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啸之难以置信地望着那藏蓝色的本子,接过来翻开,那一刹那如黄粱的光洒落一册,信纸茸茸地翘起,展开一个少女赤诚热烈又遍布荆棘的十年岁月。

    没什么好羞耻的,沈昼叶将本子递给陈啸之的那一瞬间这样想,她甚至觉得自己心像绒毛一样轻。

    她趴在小床上看书,陈啸之则坐在桌前,纸声唰然,窗外风像花蕊,冬雨如花叶。

    一张纸翻过去,而后沈昼叶听见极轻的、男人的抽气声。

    她转过头,看见陈啸之宽阔肩背在微微发着抖,然后沈昼叶又听见一页纸翻了过去。他的手都是抖的。

    “只只,”沈昼叶趴着捏捏陈啸之手心,问:“——你如果遇到十五岁的自己,他会怎么看待你?”

    陈啸之沉默地握住女孩的手,将她纤细的手指攥在掌心。

    他足足安静了一个世纪,然后开口道:

    “可能会和我有矛盾,也可能看我不顺眼。”

    他将女孩子的手指握得更紧,然后颤声道:

    “……但他一定会羡慕这瞬间的我。”

    “羡慕得死去活来。”

    -

    那天晚上他们只是抱在一起。

    半夜雨停了,风吹出无数砂一样的星辰。沈昼叶趴在窗边着迷地看着星星,陈啸之自身后搂着她,将面孔埋在她颈窝里,沈昼叶天生小小的,被自己一米八七的竹马圈小猫一样圈着。

    “……不公平。”女孩子忽然很愤愤。

    “?”

    沈昼叶找陈教授不痛快,使劲掐他胳膊:“陈啸之,你吃激素长的吧?还是你妈在家给你偷偷吹气?凭什么这么高这么大只?”

    陈教授被掐了好几下,终于面无表情地问:“大不好吗?”

    沈昼叶:“……”

    疑车无据,还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车,沈昼叶瞠目结舌半天,捣了他肚子一肘。

    陈啸之立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制得死死的,沈昼叶一个弱鸡挣脱不开,连手都抽不出,气得要用头撞他……

    陈啸之游刃有余地捏着她两只手腕,嘲道:“就这?铁头功?废物。”

    沈昼叶怒道:“你才废物——”

    她对陈啸之这张嘴意见非常大,挣动不已,陈啸之使坏地摁着她,沈昼叶用脑袋也撞不到人,气愤至极决定咬他——而下一秒,陈啸之低下头,在女孩唇上一啄。

    “……”

    被亲了一口的沈昼叶呆呆仰起头,脾气突然没了,呼吸如远山绵延起伏。

    陈啸之揶揄道:“乖点儿。人还在我手里呢。”

    女孩子叶脸唰一声红透了。

    她自年少时就不服帖的天然卷散在枕头上,眼神清亮透彻,每日与她一起嬉戏的宇宙的光,整个宇宙,钟形花,一篮篮野生的吻——他不受控制地想,若有流星在黑夜里坠入贝加尔湖,不过也就如此光景。

    没有人能与她相比。这世上无人可与她比拟。她似乎是人间春天的主宰,他甚至相信这个女孩拥有一整个宇宙。

    于是陈教授在夜的国度俯身,近乎虔诚地亲吻小青梅。

    吻毕,拥有一整个宇宙的女孩子耳根红红地问:“你相信我的故事吗?”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哑着嗓子道:

    “……嗯。”

    夜色温柔得像无垠的海,大洋之神俄刻阿诺斯以花与夜覆盖两个凡人,世间听凭潮汐涨落。

    -

    ……

    “多久了?”沈昼叶忽然问。

    艳阳高照,大漠里车窗大开,亚利桑那炎热干燥的风灌进来。

    陈少爷戴着墨镜,围着遮挡风沙的布巾,回过头望向沈昼叶,问:“什么多久了?”

    沈昼叶抱着书,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窗外:“我们两个人上路。”

    陈啸之想了想:“三天。”

    “……我们似乎从来没相处这么久过。”

    陈啸之开着车说:“有的,但都没有这么纯粹。”

    沈昼叶愣了愣:“好像……是诶。”

    ——这是只有两个人的旅程。

    它甚至没有任何动机,不过是突发奇想,一个人忽然想去看看自己年少时,于是另一个人成为她最忠实的执行者,两个成年人像孩子般纯粹地踏上横跨大洲的征程。

    像风般捉摸不定,又似诗歌浪漫。

    “我觉得很好。”陈啸之望着窗外风沙,没头没尾道。

    沈昼叶揉着自己的手指,没头没尾地回答:“我也觉得。”

    “我这几天在想……”陈啸之忽而艰难道:“我们之前是太了解彼此,却也也太不理解对方了,我们给为对方预设了一个形象,总觉得对方就应该是自己所想的样子。但其实完全不是。”

    “所以我们走了……那么多弯路,我做了错事,脾气太坏,你又不屑于了解我,所以和我产生隔阂。”

    沈昼叶心里忽然一痛,没能说出话。

    陈啸之忽然问:“叶叶,如果我没追上来,你会和我分手吗?”

    沈昼叶说:“……我舍不得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舍不得——可这问题我不知道。”

    陈啸之愣了下。

    然后沈昼叶有点在意地问:“你差点没追过来吗?”

    陈啸之停顿了下,说:“完全没有,连想都没想过。”

    “那这个假设不存在。”沈昼叶中肯地说。

    陈啸之足足沉默三秒,凉飕飕道:“——哈。”

    车厢重归宁静。

    沈昼叶将‘哈’理解为‘没错’,浑然没有捅了马蜂窝的自觉,抱着书安静地蜷缩在窗边。烈日下戈壁如火,路边野草干黄,风一吹,岔路口的pheonix路牌摇摇晃晃。

    沈昼叶掖了书页,向窗外看去。

    陈啸之一声不吭地开车。

    房车穿过戈壁之间狭长公路。荒漠浩瀚如海,他们在其中成为一条浪,渺小不值一提。

    然后陈啸之打破沉默,冷冷地说:“我他妈就不该以为你能变。”

    “什么?”沈昼叶突然被喷,茫然道:“什么变不变的?”

    陈啸之冷漠道:“只要但凡有点不如意就满脑子——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这次我追上来了,下次呢?还他妈因为我一定会追上来所以假设不存在?沈昼叶,这假设一直存在,而且会永远存在下去。”

    沈昼叶一怔,问:“啊?怎么突然为这事儿生气……?”

    陈啸之怒意立刻沸腾起来:“——这事儿?”

    还能是什么事儿,沈昼叶又被呛了一句,沉睡的小脾气也上来了。

    “你发什么脾气呀?我们不都讨论过了吗?”沈昼叶气冲冲抬头:“以后会好好沟通,有什么都告诉对方,不要让对方瞎猜,所以以后就不会再发生——”

    下一秒,陈啸之把车在路边一停,人都气笑了:“我说了这么多,你他妈就抓住这么个重点?”

    沈昼叶也冒起小火苗:“还能是啥!就是因为我跑了,我都说了以后的解决方案了——”

    “和你妈的解决方案有什么关系?”陈啸之怒气立刻沸腾了起来。

    沈昼叶平白被怼,又愤怒又不解,坚持道:“既然没关系,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发脾气啊!”

    她话音刚落,陈啸之就咬着牙,瞪了沈昼叶一眼。

    沈昼叶:“……?”

    陈教授看上去像头被踢了一脚、有被关在牢笼里的猎豹,耳根红得滴血——纠结羞耻,又愤怒得要命。

    沈昼叶吓了一跳……

    怎么一副誓死不屈的样子,沈昼叶那一刹那甚至生出陈教授是个贞洁烈妇的错觉,他距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就差这么一点儿,配得上那句宁当玉碎不为瓦全……

    而陈教授狠埋着头,像是要钻进地缝,困兽般走了数步。

    然后他缓慢、且充满嘲讽道:“我他妈不平衡,有什么问题吗?”

    沈昼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屁话。

    这人啥都干了,陈啸之这狗在美国过得流油,泡的妹子三双手都数不过来,三双手啊三双手,后来欺负我一欺负就是半年,如今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想搞个导师欺压都轻而易举,我一个天生的直男癌不嫌你这狗比脏就不错了还好意思跟我说不平衡?——谁给你的脸?

    直男癌沈昼叶难以置信地大喊:“你有什么好不平衡的?!”

    陈啸之声音比她更高,怒道:“我有什么好不平衡的?!好不平衡——沈昼叶我亏你问得出这种问题,你自己心里没数?你就是给我十个胆儿三条命我都不可能跟你提分手,你呢?一次不够两次,我命都他妈快给你搞没了你还给我搞第三次——你问我有啥好不平衡的?!你自己说呢?”

    沈昼叶一听当即比他还愤怒,马上针锋相对:“分个手你还委屈上了?你委屈啥呢你?陈啸之你小日子一天天儿的过得不比我滋润多啦?我说?我说你该给我跪下磕头道歉——”

    陈教授气得头都要炸了:“沈昼叶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狗话——‘分个手我还委屈上了’?这事儿不该委屈?沈昼叶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吗你?”

    猴子怒气冲冲:“姓陈的你才是猴——”

    陈啸之怒不可遏:“——我、小日子、过得比你滋润?哪儿比你滋润了?是我在实验室泡得比你滋润还是熬考试比你滋润?deadline比你滋润?沈昼叶你今天必须给我举个例子出来,我倒要看看我比你滋润在哪?!”

    沈昼叶痛下决心。

    “三十七!!”

    陈啸之:“?”

    沈昼叶气沉丹田,大吼:“三十七个——!!”

    陈啸之满头雾水:“……啥三十七?”

    沈昼叶见陈啸之毫无所觉,立刻气得毛都炸了起来……

    “你真的不要脸,”沈昼叶气得眼圈都红了:“还全都忘光了,忘光了你还是个人吗!这十年里我就算找第二春也顶多就是一两个师弟师兄,甚至还没怎么发展我就给掐断拉!你呢,你呢你呢你呢陈啸之你呢——立刻给我坦白,我之后你到底又找了几个金发辣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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