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拖一时,对陛下、对太皇太后、对您,都不好。”许大夫人叹息道:“臣妇只庆幸,您还只遇上了香断、灯不燃。若是像太皇太后……”

    许大夫人急遽地咽下了后头的话。

    许太后的神色晦暗不明。

    福秋跪在地上,建言道:“太后,婢子以为大不妥。”

    许大夫人先前让许太后屏退宫女,但许太后还是留下了福秋,许大夫人本来就很不满。被福秋这么一说,她直接呵斥道:“尔等贱婢,休得信口胡言!”

    福秋毫不生怯,根本不看许大夫人,而是朝许太后叩首道:“婢子只听太后之命,太后若嫌婢子胡言,婢子割舌缝口,断不出声。”

    许太后眉头紧皱,道:“说。”

    许大夫人没想到福秋在许太后面前已经有如此大的脸面,心下微惊,连忙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婢子愚钝,实在不懂为什么许大夫人说这事该由太后做决断。”福秋话糙理不糙:“先不说陛下现在还在外头跟大臣们商量,就用家里头的事来说,祖母给孙儿定下了婚事,太后是儿媳妇,儿媳妇若贸然插手这桩婚事,让太皇太后作何想?”

    许大夫人冷笑一声,没想到自己还要跟一个奴婢争论。但俗话说,宰相家奴七品官,许大夫人只能压着怒气,喝问道:“你难道让太后坐视不管?”

    “就连陛下都要跟大臣商量,太后对薛姑娘向来也很好,犹豫再正常不过。”福秋摇了摇头:“许大夫人既然是入宫来替太后排忧解难的,与其把这个难题抛给太后,不如去劝薛姑娘,让薛姑娘自请出宫。”

    许太后闻言,看向许大夫人。

    许大夫人一震:“太后,这……”

    她话音未落,就听宫女来禀:“薛姑娘求见。”

    *

    薛玉润进门之前,先请宫女移来屏风,挡在她和许太后面前:“虽然签文星象之说尚无定论,但如果一想到可能会祸延太后,臣女心下难安。相隔如不见,臣女恭请太后万福金安。”

    许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道:“你这孩子,素来这般懂事。”

    许太后的话音明显带着同情,许大夫人不敢出声。

    “您一向待臣女宽厚仁慈,太皇太后更对臣女有抚育隆恩,臣女断不敢忘。臣女先请避居玉粹轩,为您和太皇太后抄经祈福,待前朝定论,臣女无所不服。”薛玉润平静地道。

    玉粹轩在宫中极为偏远的东北角,许太后大松一口气,立刻应道:“就依你所言。”

    许大夫人张了张嘴,但许太后应声太快,而且她先前又在福秋身上落了下风,此时更不敢反驳许太后。

    “多谢太后。”薛玉润温声道:“臣女迁入玉粹轩前,还有一事想请您做个见证。”

    许太后一听就知道,这才是薛玉润此来的真正目的。她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觉得薛玉润先前一直护着三公主,决定给她这个脸面。于是颔首应道:“自无不可。”

    *

    普济寺高僧诵经的佛堂内间,薛玉润请许太后、许大夫人落座,中间隔了帷幔。又请来了普济寺的方丈和无妄。

    二公主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三公主皱着眉头赶了过来,坐在了许太后的另一边。

    薛玉润示意珑缠拿三柱佛香,一拜,而佛香断,再拜,再断,三拜,仍断。

    许太后不解其意,只觉是不祥之兆,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薛玉润神色淡定,示意珑缠捧着的托盘中佛香,敬呈给许太后:“太后,佛香本就易断。若是折断至藕断丝连,再稍加黏合,不细看看不出,但敬拜之时,极容易折断。”

    许太后神色凝重地查看托盘中的佛香,三公主取出一根,晃了两下,佛香果然断了。

    三次只要断上一次就够了,许太后的香不断,三公主的香也会断。就算都不断,那还有长明灯。

    薛玉润命宫女再捧长明灯,取火折子点火。灯芯燃尽,长明灯就灭了。

    “是这样!”三公主马上就道:“母后,我们的灯也是这样。”

    “此灯内是水而非灯油。”薛玉润让珑缠再将长明灯呈至许太后桌案前,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香断灯灭,都是人为之祸?”许太后惊愕地问道,转身去问福秋:“可还留着那些佛香和长明灯?”

    福秋摇了摇头:“不祥之兆,不得久留。大师处置了。”

    “阿弥陀佛。”普济寺的方丈念了一声佛号,命杂洒的僧人前来答话。

    僧人自然矢口否认香和长明灯的异样,许大夫人迟疑着道:“太后,对大师妄加猜测,会否不敬?”

    薛玉润温声道:“臣女不敢对大师妄加猜测,臣女只是展示给太后看罢了。”

    许太后面色沉沉,不置可否。

    许大夫人一噎,就见薛玉润又拿了一个签筒来:“许大夫人,可要抽一支签?”

    许太后和三公主都看向许大夫人。

    许大夫人硬着头皮抽了一支签,三公主连忙拿过一看,大惊。

    薛玉润压根没看过签文,却能慢条斯理地复述竹签上的签文,道:“因名丧德如何事,切恐吉中变化凶。许大夫人,您是寒鱼离水招凶之象,凡事不可移动。”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一直闭着眼睛的无妄,掀开了眼皮子,沉沉地看着薛玉润。

    “怎么会这样?!”许太后半晌才回过神来,惊道。

    珑缠将签文在许太后面前一一排开,竟大部分都是一模一样的签文。

    薛玉润示意温柑上前,从中挑出一支上上签。温柑取过竹签,抬袖微微遮住。

    旁边忽有一声木鱼敲响,许太后下意识地寻声而望,等再转过头来,温柑呈到她面前的签文,已经从上上签,变成了“因名丧德如何事,切恐吉中变化凶。”的下下签。

    许太后心头大震,就见温柑从宽袖中取出了原先的签文,与这支下下签并排而立。

    移花接木之术,对温柑来说,只是小把戏。

    在许大夫人开口前,薛玉润强调道:“臣女并没有要加罪于谁的意思,只是展示给太后看罢了。”

    许大夫人:“……”

    真是好一个展示!薛家这个小娘子,怎么能把没有证据的事,都弄得跟真的一样?!

    许太后看向岿然不动的无妄,心中时而怀疑他,时而又对自己居然怀疑高僧感到不安。她时不时地陪着太皇太后礼佛,一直听无妄设坛讲经,对无妄一直深信不疑。

    但……

    如果正是这深信不疑,害了太皇太后呢?

    许太后无端打了个寒颤。

    薛玉润让珑缠和温柑归位,朝许太后行礼,道:“多谢太后愿为臣女做个见证,臣女这番所作所为,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从别处得来的启发。”

    薛玉润顿了顿,道:“烦请寿竹嬷嬷。”

    寿竹捧着一个托盘,敬呈许太后:“太后,今日薛姑娘领着婢子查验佛香之时,婢子发现,普济寺敬呈的佛香,与您和太皇太后去普济寺所燃的佛香不尽相同。”

    托盘内,是一支燃了一半的佛香。

    哪怕见证了这些纷扰,普济寺的方丈依旧声调平和安详:“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所敬之香,无别贵贱,一应皆为木粉竹立香。”

    无妄的岿然不动终于出现了裂痕,太皇太后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留下了这半支香?

    如果太皇太后甚至从容留下了这半支香,是不是意味着她早就知道了!?

    如果太皇太后早就知道了……

    无妄攥紧了扶手,声音里透出罕见的惶恐:“香不尽而取,是大不敬。不祥之兆,当立即焚毁,请太后慎行!”

    薛玉润看他一眼,静静地问道:“若是燃尽了,恐怕抱恙的就不只是太皇太后了。”

    “是因为这香……?”许太后倒吸一口冷气。

    三公主骇然道:“母后,你可是跟皇祖母一齐敬香礼佛的!”

    许大夫人脸色煞白。

    薛玉润先破许太后断香、灭灯的恐惧,如此,让许太后更能接受“签文被做了手脚”这个假设,在许太后心里将怀疑越种越深。

    最后,等薛玉润最终揭晓她为何会心生疑窦,许太后一步一步看着薛玉润做假设,心中必已万分怀疑,至少不会如先前那般信重普济寺,以至于既未查验佛香,也没有查验长明灯。

    而三公主叫破这一声,无异于火上浇油——许太后怎能不从太皇太后的遭遇中,想到自己?

    完了。

    全完了。

    许太后果然大怒:“来人!传太医验香!”

    *

    奉天殿上,许大老爷的脑海里,也只有这两个字。

    完了。

    全完了。

    ——薛彦扬阔步走上奉天殿,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微臣已将静寄行宫纵火之人悉数捉拿归案。”

    开口的第二句话是:“微臣幸不辱命!”

    奉天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这班自诩老成的大臣们,一时间竟为薛彦扬的这两句话,而齐齐失声。

    话里的含义,他们再清楚不过:宫室失火,是人祸而非天灾。并且,皇上早知会发生这件事,派北衙禁军暗中守株待兔!

    唯独皇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爱卿不愧为朕的左膀右臂。”

    “琼珠殿失火,既是纵火,则非天灾。”楚正则缓声道:“监副,你以为,何处还会应‘危宿值日,妨宫室、注瘟亡。’的星象呢?”

    钦天监监副“噗通”跪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发抖:“臣、臣不知。”

    “无妨,朕教你。朕行宫过百,但所居者不过其二,还有一座是翠微宫。”楚正则声音很温和:“薛卿,北衙禁军可有人驻守翠微宫?”

    “陛下放心。”薛彦扬肃声而应:“臣已派人日夜监守。”

    楚正则颔首。

    在这偌大的殿内,十二冕旒的珠玉轻晃的声音,似乎都清晰可闻。

    德忠在此间隙,对楚正则附耳说了几句话。

    楚正则唇角勾了勾,道:“不过,朕以为,监副所探的星象,未必不准,只是绝非应在皇后之身。”

    楚正则的声音清冽,与群臣先前激愤的声音格格不入:“朕之所以命薛卿派人守在静寄山庄,本意,是为了查在修皇家行宫时,还敢以次充好的国之大蠹。”

    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奉天殿内,却如平地而起的惊雷。

    薛彦扬适时地端出一截横木,众人一望便知,这断然不是新修静寄行宫,号称所用的“金丝楠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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