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不让说。”

    第6章

    “那你还想吃肉臊子拌的细面条吗?”

    馋狗一咬牙,哒哒哒全盘托出。原来老太太为了给她做个好月子,去队长家借到四只老母鸡三十个鸡蛋六斤红糖,年底从工分里扣点儿,大头她答应入冬前给人弹两床棉花。别看她虎背熊腰粗枝大叶,其实粗中有细,弹得一手好棉花,每年摘棉花的时候都能攒下几斤,弹成棉胎棉褥补贴家用。

    当然,棉花可是战备物资,她要攒可不是一般的困难,安然做裁缝出身的略有耳闻。棉花树棵只有半人高,得弯腰才好摘,有时候一天下来腰都快断了,手臂又酸又痛。表面上看每个人一天能摘百八十斤,偷偷藏个一两二两的貌似不是难事,可生产队规定不能穿有兜的衣服,上工前检查,下工还得全身上下检查两遍,想要夹带一朵都不行。更别说弹棉花的榔头、磨盘、弯弓,每一件都是大件,一动就是一整天。

    想要弹出两床棉絮,得吃多少苦……安然不敢想象。

    她一直觉着寻常的吃食,原来是母亲用血泪换来的。

    所以,这就能解释为啥铁蛋看她特不顺眼了,她不来,他姥能少吃不少苦头哩!幸好,她还有机会弥补他们。

    安然指着院脚一截儿灰白色干瘪瘪的东西问:“这个,是谁拿回来的?”

    “我捡的,吃不成,尿臊气。”就是馋狗如他,也吃不下。

    安然笑了,要不是尿臊气还真没法换来白面和肉。“你找到这个东西的地方,带我去一趟可以吗?”

    铁蛋立马警戒起来:“咋?”

    因为没爹没娘,他在生产队没有任何一个朋友,又经常吃不饱,总是一个人野狗似的绿着眼睛游荡,凡是他能捡到东西的地方那都是他的秘密基地,他撒过尿号着的。

    “你要带我去,我就不用你姥再跟人借鸡蛋,不用……”

    “成。”铁蛋提了提那全靠一根烂布头拴着的破烂裤子,又从墙角土坷垃里刨出一块破铁片,两条又细又直的长腿跑得蟑螂似的。

    安然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小猫蛋,干脆给她穿暖和,戴上小帽子,兜在胸前,带她出去看看青山绿水,夏日凉风。躺在妈妈香香的熟悉的胸脯子里,一路上她都乖乖的睡着,偶尔醒来,还会好奇的东张西望。

    “小猫蛋真乖,这儿就是姥姥家后山,姥姥家叫小海燕村,会飞的小海燕哟。”

    “姥姥叫包淑英,包子的包,妈妈叫安然,安——然哟。”

    安然自然不会忽略前头的螳螂腿精肩膀顿了顿,又指着他说:“小猫蛋这是你的表哥,叫铁蛋,铁蛋哥哥哟。”这小子平时一副谁也不鸟的样子,跟全世界欠他五百万似的,可小猫蛋晒太阳的时候他总偷瞄呢。

    就也不出声,也不动,在不远处偷偷看,一旦安然转过去,他立马嘴一撇走人,过一会儿又远远的躲另一边看。看够了又野狗似的绿着眼睛出门瞎晃荡,刚开始安然还有点怵他,可慢慢发现他就是只没啥杀伤力的馋狗,哑巴狗。

    能让大家伙吃上白面肉臊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

    安然上辈子是圈里有名的业余养生专家,平时最爱看的就是电视养生节目,还专门买过一块地种过药材呢,一眼就认出这东西是白龙皮。

    白龙皮是石兰省土话,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可一说它的学名,那就是众人皆知——天麻。平肝潜阳,息风止痉,治疗高血压、头痛、风湿病那都是一绝,可惜二十多年后野生天麻几乎在石兰山区绝种了,市面上见的都是人工种植出来的,有股酸味。

    野生白龙皮那股特有的尿臊气,安然闻一次就能记住。小海燕村背后是深山老林,钻进去密不透风,大夏天还觉着冷呢。安然摸了摸小猫蛋的手,幸好衣服穿得暖和,不然冻感冒可就麻烦了。

    铁蛋人狠话不多,看见白龙皮就拿出小铁片,吭哧吭哧挖起来,很快一挖一大堆。而且他在山里野惯了,眼神也很毒,每次一挖都是大家伙,不像安然刨半天就刨到拇指粗的两小根。

    别看小海燕村现在是山区,可翻过背后群山就是一片大海子,足有一百八十多平方公里,是华国第二大深水型淡水湖泊,水质极好,清澈透底,里头各类鱼虾河鲜多不胜数,九十年代当地政府立项给开发成全国闻名的旅游景区,5a级的。

    而就在海子后一山之隔的小海燕村,也吃到了旅游红利,没几年吧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楼房,开上小汽车,有关系的还在海子边开上小饭馆小卖部,日子简直不要太好过。

    然而,就是因为开发问题,有无良开发商占了老太太的地,还悄悄趁老太太睡着把房子给拆了,推倒的土坯砸断老太太的腿,别说赔钱道歉,他们一句话不说完成任务拍屁股就走人。要知道,包淑英不是狮子大开口的钉子户,她只是觉着赔偿价格厚此薄彼,明明位置没她好面积没她大的赔的钱却比她多,她只是想为铁蛋攒点老婆本。

    这不欺负人嘛,在外鬼混的铁蛋听说,第二天就杀回来跟开发商拼命……结果命没拼上,被开发商雇的黑打手揍个半死不活。

    这也为他后面走上极端,杀人越货埋下了地雷。

    铁蛋瞅她又出神了,一句话不说,摸出麻袋,把所有白龙皮打包,装了满满一袋,足有二十来斤,扛起就准备走。

    “诶等等,你扛得动吗?”安然知道自个儿问了也白问,人根本不鸟她,“药材要先洗了才好卖,咱们去海子边……”话未说完,铁蛋扛起麻袋就往海子边跑。

    不得不感慨年轻就是好啊,休息三十多天伤口就全好完了,赤脚大夫帮着拆了肚皮上的缝线,新肉也长出来了,只要不是太剧烈的运动,她都不怕。慢悠悠爬到山顶,再顺着小路往下,走了半小时,忽然听见一阵清凉的波涛声。

    “小猫蛋,咱到海子边啦。”

    睡够的小猫蛋睁着大大的眼睛,也不吭声,就是乖乖的东张西望。

    跟黄不拉叽只会哇哇哭的宋虹晓比起来,这有两颗肾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

    海子的水很蓝,蓝到与天空融为一色,海子很大,大到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水。铁蛋似乎见惯不怪,蹲着洗刷小山似的白龙皮,偶尔瞥一眼那个脱了鞋子玩水的女人,悄悄叹口气。

    他姥命可真苦啊,得管仨孩子。

    洗干净的天麻白白胖胖,像小萝卜,还有细细的须须根,沥干水气,趁着天黑扛回家里,偷偷藏姥睡觉的屋里,他就开始盼啊盼,它们啥时候会变成肉臊子白面。

    这不,又窝了一个礼拜,安然窝到整个人都发霉了,确保伤口好完,恶露也干净了,她才敢颠着拖拉机出门。最后这几天,她不愿老太太再去赊借好东西,就跟着他们上顿苞谷面下顿红薯饭的吃,奶水倒是还行,就是嘴巴里没味儿。

    那苞谷面可不是真的面,跟小麦没啥关系,是玉米粒磨碎再掺点糠皮,尽量蒸成米饭的样子,吃进去又硬又粗糙,能把喉咙硌掉一层皮。

    至于红薯饭,那也不是真的米饭,就大半红薯就着小半苞谷面煮成稀糊糊,刚吃进去肠子挂不住,一天跑三次厕所,后来肠子生锈了,又变成便秘,安然只恨没有开塞露。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吃白面吃大米吃油水。

    天还没亮,装满一小背篓白龙皮,盖上一层破布衣服,再铺一层红薯,背老太太背上。小背带一裹,兜在妈妈胸前,小猫蛋就成了只小乖袋鼠,这一看就是进城打秋风的穷三代,路上也没人会特别注意她们。

    太阳越升越高,拖拉机终于颠到红星县城,安然赶紧找僻静地儿给小猫蛋喂奶,让她吃得饱饱的,打两个奶嗝,这才来到县医院。

    “然然,白龙皮真能卖?”

    “放心吧妈,这可是好东西。”

    “可……要让人抓到可是投机倒把,要不还是我一人去吧,我本来就成分不好……”

    安然拽住老太太,她上辈子街边缝纫起家,知道其实这几年黑市很兴旺,政策挡不住老百姓的需求,现在搞点小买卖叫投机倒把,顶多六七年,这就是个体经济,国家都大力提倡的。

    现在的红星县人民医院规模就跟个卫生院差不多,两栋三层小平房,红砖青瓦,还爬了一墙的爬山虎。老太太紧张地手脚发抖,就差筛糠了,安然倒是稳稳的,找到药房后,先看了看挂着的牌子,这才找到后门去。

    “同志你好,麻烦帮我喊一下陈六福药师可以吗?”

    “然然你认识这个人吗?”

    安然点头,又摇头。现在的她还不认识陈六福,可二十年后陈记医馆可是远近闻名的名医馆,它的老板陈六福就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辞去铁饭碗下海搞个体经济的人。

    第7章

    人家看她们七老八小的,倒也没多问,没一会儿出来个黑胡子黑眉毛的老头儿,白帽子上灰扑扑的,蓝袖套还沾着些枯草叶子一样的中药碎屑。“你们找我什么事?”

    跟二十五年后那个不拘小节的陈大夫一样,安然放心了,也不扭捏,直接开门见山:“陈大夫你好,我们想来问一下你收不收白龙皮?”

    陈六福挑眉,“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的?介绍信呢?”见她们拿不出,“你这私人倒卖可是投机倒把,甭害我。”

    眼见着他就要走,安然赶紧掏出一枚又大肉又厚的白龙皮:“陈大夫您先看看,这样的品相或许值得您冒一次险呢?有时候疗效不能全靠大夫,大夫的辨证论治只是理论指导,真正的,直接的发挥作用的还是药材,您说是不是?”

    陈六福眼睛一亮,“哟,是不小,自个儿种的?”毕竟,成□□头大的天麻啊。

    “您再闻闻。”安然老神在在,若非亲眼所见,她也不敢相信,只能说铁蛋真是个掘金小能手,他只看杆茎就知道埋下头的东西有多大,一挖一个准。

    那股浓浓的尿臊气直冲天灵盖,陈六福眼睛瞪得贼大,“这样的你们有多少?”

    安然咬咬牙,“你要多少?”

    陈六福这才好好打量她们,背篓不小,起码得有三十来斤,而且风干得很好,几乎不含水分,也没霉坏虫蚀,切片后就能直接入药:“两块一斤我全要了。”

    包淑英吓一踉跄,幸好安然扶着她,“一斤是五百克,如果每剂入药十克,够用五十副药,贵单位一副药至少也得卖八毛钱吧,这可是能为你们创造四十块收益的……”

    “小女同志好大的口气,我配伍其它药不要成本吗?”

    安然笑得更从容了:“只要不用人参阿胶,其它的都是廉价草药,成本每剂三毛,天麻价格高这是从古至今。”

    陈六福没想到,今儿居然遇上个懂行的。这年头草药确实便宜,除了西药,赚头都在人参天麻里头,以他的医术,要不是集体经济吃大锅饭,他又何须屈居一名小小的默默无闻的药师?

    “你就不怕我举报你投机倒把?”

    安然指指县东边,“陈医生不分白天黑夜的救死扶伤,肯定没这闲工夫。”

    陈六福脸色大变,紧张的咽了口唾沫,赶紧四下里一看,“跟我进来吧。”

    药房后有一排平房,那是医院家属区,每家三十来平小房子,摆满了床铺锅碗瓢盆和桌子。陈六福掏出钥匙,打开一间很不起眼的房子,麻溜的翻了翻背篓,虽然个头没有刚才那个大,但胜在匀净,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干净透亮。

    轻车熟路的,把天麻装进网兜里,又从床底下摸出一杆称,网兜挂铁钩子上,拴秤砣的线划啊划,一直划到十六公斤秤杆才堪堪拉平。

    “陈大夫每斤加我两毛钱,三十二斤一两就算三十二吧。”安然主动抹掉零头,“指不定咱们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

    陈六福收了几年的药材,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想撂挑子吧,天麻实在是太好了,舍不得,当然也怕对方恼羞成怒做出不理智的事来。只能咬咬牙,左掏掏右抠抠,凑出六十七块二毛。

    直到离开医院,包淑英的腿还是抖的,“然然,咱真卖了这么多钱?”

    “然然,你说他会不会找公安举报咱啊?”

    别的不敢说,举报安然敢打包票,未来赫赫有名的陈记医馆掌门人肯定不会,因为啊,他自个儿在城东边开着黑诊所,每天晚上找他看病的人都快把门槛踩烂了。

    感谢上辈子九十年代兴起过几年的乡镇企业家座谈会,陈六福作为乡镇企业家中的佼佼者,曾无数次在公开场合讲述过自己的发家史。老头儿虽然脾气臭,但在这一块上没撒谎,他确实是改革开放前几年就偷偷开黑诊所,因为医术高超,多的是病人排队。

    而且他的药比正规医院便宜,乡里乡亲的,大家都更宁愿找他。

    而病人多,药材需求量肯定也大,他不可能明目张胆从正规药厂进货,肯定只能偷偷躲着,三瓜俩枣的找社员收购。

    ***

    长时间被兜在妈妈胸前,小猫蛋热得满头大汗,黑黝黝的湿发一缕一缕的贴在脑门上,可她不哭不闹,就睁着大眼睛看妈妈,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要是宋虹晓,早哭得喘不过气了。

    这有两颗肾的孩子就是乖兮兮,可把安然乖惨了,“走,妈妈给你补充营养去。”

    现在的国营食堂,没票也能吃,不过价格贵很多,安然要了四大碗鲜肉水饺,饺皮是白面擀的,熟透后一个个晶莹剔透,能看见里头粉红色的肉馅儿,一咬还一嘴油,香得能让人吞下舌头去。老太太个子大,胃口也比一般女人大,吃两碗还意犹未尽,安然喂着奶,饿得快,硬撑着吃了一碗半,剩下半碗分给包淑英:“妈吃。”

    老太太抹了抹眼睛,也不扭捏,噼里啪啦喝汤似的喝下去,肚子饱得像做梦,这都多少年了啊,第一次吃上一顿饱饭。

    四十多天的小猫蛋,不哭不闹,只偶尔不舒服的时候哼唧两声,几乎一声都没哭过,安然有点不放心,又返回县医院,找大夫看了一下,确认真的没问题后,才杀到黑市。

    赶上刚打了一头大野猪来,现在的野猪可比家猪肥多了,先来十斤肥多瘦少的肉,因为买得多,直接送了她们三根大骨头,剃得一丝肉也没有那种。

    再来二十斤白面,十斤大米,先吃着看,过几天肯定还得再来一趟。

    基本温饱有保障后,菜肯定不能再没油没盐,安然咬咬牙,又花高价买了五斤猪板油,这玩意儿可是抢手货,比清油养人多了,她们也是来得巧才抢到的。

    来的时候背篓满满登登,回去也是沉甸甸的,路上遇到公社认识的人,她们一律宣称是市里给的。于是大家纷纷露出羡慕又鄙视的神情,看吧,前夫当大厂长就是不一样,离婚这么多年了还能去打秋风。

    铁蛋今儿没出门游荡,一天往村口看了几十次,终于太阳落山的时候远远看见姥姥和“那个人”回来了,立马野狗脱缰冲出去,“姥!”

    “诶。”

    狗鼻子围着背篓打转,很快闻见一股白面独有的香味,眼睛又绿了。

    安然挺喜欢看他现在这副“我讨厌你但我偏偏干不掉你”的挫败感,故意逗他:“你猜猜我们买了啥?猜中有奖励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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