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寻常论,只不过是新科状元想要博得圣心,所以交了份奏章。由于陛下还没让三省六部审议这份奏章,所以,祖父以为此事不值一提,在您闭门思过这些日子,压根没有跟您说过。”

    许鞍的声音低沉如幽冥鬼魅:“但是,如果此事不值一提,您当初知道陛下殿试时考《河防一览议》,怎么会摔杯失态?为什么担心薛彦歌去禾州的用意?又为什么,哪怕祖父犹疑,也一定要推迟陛下亲政,去争无上的权力?”

    “如果不是兄弟阋墙,而我得以被逐渐委以重任,您的心腹也不会向我释放好意。”许鞍抹去了唇边的血沫,道:“我也不会知道,您特意挑云远辙和云枝下手,在京兆尹判决之后,还派人紧盯了阿平一段时日。”

    许大老爷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您瞒着祖父,而我瞒着您。上行下效,还能有比我更肖似您的儿子吗?”许鞍直直地盯着许大老爷,扯着嘴笑唤道:“父亲。”

    *

    尽管许家拼命想把祸起萧墙的闹剧压在院墙之内,但哄闹之时,最容易出错漏,楚正则还是很快就在案头收到了密奏。

    只不过,明面上是许大老爷病了,许鞍则是日夜守在床边侍疾的大孝子。许家一定会抓住和中山王府联姻的机会,所以,许鞍会等许涟漪和中山郡王世子成亲后,才大病不起。

    楚正则面上殊无异色,只伸手将密奏在烛火上点燃,然后把它掷入铜盆。

    火舌吞没纸张,烈焰也未能照亮楚正则冰冷的眼睛——算计薛玉润在先,算计楚含娇在后,他怎么可能容忍许鞍全身而退。

    直到门外传来一声通禀:“皇后娘娘到!”

    看着莲步而来的薛玉润,他的眸中,才染上了一点笑意。

    “陛下,我一日三省吾身。”薛玉润朝他盈盈行了个礼,道:“提醒陛下按时用早膳了吗?提醒陛下按时用午膳了吗?提醒陛下按时用晚膳了吗?”

    薛玉润说罢,伸出手去,勾了勾:“陛下,你不会让我今日的第三省落空吧?”

    楚正则没有正面答话,而是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俯首,抵着她的肩,低声道:“汤圆儿,今年万寿节,我恐怕无法看你起舞。”

    许家祸起萧墙,此时最宜乘胜追击,他只需要一个契机。

    若是一击必中,哪怕许太后跟许家嫌隙已生,但许家到底是她的娘家。许太后心中不好受,楚正则也不会大办万寿节。

    薛玉润没有问为什么,她只是环上楚正则的脖颈,笑意温柔:“急什么,来日方长嘛。”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让楚正则的心陡然安定下来。

    他亲吻她的细发与耳垂,低声笑应:“嗯。母后那儿,还要你多费心。”

    “放心吧。母后已经拉着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替含娇选驸马了。不论会发生什么,这都是母后的头等大事。”薛玉润絮絮细语,说着寻常家事:“含娇暂时还没有心仪的人,但是母后担心含娇会跟长乐县主一样。”

    “许大少爷侍疾,长乐县主一颗心好像都悬在了许大少爷身上,一直想去许家安慰他,只是无一例外,都被拦了下来。”薛玉润感慨万分。

    谁能想到,对都城郎君百般看不顺眼的长乐县主,居然也有折戬沉沙的一天。

    楚正则眸色微暗。

    如果当初陪着楚含娇北湖游船的人,不是薛玉润。那么楚含娇,会不会就是此时的长乐县主?

    薛玉润像是知道他的忧心,像哄孩子似地轻拍着他的背,笃定地道:“皇帝哥哥,你放心。我们会挑出最好的、最合含娇心意的驸马人选。”

    楚正则被她“哄”得一笑,他们原本是站着的,他索性将她径直抱坐在自己的身上,让她面对着自己。

    薛玉润二话没说就伸手抵着他的唇,嗔道:“我还没说完呢。现下就有一个人选,翰林院修撰云远辙。皇帝哥哥,你得空派人去问问,云修撰可有婚约。”

    他的汤圆儿啊,总是能在瞌睡时恰到好处地递来一个枕头——他可以用“甄选驸马”为理由,掩人耳目地召见云远辙。

    ——是时候肃清尘封多年的腐朽,成就他彻底执掌天下的契机。

    “好。”楚正则颔首,又伸手握住薛玉润抵着她唇的手腕,意思昭然若揭——那现在可以亲了吗?

    薛玉润移开手,笑着吻了上去。

    第93章

    借着甄选驸马的理由, 楚正则于勤政殿,召见云远辙。

    云远辙高呼万岁时,楚正则放下他的《河防要义》, 道了一句“平身”。

    等云远辙站起身来, 楚正则温和地问道:“爱卿的《河防要义》言之有物,朕心甚慰, 欲令爱卿一展所长。只是, 圣人言, 先成家而后立业。爱卿年过弱冠,可有婚配?”

    “多谢陛下厚爱。”云远辙恭敬地答道:“回陛下,臣已有婚配, 为糟糠之约。”

    楚正则闻言,扫了他一眼, 淡声问道:“哦?”

    皇上穿着玄端服, 玄衣青边, 团龙抱珠。不似明黄色的龙袍那般辉耀, 却沉稳如朴石山岳, 牢不可撼。

    尽管皇上没有明言是为淑真长公主择婿,但云远辙心知肚明。

    要拒绝当驸马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所以,云远辙解释得很详细:“臣万不敢欺瞒陛下。家母曾收养表姐之女, 名唤云枝。名义上,她是臣的妹妹, 实则,是臣未过门的妻子。家母眼盲久病, 臣身无长物, 抄书尚不够家母的药钱, 全靠枝娘补贴家用。”

    除了云枝是云远辙未过门的妻子这件事外,其他事,早在学子赶赴熙春楼闹事时,薛彦扬就查得一清二楚,上奏给了楚正则。

    只不过,当时云远辙不过是一名贡士,还不值得楚正则投下多少关注的目光。

    而此时,楚正则声音一沉:“既是糟糠之妻,你过乡试后,为何不替她脱乐籍?”

    科举分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五级,考过乡试之后,就是拥有做官资格的“举人”。而当上了举人,赋税徭役皆免,朝廷供给衣食,不必再为生计忧愁。

    云远辙不敢站着答话,立刻跪了下来:“回陛下,非臣所不愿,而是群狼环伺,臣不敢为之。”

    楚正则看着云远辙。

    勤政殿内,除却德忠这样的心腹,只有他们君臣二人。

    光可鉴人的白玉石板,映照出云远辙的身影。

    跪着,脊背倒是还挺得直。

    楚正则唇角勾了勾,尔后又恢复平直,声调沉稳:“你是禾州的士子?”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勤政殿内,仿若天外之声,沉沉地向云远辙压来。

    这一问来得突然,偏皇上语调平稳,让原本寄希望于皇上会对“群狼环伺”四个字有所起伏的云远辙,完全无法把握皇上的态度,他谨慎地答道:“回陛下,臣是禾州麦青县人士。”

    “你既是麦青县人士,就该知道。许工部尚书历任麦青县县令、禾丰郡郡守、禾州知州,令禾州百姓安居乐业,朝野交口称赞。”楚正则的声音又沉了几分:“你却说禾州群狼环伺?”

    皇上的这一问里明明没有太多的情绪,却听得云远辙后背冷汗淋漓。

    九五至尊的威迫,无需横刀而立的侍卫,无需拍案而起的惊堂木。仅仅这一问,已经让云远辙心中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块巨石。

    但此时是最好的机会。

    他知道,尽管许工部尚书革职留任,但吏部一直没有让他返回任上。而且,许家对外说,许工部尚书突病,许大少爷侍疾。可是,许门下令也闭门不出。

    与此同时,许太后替淑真长公主广招驸马,显然没有让淑真长公主下嫁许家的意思。

    许家,一定有乱。

    他究竟,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

    犹疑在云远辙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他就听上首又传来皇上的问话:“可有明证?”

    这四个字,让云远辙心底的巨石倏地落了地。

    “臣,不,是臣妻枝娘,可以为证。”云远辙五体投地,一五一十地道:“枝娘本名阮枝,是许工部尚书任禾丰郡郡守时,卢郡丞的外孙女。”

    “十三年前,先帝泰礼四年时,许工部尚书任禾丰郡郡守,大暴雨冲毁禾丰郡下辖的堤岸。禾丰郡上报,说此为人力难抗的天灾。先帝仁慈,并未处罚禾丰郡官吏,而是拨款赈灾。此后四年,禾州年年上报大雨冲堤,问朝廷要了四次赈灾银。”

    楚正则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

    泰礼五年,先帝染病,一年之后一病不起,当然无力再管禾州的事。此后他年幼登基,那时国库丰盈,薛老丞相将绝大多数精力放在确保他平安继位上,恐怕也无暇顾及。

    “陛下明鉴。泰礼四年时暴雨毁堤之后修建的堤坝,根本就是纸糊的。许工部尚书欺瞒朝廷,为贪墨赈灾银,甚至故意任堤坝失修。泰礼六年,水坝年久失修,暴雨直接冲毁了下游的当春县,十室九空。”

    泰礼六年,就是先帝驾崩之年。

    楚正则声调更沉:“此事,未见邸报。”

    “臣万不敢欺瞒陛下。”云远辙叩首,声音微颤:“臣的父亲,正是在那时去当春县访友,不慎葬身鱼腹。”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执着于治水之道。

    楚正则紧抿着唇,低声叹道:“节哀。”

    从皇上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云远辙几乎想要向他将心底的悲愤和苦楚和盘托出。

    尽管百般压抑,云远辙还是恳切地道:“多谢陛下。如今天日昭昭,臣的父亲也可瞑目。”

    “臣的明证,来自卢郡丞。卢郡丞本是许工部尚书的心腹,他的女儿,枝娘的母亲……”云远辙顿了顿,继续道:“被许工部尚书看中,成了外室。”

    云枝本姓阮,再加上她早过及笄之年,所以,她的母亲卢娘子,在成为许大老爷的外室之前,肯定早就嫁人了。

    否则,许家妾氏那么多,何必养一个外室。

    楚正则心中厌恶,面上丝毫不显,沉声问道:“是何明证?”

    “是一本私账。”云远辙回道:“当春县,正是卢郡丞的家乡。因为当春县被毁,卢郡丞才幡然醒悟,偷描了一本详述赈灾银去向的私账。并且以访亲为由,实则将卢娘子和枝娘,以及那本私账,一并送到了臣的家中,并制造了卢娘子和枝娘遇匪人亡的假象。”

    “但是,账本上的人名用的是代称,情势匆忙,臣等并不知道,这些代称指的是谁。后来,卢郡丞暴毙身亡,臣无能,只能解出其中一二。”

    “只不过,卢娘子擅曲,许工部尚书常命卢娘子唱戏陪客,卢娘子暗中让使女画下了所有听戏之人的画像。因此,卢娘子故去后,枝娘才会入乐籍,登台唱戏,好对照画像。”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尽可能多地见到那些达官贵人,对照画像,记住是哪些人。但是,等云远辙考中举人之后,禾州官府对他必然会多加关注。如此一来,他就不敢轻举妄动,替云枝脱籍。

    许家的人,并不知道他,却未必不会记得阮枝。

    好在那时候阮枝还不出名,没有达官贵人叫她脱下戏装去相陪。

    “但臣发现,禾州一直有人在暗中搜查当春县幸存者,以及当初修建堤坝之人的亲眷。所以,臣等一直小心防范,以免枝娘被人认出来。直到入都城,见都城老有所依、幼有所依,见陛下文韬武略,治下海晏河清,臣等这才敢吐露真言。”云远辙真心实意地夸了皇上两句。

    自然,实际上他们未入都城,阮枝就已经有了点名声——毕竟,都城安居大不易,不拿出真本事,云音班实在无法在此立足。

    但是,皇上也的确强悍。

    登高节大放异彩、老叟宴众口交赞、借淑柔长公主驸马一事把控吏部、利用中山郡王世子一事对中山王府有收有放、亲自主持殿试……一个尚未亲政的少年帝王,能在四大辅臣之间行事游刃有余,足见手腕。

    “而枝娘一露真容,果然就被人盯上了。想必是他们截获的当春县幸存者的书信中,提到了枝娘。只不过,枝娘随戏班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而且又极为小心谨慎,他们这才要偷枝娘的书信,好摸查其他的幸存者。”

    云远辙又道:“若非皇后娘娘明断是非,出手相助,臣此时也无能得见天颜。”

    神色沉郁的楚正则,看了云远辙一眼:“皇后仁慈。”

    “皇上敦仁爱众,皇后仁善慈义。而天道昭彰,昭楚可兴。”云远辙知道众人都以为他今日是来当驸马的,所以把最紧要的东西,都带了出来:“账册与画卷,敬呈陛下,臣断无一句虚言,请陛下明鉴!”

    楚正则看着账册和画卷。

    晨光透过窗棱,在白玉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起伏,勤政殿宏阔而明亮,衬得云远辙手上的账册和画卷,渺小而陈旧。

    ——却承载着,云破日出的湛湛天光。

    楚正则颔首,道:“云爱卿,你的这份寿礼,朕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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