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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阴了姚一把,他更是没有丝毫的愧疚。但对当日未能成功阻止李承煜执意御驾亲征,以至于有了后来的种种变乱,他心中始终还是有些自责,此刻听到姚侯如此指责,暗暗含了几分愧意,一时沉默了下去。

    他的一名门生大臣立刻喝道:“姚贼!大行皇帝当日御驾亲征,太傅是否苦苦劝阻过?分明是你撺掇所致!何况,以今日朝廷之局面,除了秦王,还有谁人能集大贤,施长策,济天下,周万民?还有谁能顶起这江山宇宙?”

    他话音落下,众人立刻高声赞同。

    姚侯哈哈狂笑:“谁人能做,轮不到我这将死之人开口!我只知一件事,不管秦王今日立下何等功勋,他当年就是做过随梁太子谋逆逼宫之事!为此,被囚无忧宫三年!天下人尽皆知!他乃一罪人罢了,戴罪之身,如今有何资格登基为帝?他若可为帝,姚某是否可以说,在场衮衮诸公,认定谋逆乃一小事,过去便罢?既如此,我今日之罪,又算的了什么?”

    “天下人服不服,我不知,我姚某是第一个不服!死了也不服!”

    他的狂笑声传遍殿内四角,清晰入耳。众人静默片刻,相互对望一眼,立刻纷纷反驳,道明宗当日既又赦了他罪,自是知晓秦王乃是蒙冤。

    姚侯哼了声,道了句“文过饰非”,便就闭着眼睛坐在地上,任众人围着自己驳斥,脸上挂着冷笑。

    端王心中愤懑,又有几分无奈。

    以他对侄儿李玄度性情的了解和当年那对皇家父子的情分,他不信侄儿真会随梁太子作乱。但当时偏偏明宗愤怒之下,坐实了他的罪名。后驾崩之前,虽也赦了他的罪,甚至还有传言,道明宗有意将皇位传给秦王。但毕竟,那只是传言罢了。

    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时过境迁,朝廷上下,本已淡忘这段旧事。偏这姚家老狗见事败,死到临头,也要拉人,再咬上一口。

    他这满口的狡辩和胡言,虽完全不会影响大局,但终究是有几分刺人。

    他眉头紧皱,正要命人将姚党一众先全部带下去,忽见殿外进来一名宫卫,说宋长生求见。

    宋长生是从前孝昌皇帝宫中的侍人,位置仅在沈皋之下,也也一直被沈皋所压。孝昌皇帝驾崩之夜,沈皋一同死去,他当时人不在皇帐,侥幸活了下来,但在李承煜登基之后,便被打发去了冷宫,管着些不痛不痒的小杂事,从此再无他的消息了。

    宫中见多了如此随主发达、又随主失位的内侍。运气不好的,早早死去,运气好的,也就是在深宫里度日,最后老死罢了。

    一个普通侍人而已,众人早已将他忘记,端王也是如此。此刻这种时候,却听到他来求见,顿时觉得蹊跷,便叫人带入。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宋长生很快入殿,朝着座上的端王和郭朗见礼道:“宋长生拜见端王殿下,拜见太傅。今日来此,乃是有事相告。”

    这宋长生从前常被派着在外走动,也去过几次端王府,端王对他有些印象。方两三年而已,见他便就鬓角生白,相貌苍老了不少,想必退居冷宫之后,日子并不顺遂。但语气听起来,却不急不缓,态度亦不卑不亢,心中愈发不解,也不知他到底何事。便道:“你讲。”

    宋长生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先转向昔日蓬莱宫的方向,下跪,郑重叩首过后,方起身道:“圣仁太皇太后驾崩之前,咱家曾蒙秘召。太皇太后言,她去后,有朝一日,倘朝廷生乱,乾坤无主,便令咱家面见端王殿下,传口谕,她留有懿旨,封于蓬莱宫寝宫左右惊鸟铃正中的大匾之后,命端王取懿旨,公示群臣,昭告天下。”

    殿内起先一片寂静,随即发出一阵压低声的激动的议论之声。

    端王反应了过来,兴奋无比。知这个宋长生应是蓬莱宫之人。

    如此重要之事,他绝不敢信口开河。

    端王定了定神,和身边的郭朗对望了一眼,霍然起身,带着众人便要往蓬莱宫去。走过那还坐地上的姚侯身旁,想了下,冷脸命殿中侍卫将他和一干同党亦一同架去,叫他亦听听,那道懿旨,到底说了何事。

    第142章

    蓬莱宫自姜氏驾崩后, 便就深锁大门,平日除了几名老宫人守着,再无旁人出入。

    昔日层台雕栏草木芳菲, 而今阶生暗苔, 瓦落蛛丝。

    那扇关闭许久的大门开启, 众人随了端王与郭朗急急入内,穿过已是蔓爬野草的宫道, 很快来到了姜氏生前的寝宫之前, 停在宋长生所说的那面大匾之后。

    两名宫卫架起长梯爬上去, 果然,自匾后的一方空间里找到一只乌檀木匣, 下面人接过, 拭去浮尘, 捧到了临时设的一张香案之上。

    端王带着众人焚香跪拜,净手后, 亲自上前, 开启匣盖。

    众人屏息观看,见外匣中套了一只内匣,再开启, 便露出了一卷帛书。

    此应当便是姜氏生前所留的懿旨了。

    端王取出,展开后,飞快浏览了一遍,心中大石顿时落地, 亦是感慨万分,抬起眼, 对上了对面那一道道朝着自己投来的目光,定了定神, 将懿旨转给宋长生,自己回了位置,领着众臣朝香案跪拜聆旨。

    宋长生将姜氏生前所留的这最后一道懿旨,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

    “宣宁四十一年六月,己亥日,甲子时,帝深夜前来觐见,言,三十九年太子逼宫谋逆一案,他早知悉,当日秦王实与此事无任何干系,系梁太子之谋,陷他于不忠不孝之地。”

    “帝又自责,言其当日急怒,心智昏蒙,以至铸错,令秦王负屈衔冤。如今自知大限将至,考量再三,秦王实宽仁厚爱,英才大略,必能守宗庙,固社稷,故立下遗诏,欲传位于四子秦王。”

    然而明宗也有担忧,怕自己的这个决定对于朝廷而言过于突然,引发动荡,所以那夜,他深夜持诏来蓬莱宫面见姜氏,希望姜氏在他去后,能亲宣这道遗旨,助力秦王登基,继承大宝。

    姜氏在懿旨中说,她当时慎重考虑过后,以皇次子晋王成年,素日无过失,皇帝越长立幼于礼法不合为由,阻止明宗传位秦王。而这些年,目睹国家朝廷之种种变局,临终之前,思当年之虑,是非固然难以论断,但自己当日之举,却未尝不是武断。

    跪了上百人的殿前,悄无声息,众人皆是侧耳倾听,耳畔,除了宋长生念姜氏遗言的声音,再不闻半点异响。

    宋长生念完,眼眶已是泛红,顿了一顿,清嗓,最后望着对面的端王郭朗等人说道:“太皇太后言,明宗当日所留之传位圣旨,封于她的大棺之中。她去后,若国家安宁,便永不开启,待大葬之日,随她长封地下。而若国生大变,开棺取诏,天下臣民,当遵明宗遗诏,迎立秦王,嗣位承祧,继绍前烈。”

    他话音落下,殿前静默了片刻,随后便有大臣感而拭泪,念太皇太后临终,竟还如此为朝廷苦心安排。起先是几个人,继而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泣声一片。

    风过,殿角的惊鸟铃微微晃动,和着低泣,碰触出了几声寂音。

    端王郑重收起太皇太后懿旨,看了眼瘫软在地,面若死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的姚侯一干人,和郭朗等人商议了几句,命收监,随后便领着群臣上路,马不停蹄,一齐赶往皇陵。

    姜氏之棺,内外四层,最外一层,是为大棺。

    到了奉安殿,一番祭拜礼仪过后,在择定的吉时,请出棺椁,开启了最外层的棺盖。

    随着沉重的棺盖被徐徐开启,果然,里面露出一只秘匣,端端正正地放在二层椁的椁盖之上。

    众人屏声敛气,看着端王捧出秘匣。他打开,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幅卷轴,摊开在了祭案之上。

    郭朗带着百官上来,亲阅明宗当年所留之传位遗诏。

    诏书本体黄帛,两端以玉卷轴,帛面为祥云瑞鹤隐纹,两侧各有一九爪盘云金龙。

    正是传位诏书的制式。

    而内容,也如姜氏遗言所讲,明宗意欲传位四皇子秦王。

    诏书之末,盖有两枚大印。一为国玺,一为明宗大印。

    照制,国玺由历代皇帝传承而下,而皇帝大印,则在皇帝死后陪葬。

    明宗在位四十多年,在场的许多大臣,对他的大印,再熟悉不过。

    这遗诏上的印,纹理鲜明,细节丝毫不差,正是当年明宗所用的皇帝大印。

    秦王继承大位,再无半点可质疑之处。

    端王手捧遗诏,带着众人出奉安殿,到明宗陵前祭拜,当时呼拜之声,震响原陵,惊得山鸟簌簌而飞。

    端王领群臣回到京都之后,又立刻将此事昭告天下,京都民众闻讯,无不沸腾。朝廷随后一番商议,择定了宗室和大臣代表,以六驾之车赶往河西,迎秦王归京登基。

    队伍出发离京之后,端王等人便就翘首等待。

    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时候,北方和西域的局面,又发生了改变。

    迎人的队伍,是在月初出发的。

    月末,端王收到了来自河西的一个消息。

    秦王并未踏上归京之路。

    他再次出关西行了。

    在那里,还有最后一场大战,正在等着他。

    ……

    北方的一个深夜,在东狄汗的大帐之中,肃霜汗收到了沈旸的死讯,又获悉东都也被破,再也无法成眠。

    一年多前,李朝姜氏去世,新帝平庸,朝中更无能臣。

    他以为李朝运衰,一切都已准备好了,于是发动了这一场规模巨大的南下之战。

    在他的设想里,铁蹄之下,李朝将遭遇河西陷落、北方沦陷的双重失败。而在他们的心腹之地,沈旸也会为他们插上一把锋利的透心之刀。

    内外同战,李朝不可能安然无恙。即便让他们最后侥幸逃过覆没的之运,河西和北方那大片他渴望已久的土地,也必将属于他们。

    他没有想到,李朝国运,依然未绝。

    因为李玄度一人,他不得不吞下这战败的苦果。

    他不甘心,然而,即便他现在还可以再组织兵马卷土重来一次,他也没有信心再继续打下去了。

    游牧政权天性慕强,这令他们拥有了最为悍勇的战士,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致命的缺陷,那便是权力的松散。不像中原皇朝,有着相对稳固的组织和官员体系,在这里,除非出现一个强有力的极具威信的领袖人物,否则,一旦遭遇大的战败,在联盟基础上被推举而出的汗王,便会遭到来自下面各部的质疑,甚至是反叛和取代。

    几百年来,从无例外。

    他自己便是如此上位的。

    他更有自知之明。

    河西和北疆相继的大败,令他丧失了威信,他已无法再自如调动各部人马了,若再勉强打下去,万一不能扭转败局,必将招致自己的覆灭。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先稳固地位。所以先前,考虑再三过后,拒绝了东都送来的希望他再次发兵以缓解压力的要求。

    从实质而言,他和沈旸这个曾义结金兰的兄弟,也只是协作和各取其利的关系罢了。在他早先的计划里,倘若南下顺利,他迟早将会和对方翻脸,再次一战。

    他相信沈旸亦抱如此的打算。一旦灭了李朝皇族取而代之,他必也不会对自己退让半步。

    然而此刻,当听到他已身死的消息,肃霜汗走出大帐,立在外,眺望着眼前夜幕之下那望不到边的一顶顶帐篷和远处随风隐隐传来的战马嘶鸣之声,心中还是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般的悲凉之感。

    “他为何不愿来我这里,以图东山再起?”

    交往多年,知他出身卑下,野心勃勃,但汉人到底是如何想的,他却始终还是看不明白。

    他叹息了一声,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唤来身边的已经亲信,命明早发令,完全撤兵,退回王庭。

    他的人仿佛迟疑了下,问:“大汗当真发如此命令?”

    肃霜汗道:“国运不来,为之奈何?前次机会既错过,再打下去,恐也讨不了好,不如先行回兵,以图将来。”

    他话音方落,身后传来一道冷笑之声:“何谓国运?分明是你无能,打不过一个李玄度,不配做这汗王罢了!”

    肃霜汗一惊,倏然回头,见四面火把熊熊,王帐周围迅速涌来了许多人,火光映照出一张张的脸,皆为各部贵族和将领。

    那发话之人,却是靡力,从前便号称狄国第一勇士,狄人分裂为东西两部之时,他随族西迁,几年前,在西狄夺位失败,又逃回到了这边,借妻家势力和他的战力,这两年,地位扶摇而上。

    此次南下出兵,肃霜汗对战局判断乐观,私心也是怀了几分戒备,故出战之前,便就不曾打算重用他,恰好也是他自己送上来,临战之前,和一名贵族起冲突,伤了对方,他便将靡力扣下。这回不敢再贸然出兵,便是怕靡力在背后生事。

    他本计划回王庭后,伺机先行铲除靡力的势力。不料他此刻竟会现身在了这里。

    “是你?!”

    肃霜汗吃惊,待反应了过来,心知不妙,厉声呼亲信救助。

    远处传来一阵厮杀之声,应是他的亲兵正遭屠戮,而四周的诸人,皆冷眼观望,竟无一人反应。

    靡力狞笑着上前,拔刀,一刀将肃霜王杀了,割下人头后,高高挑于刀头,朝着四面之人展示。

    王帐的周围,随了他的这个动作,发出阵阵喊杀之声。

    前任汗王断颈中的血,滴落在他的头脸之上。他的双目在火把的映照之下,闪烁着近乎野兽般的亢奋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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