干活哩。”

    安然揭锅盖的手一顿,“四姥爷,是那个瘸子吗?”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差点把他给忘了。

    这人,安然是记得的,他是老太太前夫的亲四哥。何家兄弟姐妹原本五个,民国年间战乱天灾里夭折了三个,后来小老五也死了,这何老四就成何家仅剩的血脉,自认为继承五弟的房子是天经地义。

    他那条瘸腿,其实是自个儿去偷粮食的时候摔瘸的,对外却说是给解放军送饭,让国军给打瘸的。后来惹得人大首长亲自上门来核实,给谁送饭送了几次在哪儿他说不出来,还闹了个大笑话。

    当年包淑英改嫁全亏他怂恿,老五弟这套小院子才由他一家子住着,后来包淑英离婚还带回了有何家血脉的铁蛋,顺理成章拿回房子,可招他恨呀,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总撺掇他老伴儿,平时当着社员们含沙射影发牢骚,有事没事找包淑英的茬。

    包淑英为了息事宁人,总是主动帮他们干自留地的活。

    老太太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毕竟她算“外人”,住着人家房子不是?可最近听说安然把户口落回来,四姥爷就浑身不得劲,就跟自个儿看好的肉让野狗叼了似的难过,整宿整宿的吃不下睡不着。

    以前吧,一老一小随便他怎么揉搓,等老的一死,小的随便打发不就行了?可又来个年轻力壮的安然,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看她能从继母手里搂来那么多好东西,他总觉着这女子不是省油的灯。

    再说,铁蛋再外那也是留着何家血的,她一姓安的女子,只不过是包淑英改嫁下的崽子,跟他何家没半毛钱关系,凭啥住老何家的房子!

    难怪呢,安然就老觉着这几天门口有人溜达,开门又不见人,估计就是这一家子来踩点,准备干架呢。

    她捋了捋袖子,好啊,吵架她还没怕过。以前摆地摊时吵架打架撒泼进派出所又不是没经历过,只要她还活着,别人就甭想占母亲一分便宜。

    把小猫蛋兜铁蛋身上,捆得牢牢的,再三交代不能放下来离开他的视线,安然熄了锅洞里的火就往四姥爷家去。本来也想与人为善的,若非生活所迫谁想做泼妇呢?可一想到四姥爷,她就来气。

    铁蛋上辈子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起因是一块地,包淑英手气好,包产到户的时候抽签抽到了全村最大的一块水田,足足有一亩二分,土壤肥沃水源十分方便,大集体时期就是产量最高的一块,很多人眼红着呢。

    可别人再眼红,签过合同按过手印的,谁也没脸反悔。唯独四姥爷,愣是死皮赖脸的,要拿他的八分旱地跟包淑英换。

    八分换一亩二,还是旱地换水田,你就说他有多欺负人吧。

    换过来后包淑英人勤快,精耕细作硬是把旱地改造成了水田,还种上了很值钱很稀罕的葡萄架,创造的经济价值比十亩水田还高,可把四姥爷眼红坏了,总觉着要是当初没换,这钱就该进他口袋了。

    于是他又去吵吵,揭包淑英的短,从她灾星进门害死了小老五到带着毛驴改嫁,再到霸占何家祖产,死皮赖脸硬是把田换回来。

    可惜吧,有的人运气就是这么好,没几年海燕村开发旅游风景区,这块一亩二分的水田正好在规划公路范围内,征地补偿款有一万多呢,四姥爷眼睛红得都滴血了。

    于是吧,又闹,又死皮赖脸,就觉着这笔补偿款该是他的。那一年恰好是铁蛋考上师范学校,前两次包淑英都忍气吞声,这一次她为了给孩子凑学费,说什么也不同意,结果居然被他当众打掉两颗门牙,村里和稀泥,不仅没赔礼道歉,还把补偿款也断给了四姥爷。

    当时铁蛋就要拎刀子捅他,被老太太跪着拦住了,到世纪末,当地政府给全村人分红,无论大小按人头分的时候,四姥爷硬说包淑英不算小海燕村的户口,她曾经改嫁过,应该算城镇户口,即使离了婚那应该迁回娘家。

    每人每年能分五千多呢,那几天包淑英又正好生病等着钱治病,他撒泼耍赖,上市政府举横幅来个举报上访一条龙,愣是逼着乡政府把包淑英的名字划掉才罢休。

    铁蛋找他理论不过,这才失手杀了他。他也知道自己完蛋了,反正杀一个是死刑,杀十个也是死刑,新仇旧恨加一起干脆把强征强拆的无良开发商也宰了。

    如果没有这次激情犯罪,铁蛋压根不用走上不归路。用安然的话说,这老头真该死,可不是赔上铁蛋一辈子的死法,应该让他痛不欲生才对。

    ***

    四姥爷家在村子中间,周围是村里的另一个大姓,江姓人家。安然本以为会是一套小房子,谁知道居然是占地七八百平,光院子就有四百平的大房子,一看就是新盖的青砖大瓦房。

    安然这才知道,他抢老太太和铁蛋的房子不是因为他没住处,而是贪,而是心黑,只要他没占到便宜,就觉着自个儿吃亏的类型。

    木门开着,两个小孩正在院里喂鸡,三只老母鸡又肥又胖,圆得路都快走不动了,可以想见下的蛋得有多大。另一边圈里还有两头大肥猪,也快三百斤了。包淑英勤勤恳恳一整年,肚子吃不饱,猪鸡是一只不敢养,他们倒好,偷着养了这么多。

    安然那火气,蹭蹭蹭直往上冒。

    找到包淑英的时候,她正在山脚一块高粱地里薅草,本来这个季节都早收完了,偏他们家的还红涩涩挂在枝头。四姥爷一家吧,在生产队可以滥竽充数,东一钉耙西一榔头混过去,可侍弄自留地就把他们的懒惰暴露无遗。

    这不,四姥爷就把种田好手找来,给他们家做白工哩。

    “妈快别干了,咱们回家去。”

    包淑英心疼安然:“我还有会儿,别让太阳晒黑,你先回去。”

    安然扯下一个高粱穗子捏了捏,色泽红润,颗粒饱满,可惜这口感糙得很,做不了主食。别人家的自留地都是种苞谷水稻小麦,全是能吃饱肚子的,他们家却种高粱,怪怪的。

    包淑英见她似乎很感兴趣,忙小声说:“这是糯高粱,队上也没有的种子。”

    “妈咱们先回去吧,饭我做好了。”

    可包淑英良心不安啊,总觉着自己欠老何家的,就该将功补过多干点。说好听叫善良,说难听那就叫给pua上瘾了。

    安然正想怎么劝说她别这么一根筋,忽然有人大叫:“老五媳妇你这是干啥,那么宽的大路你不走,偏踩我自留地,把我这么好的高粱杆踩坏你赔得起吗你?”

    “妈你真是,一家人不说这个,婶子你别生气,我妈就这嘴巴厉害,其实她知道你心最好哩,踩坏了我家高粱一定会赔的对不对?”说话的男人正是何老四的儿子,何宝蛋,三十岁不到。

    包淑英被高帽子一戴,只能苦着脸说:“是是是,婶子一定会赔的,就是婶子现在手头紧,能不能……”

    安然双手叉腰,“我妈怎么踩你家高粱?”说着掰下一根肥壮的高粱杆,一脚踩倒,踩住穗子,碾了碾,“是这么踩吗?”

    庄稼就是农民的心头宝啊,何宝蛋肉疼道:“哎哟喂,你小心些。”辛辛苦苦一年就指着这几分高粱地呢。

    安然冷笑,拿起镰刀一挥,那一棵棵好端端的红高粱就被她拦腰砍断,饱满的穗子“刷刷刷”落地上,她使劲碾了几碾,红通通的高粱稞子顿时埋进土里,抠都给抠不出来。“还是这样踩?”

    一个单亲妈妈能做到全市有名的女强人,不靠狠靠什么,靠运气吗?

    何宝蛋相信,如果他冲下去揍她一顿的话,她手里的镰刀就会毫不留情的抹他脖子上。因为,她的眼神里透出的是他从没见过的狠。

    是个狠人,不,狼人。

    看吧,人就是这样,好人怕恶人,恶人怕狠人。

    “没没没,你妈没踩,是我看错了。”这些高粱可是今年最大的经济来源,家里能养猪养鸡全靠它们,千万别霍霍了。

    他的高粱金贵,那是因为老太太给侍弄得好,要靠他们那点三脚猫,现在还没抽穗呢。“何宝蛋你听好,我只说一次,我妈身体不好,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们种地。”

    何宝蛋嘴上说“行行行”,其实心里还打歪主意呢。女人嘛,尤其是她这样的漂亮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包淑英白给她长个牛高马大,其实是个面人,只要这刺头一走,爹娘上门一闹,还不是照样该给他们种地种地,这就是她包淑英欠老何家的。

    “这么说吧何宝蛋,但凡我看见或听见我妈在你们家地里干活,你们的高粱就甭想要了。”

    “别急,我知道你想说啥,弄不死你们高粱我就让全公社的干部都知道你家私底下干的啥,分分钟割你资本主义的尾巴。”

    何宝蛋一开始还挺怂的,一说起这个立马胸脯一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家有资本主义尾巴?没证据你别瞎咧咧。”社员们其实早有怀疑,可他们不怕,因为没证据呗。

    “我告诉你姓安的,她包淑英就是欠我老何家的,她就是给我们当牛做马她也活该,懂不?”

    安然本以为,正常人一听这话都该知道收敛的,他居然还蹦跶起来了,真当她空口无凭?

    行,得让他们求锤得锤。

    第14章

    “何队长,姜书记,你们在这儿呐?”不远处走过来的俩人,正好是从公社开完会,忽然被人叫住,“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小安同志啊,你出门啦?”

    这个小安同志,户口是迁来了,可一天劳动也没参加过,他们派妇女主任上门劝说吧,人就说孩子还小,先带两个月孩子再说。可这都四个多月了,她还是不参加劳动,还动不动就骑着自行车往城里跑。

    没办法,耐不住人有个当大厂长的爸爸,每次背一筐破土豆就能换回一筐白面清油和肥肉。

    这秋风打得,他们都不好意思找她做思想工作了。现在她主动招呼,就得趁机说道说道,年轻人哪能逃避劳动呢?

    “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小安同志啊,你这思想是不是得捋一捋,年轻力壮的怎么能……”话未说完,何宝蛋就接嘴道:“可不是,咱们安同志是思想有问题,大大的问题。”

    姜书记有个外号,叫“语录书记”,顾名思义他背语录的水平很高,跟人吵架都是语录一出谁与争锋,现在倒好,被个小子抢了话头,“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何宝蛋你说啥呢,领导的最高指示你会背了吗?”

    何宝蛋一噎,也想用语录回击可暂时想不到比这更威风的,哑了。

    队长是老何家族人,历来跟书记不太对付,“我建议啊,咱们大队部应该给她来一场思想教育,让她体会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

    “语录书记”虽然爱背语录,可为人十分宽厚,“她一女同志,咱们还是别搞这风气了吧。”又不是六几年,现在都七二年了。

    谁知安然却大声道:“就该来场思想教育,尤其是那些没读过书不懂文化知识的老人,最好是能给开个扫盲班,我何四叔可是老早就念着要提高思想认识,咱们喊他去。”

    她一带头,走的又是书记队长回家的顺路,没几分钟就跑到四姥爷家门口。何宝蛋吹了声口哨,家里人早已做好应对准备,安然进门,也不进屋。

    “何四叔不是要提高思想认识吗,快出来吧,姜书记来给您上课来了。”

    四姥爷瘸着腿从灶房出来,一身补丁衣服还挺干净,确实比一般社员看着要体面,“刚喂猪呢你们就来了。”

    可他的体面都是包淑英给的,安然在猪圈找了一圈,“那咋不见猪食桶呢?哎哟何四叔你这猪养得可真大,真肥,咱队上的任务猪两头也没您一头大。”

    果然,队长书记都去看传说中的大肥猪,差点给吓死。要知道这时候每个生产队都得交任务猪,人尚且吃不饱自然没粮食喂猪,只能是村里七八岁小孩去山上放养,光吃点野草,一年到头也就百来斤,两年才能出栏。

    “这么大,少说也得二百八九吧?”就连本家的队长也忍不住咋舌。

    “我记得你们家猪崽是跟队上买的同一窝吧,咋长这么快?平时都喂些啥?”猪槽里干干净净。

    何家父子俩赶紧说:“我亲家公不是在国营食堂当经理嘛,这不,食堂泔水猪都爱吃,吃了特长肉。”

    何宝蛋有个妹妹,叫宝花,嫁到了红星县城。她公公原本是县第二国营食堂一打扫卫生的,前几年带头当起了造反派,把正经经理搞到附近劳改农场,自个儿上台这不就成经理了嘛。

    “这两头猪,是地主老财投胎的吧?”这几个饱饭都没吃过几顿的老农民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人把吃不完的白面馒头,油汪汪的菜汤肉汤倒了喂猪,那简直就是地主家才过的好日子!

    “是吗?那这堆又是什么?”大家这才发现,一直没说话的安然,不知从哪儿提来个猪食桶。

    几个男人吸了吸鼻子,“酒糟?”

    ***

    宝花公公的食堂安然去吃过饺子,一方面味道很好,份量很少,几乎没有剩菜剩饭,另一面大部分人都处于物质的极度匮乏,哪来的泔水。

    这不笑话嘛,也亏他们编得出来,把社员们当猴耍不是。

    猪能长这么快,只有两个原因:要么饲料,要么酒糟。

    人工合成的猪饲料这个年代可不多见,安然稍一联想就知道应该是酒糟。

    高粱分糯高粱和粳高粱,安然刚才看见糯高粱忽然想起来,上辈子她曾去有名的矛台酒厂参观过,跟国内很多高档优质白酒一样,他们酿酒的主料就是高粱。因为它富含淀粉,而淀粉含量越高,出酒率就越高,况且高粱含有的单宁能产生一种特殊的香气,这是其他白酒所没有的。

    何家一反常态种这么多高粱,不是吃,当然就是酿酒。

    你不是要我拿出证据割你资本主义的尾巴吗?安然就喜欢让他们求锤得锤。

    何队长和姜书记今儿上公社开的就是场批斗大会,专批小海燕村卖棉花这事,革委会主任坚信这样投机倒把的行为在海燕村肯定不是特例,让他们必须好好的查,彻底的查,不查出几个社会主义的蛀虫决不罢休。

    俩人正愁得啥似的,居然就有现成的投机倒把分子送到眼前,这不是瞌睡遇枕头吗?

    队长还犹豫了一下,想包庇本家来着,可书记是铁面无私的,当场就叫来队里的民兵们,给何老四家来一个彻底搜查。几间屋子里里外外确实没啥东西,可怪就怪在,他们家的地窖是两层的。

    上面一层是木架子搭出来的,放点农家常见的土豆萝卜和白菜,一道小门一开,下头居然还有一层!

    里头藏着两坛上好的高粱酒,全用半人高的大瓦缸藏着,少说也是上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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