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咫尺相距,周妙脸色涨红,却见李佑白的目光反而沉郁了下来,黑漆漆,乌沉沉,他的神色依旧凌厉,只是先前青白的脸色稍缓。

    温水散去了他脸上的血迹,他甚至抬手,擦了擦周妙脸颊旁的血污。

    周妙浑身发抖,躲过他的手掌,又道:“你滚出去!”

    李佑白嘴角沉下,却转而抚摸她的头发,将她打结的湿发挽在耳后。

    周妙怒而惊起。

    你不滚,我滚!

    只见李佑白手掌一翻,两手死死按住了她的双肩,将她困在了浴桶的方寸之间。

    他顺势欺身而上,他的眉睫近在眼前,他的嘴唇贴着她的嘴唇。

    周妙躲闪不及,只得紧紧地闭上了嘴,像是绷紧的蚌。

    李佑白似乎并不勉强,只用薄唇贴着她的嘴唇辗转。

    周妙伸手用力推他,待到突然摸到他锁骨下的白纱,她手中不禁一顿,悻悻地收回了手。

    李佑白仿佛笑了半声,往后稍稍退却,可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为何要哭?为何要躲?”他复又问了一遍先前在车中的疑问。

    周妙咬紧牙关不说话。

    李佑白沉默了片刻,忽而脸上像是露出一个苦笑,自顾自又道:“你真觉得我动不动便要杀人,是么?可你手无寸铁,孟澜只需抬手便可轻易了结你的小命。从前在盘云山中时,你不是就知道了么,你不杀人,人亦杀你,怎么,因为此人是孟澜,你才哭了?”

    周妙心中一沉,她在盘云山时,确实以乱石砸过贼人,只是彼时那人并未被砸死,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才被李佑白一刀封喉,是她把那人的尸首推下了山。

    周妙闭上眼睛,显然不愿再回想了。

    耳边却听李佑白又道:“孟澜与那人毫无差别,绝非无辜,你猜他要是持剑窥见我的后背,他会不会一剑刺来。”

    会。

    周妙毫不怀疑,孟澜以命相搏,要是能真杀了李佑白,他绝不会手软。

    然而,这并不是最根本的缘由。

    手握皇权,口含天宪,生杀予夺。

    “你怕我,是不是?”

    周妙猛然睁开眼睛,面前李佑白的双眼澄澈,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一直以来,你小心讨好我,是因为你惧怕我,是不是?”他的眸光恍惚间黯淡了些。

    周妙张了张嘴,想要摇头。

    “我绝不会杀你。”李佑白仿佛自嘲地一笑道,“我心悦你,绝不会杀你。”

    周妙倏地一愣,桶中升腾的热气像是突然飘到了她的脸上,她的鼻尖,她的额头上。

    李佑白缓缓笑道:“哪怕你不是周妙,亦无所谓。”

    周妙惊愕地瞪大了眼。

    她当然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她刚才浑浑噩噩,脱口而出的话,已是覆水难收。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却找不到任何话来说,她唯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李佑白。

    李佑白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你事事小心,时时机警,唯恐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你若真是衮州的周妙,无缘无故,为何要偏帮简家人,池州简氏一族该与周家毫无瓜葛。我从前便猜,你其实是冒名顶替了衮州的周妙进京,对么?你其实是想替简氏翻案?莫非简临舟从前于你有恩?”

    周妙惊愕的心情翕然间变得酸胀,宛如一只气泡骤然被戳破,轻盈盈散去,可是余响犹在胸膛乱窜。

    她万万没料到,李佑白竟然早就深深地怀疑她了,进而还体贴地替她脑补出了这么“合情合理”的推断。

    周妙心跳加快,更觉口干舌燥。

    她垂低了眼,口中“嗯”了一声。

    李佑白又问:“所以,你确实不认得孟澜?”

    周妙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真的不认得孟澜,我之所以哭,是害怕,之所以躲,也是害怕。”

    她抬眼,缓缓又道,“陛下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我身无长物,除了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说着,周妙笑了起来,“陛下爱重我,喜欢我,自是好的,可是往后色衰爱弛,我又该怎么办呢?”

    周妙正苦涩地剖白自己,却见李佑白的眉头皱了起来。

    “色衰爱弛……你原本也非以色事人者,如若然,为何你不……”

    他话未说尽,周妙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若她真有以色事人,为什么她还不主动一点?

    周妙索性闭上了嘴,一阵难言的,略微尴尬的沉默渐渐弥漫其间。

    屏风后的此一方小小的空间,气氛陡然为之轻变,二人对坐,身入温水,旖旎之情便如缠绵水汽蔓延开来。

    是啊,他们刚才在吵架,眼下架吵完了,她这才意识到二人的处境。

    泡了一会儿的温水仿佛更热了,铜炉中的沉香火发出两声轻响。

    暧昧的温度随之而上。

    周妙心跳猝然加快,几乎李佑白一动,她便立刻警觉了起来,挣扎着要躲闪。

    他毫不费力地揽住了她的腰腹。

    她的后背倏然贴上了一簇滚火。

    明明水雾朦胧,可漫天的水色氤氲中,像有滚烫的火星落在她的脸上,肩上。

    屋中铜炉噼啪爆响,周妙滚落到榻上之时,适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也热得惊人,锦被之下,如笼滚火。

    热意层层荡去,一时如坠云雾,一时又临深渊,俨如飘飘荡荡的风,赫然卷进了烈火之渊,焚风飒飒,簸动不歇。

    直到风声稍缓,周妙低头,却见李佑白起身而至,他在她耳畔,笑道:“妙妙,如此才是以色事人。”

    余波尚在,周妙手足俱软,脸上滚烫犹存,可眼中明明白白地仍是震惊。

    李佑白指腹轻擦过唇瓣,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妙妙,该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夜风吹散阴云,明月高照,乳白色的清辉洒了满地。

    周妙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

    车马回到京城时,已是隆冬,天空落下了鹅毛大雪。

    百官踏雪上朝,新帝久不在京,内廷,门下,皆积压了不少待办诸事。

    日落之后,风雪仍未停。

    宫道两侧点上了黄澄澄的六角宫灯,高朗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朱雀门,乘车回了高府。

    高恭已在书房静候,同他一道的等待的还有高家的小女儿高姝。

    高朗将一推门,便见高姝挺直脊背,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道:“阿爹,我不想进宫,明日太后召见,我想称病不去,阿殊不想进宫。”

    高朗冷声斥责道:“胡闹!岂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

    高姝眼泪流得更凶了,伸手揪住他的袍角,哀声道:“阿爹。”

    高朗神色稍顿,这个小女儿自幼就被他宠坏了。

    “胡闹!”他只得又道。

    一旁的高恭见状,叹气道:“阿爹,不要再为难三妹了。她如此性子进了宫,往后如何开怀。”

    高朗面色难看道:“她是高家的女儿,自有高家女儿的本分。”

    高姝急道:“可是太后娘娘根本就不属意我,她喜欢的是小庄氏。”

    高朗不由怒道:“庄氏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们相提并论。”一个破落门户,因为一个太后,就能立得起来么!

    高恭摇摇头:“阿爹,不觉得从一开始陛下就既不会立庄氏,也不会立高氏么?”

    二桃杀三士,一个后位就能轻易挑拨高氏与庄氏。

    高家确有功,可功高亦不能盖主。

    庄家亦有功,可也不能好高骛远。

    高朗眉毛一挑:“你是何意,难道你还真想让何家女郎做皇后?异想天开!”

    高恭脸色微变,却笑道:“当然也不会是阿橙。”

    高朗冷哼一声,视线扫过案上的卷轴,暗暗长叹了一口气。

    礼部呈上的卷轴已被打回了数次,他又何尝不晓得李佑白的心思。

    李元盛死了,孟仲元死了,李佑白又怎愿再受人摆布。

    他的皇后绝非高门,他绝不肯再向任何人低头。

    他从来也非流连宫闱之人。

    他最想娶的皇后,恐怕是个无名无姓的人,如此一来,全无倚仗,身若浮萍,日后绝无外戚之患。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可惜, 即便高朗不允,高姝到底也没进成宫。庄太后病倒了,这几年她的身子愈弱, 如今寒冬已至,她的旧疾复发,整日咳个不停。

    杜戚冒着风雪前往坤仪殿为她瞧病。

    寝殿之中,庄太后榻前除了柳嬷嬷, 还守着一个乖巧的庄丽芙。

    杜戚眼观鼻, 鼻观心地小心看诊, 眼神断不乱瞟。

    太后咳疾沉疴难愈,杜戚也不敢用猛药,只能就着从前的方子改良一番, 留下药方。

    杜戚离开前, 庄太后按捺不住,终于问起了皇帝。

    杜戚垂首答道:“回禀太后娘娘,陛下将才回宫不久, 政务繁忙,且和南越一仗时, 手上受了伤,尚在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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