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安彦思索了下,想想今日佛殿里的情形,决定大胆一番:“大报恩寺于奴才不同,上次南巡,乱党作祟,奴才尚为御前侍卫,当时曾护送公主退到琉璃塔上避险。同时又在琉璃高塔之上对乱党开枪,诛杀多人,当时那枪后坐力太强不稳,奴才曾借公主随身匕首一用,公主亲眼见证,奴才为国朝做下第一件有益之事。”

    上次南巡太后未曾前来,舜安彦立功之事她只听五阿哥胤祺转述过,可元衿在其中掺和了多少,因为胤祺不想让太后过于担心,统统简化成了句元衿平安敷衍了过去。

    “还有这事?”太后转过身去讶异地问了句,“你这孩子,怎么没和我说呢?”

    “我以为五哥哥和您说了呢。”必要的时候,哥哥就是用来背锅的。

    太后嗔怪了句:“你们这两孩子啊,平时叽叽喳喳,这种事情上倒都略过去了。”

    老人家又看向舜安彦,“你接着说,接着说。”

    舜安彦磕了个头,说“奴才是五阿哥伴读出身,自幼行走于宫廷,多年得见五公主且侍奉左右,今日冒死请求,愿太后、万岁、德主子开恩,赐奴才以殊荣……”

    说到这里,一直大声回话的舜安彦的声音变小了下去,一点点得,最后变得和蚊蝇样细弱:“能迎娶五公主,奴才愿尽全力……”

    “你说什么?大声点,朕这耳朵最近它吧……”

    “好了!舜安彦,你闭嘴!”元衿突然喝止了他,扭捏地靠在太后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太后听完,偷笑了下,而德妃则站了起来对康熙福了福,“万岁爷,妾出来久了,喉咙口都泛痒,怕是老毛病要犯了,想先回去。”

    “行行,你记得传太医给你瞧瞧。”

    康熙刚说完,太后接了句:“德妃你这脸色不行,啊呀,你身边今儿就带了一个宫女?”

    德妃咳嗽了两声弱声弱气地说:“今儿来寺庙的人多,除了这一个贴身的,其他的都在寺外候着呢。”

    “皇上快送德妃先回行宫吧,我等下这里缓过来了,再到佛前上柱香也回去了。”

    “皇额娘,朕……”

    “快去吧快去吧,我这里,舜安彦不就是一等侍卫吗?元衿啊,你再去把你五哥哥叫来陪我,就行了。”

    三言两语,康熙德妃和元衿都被太后安排的明明白白,只剩下一个舜安彦被留在了厢房内。

    厢房内焚着上好的檀香,佛烟袅袅中,老太后伸长脖子对着舜安彦看了又看。

    乌嬷嬷一晒,用蒙语说:“格格,叫近些看没事的,都叫来了,不就是为了好好看看的吗?”

    太后剜了眼这个老仆,但没叫舜安彦往前,还是那般探头探脑的样子,看了许久才招手用蒙语说:“佟家的,上前来。”

    乌嬷嬷搬了个圆凳,放在太后面前,招呼舜安彦坐下。

    舜安彦走过去没敢坐下,但躬着身子立着。

    太后也没催促他坐下,继续笑眯眯地从上到下端详他,看了有十来遍后抬头对乌嬷嬷说,“很俊的年轻人,胤祺老说舜安彦就皮囊最好,倒也没说错,就是黑了点。”

    这下轮到舜安彦一哂,五阿哥竟然这么说他?真是白帮五阿哥抄那么多书,写那么多功课了。

    乌嬷嬷:“格格,佟少爷之前去西洋去蒙古,风吹日晒的,黑点不是正常?”

    “那你怎么不说那个漠北的神童,天天在草原吃沙子,还是白的都不像咱们蒙古人。”

    “害,那神童天天闷在屋子里写写抄抄的,和外头行走的能一样吗?就说咱们五公主,虽说现在也白吧,但小时候天天病在屋子里比现在更白。”

    “那还是黑着点好,健康活泼的孩子最好了!”

    “那年轻的男子不更是了?”乌嬷嬷推了推太后的肩膀,“您别让佟少爷干站着了。”

    太后这才把目光挪向舜安彦,“都听得懂吧?”还是蒙语。

    舜安彦点点头,也用蒙语答:“是,奴才的蒙语是在上书房学的,后来去蒙古办差练得更勤了。”

    “佟国维是对你有指望的,听胤祺说过,你小时候在上书房功课就很好。”太后对舜安彦的了解有大半是从五阿哥的伴读的角度,“胤祺小时候小嘴巴巴的,没少和我夸你,后来大概是怕我看上你要你做五额附,这几年在我面前一句都没提过你。”

    舜安彦不意外,护妹狂魔五阿哥没有在太后面前抹黑过他,就实属法外开恩了。

    可他转念又发现,原来这位老太后也并不像宫里宫外传说的那样。人们都说太后像个活菩萨,脾气好但不聪慧,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会在宫里享福。可刚才的三言两语证明,她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万岁爷和我说过,佟国维有意给你求门婚事,那年你祖母都跪到我跟前了,结果你个儿来说你要去那个什么巴……”

    “巴黎。”

    “唉,你说完,元衿就气鼓鼓地跑了,这孩子,从小被我和她五哥惯的无法无天,其实也没少折腾你。”

    太后想着悠远的往事,怀着淡淡的伤感,“孩子大了,早该放手了。胤祺的婚事万岁爷举着折子来问我意见,我半句都没往回驳,因为他是皇子。老婆子我难听点说,皇子娶的福晋不行大可以娶侧福晋、小福晋,再不行废了福晋也不过就名声难听点的事,爱新觉罗家也不是没废过。”

    乌嬷嬷又推了推太后的肩膀,“格格,您说什么呢,说正事。”

    “这就是正事!”太后招招手让舜安彦靠近点,“佟家的,我直说了,我看人眼光不行,自个儿也没什么夫妇之道可以说给元衿听的,所以她要是选你,我说不出什么对错来。但有件事,我可记得,元衿曾是明明白白嫌弃过你佟家人多的。”

    舜安彦立即道:“奴才是奴才,佟家是佟家,奴才绝不让佟家任何人害公主烦心。”

    仿佛这句还不足以证明他的决心,舜安彦举起手发誓道:“别说是佟家,有奴才在,任何人都不能让公主烦心。”

    太后摆摆手,“我说的不是佟家,也不是别人,只是你。多子多福、人丁兴旺对大户人家,尤其对高门勋贵是好事,这道理我懂。”

    就太后所在的科尔沁来说,当初在皇太极和顺治时代能源源不断往后宫送嫔妃,就是因为那追崇多子多福的积极劲。

    东边不亮西边亮,一个不行补两个,两个不行补一打,太后自己就是因这原因进的紫禁城。

    要不是科尔沁人多势众,当初先帝废后哪能如此体面?

    太后在意的是:“你们佟家的家谱厚,不就是在说,佟家这纳妾的传统很深呢。”

    第103章

    家谱大等于纳妾传统?

    舜安彦呆住,怎么也没想到太后抓的重点如此离奇。

    “别人纳妾我不在乎,皇子纳妾,呵呵,反正万岁爷做主我也说不得,我就当眼睛瞎了。别的公主么,嗨,随你们怎么嚼舌根说我老婆子偏心眼,反正我也不管,他们都有自个儿额娘和养娘管,我就管元衿一个。”

    老太太目光灼灼瞪着舜安彦。

    “你敢不敢?”

    乌嬷嬷咳嗽了声, 第三次推了推太后的肩膀,“格格!”

    “别拦我,我一个太后还不能问话了。姓佟的,我就问你,你敢不敢?”

    一向和蔼的太后气势汹汹,舜安彦想也不想便答:“太后娘娘,这不是敢不敢,而是想不想。奴才不想,当然,也不敢。”

    太后躺在软垫上,盯着舜安彦许久,然后不放心地撩下句:“你们人就在京里,我会一直盯着你的,不止我,还有阿哥们,这事儿没完,没完。”

    舜安彦知道,这是太后松口同意婚事的意思,他赶紧跪下磕头谢恩,又急匆匆地出去想找元衿。

    很顺利,半点功夫都没有费得,元衿就等在太后所在的厢房百步内的一棵菩提树下。

    “你怎么在这?”

    “五哥不见了。”其实是在这里等他,但元衿撒谎的时候毫无压力,只斜了眼问:“皇祖母逼你发毒誓了吗?”

    “太后说她的眼睛会一直盯着我。”

    “盯什么?”

    “纳妾。”

    元衿爆笑起来。

    “别笑了。”舜安彦满脸写着无奈,眼睁睁看着元衿笑得前俯后仰,“我都不明白太后的逻辑,你能懂吗?家谱上人多,等于佟家有纳妾传统,我还以为太后会和我说点别的呢。”

    元衿扶着菩提树朝舜安彦摇手,“你不懂你不懂,皇祖母这辈子过下来到现在,从来没觉得老公不喜欢自己算个事,有钱有地位有家族,夫妇失和算什么呀,该过的日子照过,只要地位还在这辈子没人能给她脸色看。”

    “嘘,你讲自家坏话轻一点。”

    舜安彦被元衿提醒,也想了起来,康熙这位嫡母确实没被顺治爷喜欢过,但顺治爷不喜欢她并不影响她的富贵生活,唯一真的有影响的事就是“纳妾”。

    纳妾不可怕,可怕的是宠妻灭妾而且妾生孩子自己没孩子,太后在这事上差点吃亏吃到被废,在康熙朝前三十年也过的如履薄冰,生怕和没血缘关系的康熙把关系弄僵。

    “唉,可怜我皇祖母要忍你佟家满地的妾室,她老人家现在肯定在勒令乌嬷嬷清点宁寿宫金银财宝给我做陪嫁,免得你回头欺负我的时候我过不好。”

    “你是公主,谁能欺负你?就算……”

    “皇祖母门儿清,她不能护我一辈子,四哥和五哥对我最好,但也不能。”元衿拍拍他的肩膀,“你自己想想这事吧。”她压低了声说,“皇祖母又不是我们,知道谁登……”

    站在现在的皇太后的视角,康熙百年后登基的必然是太子,而太子与众兄弟失和则已接近公开化。虽说太子现在对元衿不错,但到底又不如四阿哥和五阿哥,等到了登基是否会变,实在很难说。

    “你说,万岁爷刚才许你固伦公主,是为何?”

    朝廷规制,皇后所出为固伦公主,目下也不是关外皇太极五大妃并立的时候了,皇后以外所有的公主自顺治以来都只封为和硕公主。

    元衿叹了口气,“你别装傻,你明明有猜测。”

    “要么他想把你真的送嫁漠北。”但有太后和阿哥们在后面拖后腿,康熙能真的把元衿弄去蒙古的可能性很小,“要么他想把巴拜特穆尔留在京城算了。”

    公主额附留京的情况不少,只要位置给的高,就可以把软禁变得冠冕堂皇。

    元衿哼了声,“你把我皇阿玛看得太简单了,他讨厌巴拜特穆尔比你更甚,而且你是私仇,他那是政敌,把我嫁给他?两年前皇阿玛还能说服自己牺牲一下,到现在,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两年前漠北还需要巴拜特穆尔的地位来稳定,而在安北将军台设置两年后,朝廷到漠北局势的掌控早已牢固。

    “那万岁爷想如何?”

    “皇阿玛的心思难猜,但肯定不会轻易便宜我的,你侍卫任上打转也有好多年了,你要转六部的话,皇阿玛会给你什么位置?”

    被点到这件事的舜安彦立刻心事重重起来,佟家根本不可能在储位之争里置之度外,他不可能在侍卫上打一辈子的转,佟国维早就想着要把他往六部里塞了,在他去过几次蒙古后,佟国维就把目标选在了理藩院。

    如果康熙再推波助澜,另外配上元衿和他的婚事,皇子们对他的看法和想法会变成什么样,就会十分微妙。

    但站在康熙的角度,他首先肯定是为太子着想的,那往后十年,舜安彦的生活必然是烈火烹油,被烤的里外不是人。

    舜安彦很拒绝去思考这些事,他不擅长,也不喜欢,更觉得没有意义。

    元衿倒是擅长,但她也极其不喜欢,这些年来她有一套成熟的自我保护机制让自己不被哥哥们的斗争波及。

    这是他们心性最相同的地方,但是谁也没有点破。

    舜安彦试着把话题变轻松些,“大报恩寺里的人都散了吗?”

    元衿摇摇头,“还没有,除了宫里人和随驾的官员,还有挤着的江南百姓,官兵怕是要好一会儿才能把人疏散完。”

    “那我们在寺里走走,那座琉璃塔不知道开了没有?”

    舜安彦抬目看过去,高大的琉璃塔矗立在金陵城边,佛铃叮当,梵音袅袅。

    “好像比上次来更美了。”元衿低语了句,问出了个奇怪的问题,“鄢少爷,你说,佛到底会庇佑什么人呢?”

    “有缘人?”答完,不待元衿发作,舜安彦自己都笑了,这是什么级别的敷衍答案,“我不信佛,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他们并肩而行,慢慢靠近琉璃塔,初夏的阳光趴在肩上,慵懒惬意得像偷来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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