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摸着是来做生意的。现在还是冷,等到了夏天, 来玩的客人还能多点。”

    这里纬度很高, 气温相当冷,即使已经快到五月份, 南方的不少地方都由春入夏了,笼罩着这片土地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萧瑟的寒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直到飞机降落一段时间后,出口处出现了第一个往外走的乘客。

    他们立刻歇了话头,专心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各自要等的客人。

    这是一家很小的机场,也就普通城市的汽车客运站那么大, 每天航班寥寥, 这已经是今天最后一趟飞机。

    秦磊其实不清楚今天要接的客人长什么样子, 只知道是两位男性客人, 从遥远的南方过来。

    他事先说好了在机场出口处等他们,反正整个机场都没几个人,游客尤其少,应该是好认的。

    但事实上,当那两道身影一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他就莫名其妙地确定了。

    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推着行李箱,身形挺拔,即使秦磊压根认不出衣服或行李箱的牌子,也觉得它们被染上一种昂贵的气味。

    同行的另一个男人有着日常生活中少见的耀眼发色,一身深棕色的飞行夹克,手里随意地提着一个双肩背包,正在对身边人说话。

    秦磊正有些愣神的时刻里,穿夹克的青年转头望过来,神情平静地越过了其他所有注视着他们的视线,笑着问:“秦先生?”

    “啊,是我!”秦磊连忙道,“您好您好,叫我小秦就可以了。”

    面对这两位气质非凡的客人,他难免生出几分局促与紧张,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不该主动去接那个看上去很贵的行李箱,生怕把东西弄坏了,下意识伸出的手蓦地僵在半空中。

    发色耀眼的客人便笑了,调侃道:“不用帮忙,箱子很轻的。”

    另一位客人的语气温和沉稳,又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距离感:“车在外面吗?”

    “在的在的。”秦磊立刻引着他们往外走去,“我去把车开过来。”

    等一行人上了车,正式启程向目的地驶去的时候,握着方向盘的秦磊格外小心翼翼。

    这是他开过最好的越野车。

    他按照吩咐去取车时,问过车行老板,价格是他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性能也是让每一个会开车的人都爱不释手的强大出众。

    此刻行驶在崎岖陡峭的道路上,简直如履平地。

    两位客人的目的地在秦磊自小长大的僻静海岛,离机场有五六个小时的路程,到时还得改为搭船。

    一路上不仅地形险峻,路况也比较差,当地经济不行,挤不出钱来好好修路。

    路越开越旧,人越来越少,就成了恶性循环。

    但客观地说,这里的风景是很好的,山川秀丽,海洋辽阔,民风也极为淳朴。

    秦磊一直觉得自己的家乡很美,无奈位置太过偏远,交通不便,所以名声不显,只有一些资深的驴友才会特意过来游览。

    以前秦磊接其他客人去岛上玩的时候,要么坐老旧的小巴,要么开自己的破面包车,一路上颠得晕头转向,等下了车,得歇上半天才能缓过来。

    今天算是他开过最舒服的一趟车了。

    后座上的客人甚至睡着了。

    正专心开车的秦磊听到一声低低的叮嘱:“开稳一些。”

    他反射性地扫了眼后视镜,当即收住了刚要脱口而出的回答,改为认真地点点头。

    气温寒冷的午后,车内的温度很舒适,深红的发丝在纯黑的毛呢料上晕开,池先生正倚在爱人的肩头睡去。

    格外静谧安宁的气氛里,默不作声的秦磊将车开得更慢了。

    这次旅程其实有些奇怪,两位客人对他提供的常规行程安排不感兴趣,只说要去海岛,而且要去其中最远也最小的一座岛。

    那里的风景相当美,但如果是专程来摄影,肯定是要看时间和天气的,而不是出了机场直接去。

    所以秦磊怎么都猜不透他们此行的目的。

    可贺先生开出的酬劳很丰厚,他性格敦厚善良,总担心自己拿多了钱,为此更想努力完成好客人交代的每一件事。

    而且他依然很好奇——这两位客人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呢?

    他们看上去与这片被遗忘的荒凉土地格格不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秦磊能看见后座里的贺先生维持着不变的姿势,任由爱人在肩头安睡。

    他低头凝视了片刻爱人的睡颜,看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宛如鸦羽,随呼吸与睡梦轻轻颤动。

    紧接着,他侧眸望向车窗外向后流逝的陌生风景,目光静静地闪烁着。

    那里面蕴含了一种秦磊读不懂的复杂感情。

    几乎令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手中的方向盘指引的不只是眼前这趟平稳的旅行。

    而是一场更颠沛流离的漫长旅途。

    黄昏坠进夜里,盘旋的鸥鸟回到港口,提前预定好的船只载上客人,驶向散落在海中的岛屿。

    在驶过倒数第二座岛的时候,他们见到了桥。

    一条长长的,连通了两座岛屿的桥。

    漫长旅途无声无息地到达了终点。

    秦磊听见贺先生的声音:“靠岸。”

    喧嚣的海风模糊了话语里的一切情绪。

    秦磊动作利落地驱船靠了岸,他是这一带少有的做导游的人,会开车,会开船,熟悉这里的一切,想让更多人领略家乡的美。

    他们停靠在那座最小的岛边,贫瘠的土地上散落着几处旧屋,其中只有一间屋子里还亮着灯。

    天色已入夜,风中飘荡着淡淡的饭菜香气。

    年逾古稀的老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推门出来,一见到秦磊,便笑了:“又带人来玩啊?”

    秦磊热情地问候道:“对啊,阿叔吃过饭了?”

    “吃过了,怎么今天是晚上来?”老人关切地说,“还是白天风景好。”

    如果在白天,这里能见到一望无际的湛蓝海面,清晨与傍晚另有绚丽缤纷的日出日落,是油画般的美景,很适合喜欢摄影的游客。

    但此刻是夜晚,海面黑蒙蒙的一片,只有岛屿上闪烁着零星的光。

    敞开的家门里,还有一个老人,她半倚在床上,手边的桌台上放着刚吃过的饭碗,她的声音颤巍巍的:“是小磊啊?”

    秦磊主动上前几步,回应了老人的问候,顺手将摆在屋里的轮椅往更不影响走路的地方轻扶了一把。

    同时,他也不忘向立在一旁的两位客人介绍:“阿叔和阿嬷是这个岛上唯一的居民,阿嬷腿脚不好,不方便走动,你们注意到刚才那座桥了吗?那是阿叔……”

    他说话时礼貌地看着客人,却在对上他们的视线的刹那,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早已知晓自己正在说的这些事。

    秦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离奇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目光太静了。

    静得连周遭翻涌的海浪都失去了声音。

    秦磊告别了熟识的老人,又带着两位客人走向那座桥,夜里唯一称得上景点的地方。

    刚才从海上遥望时看不分明,走近了,才能看清这座桥的模样。

    在上桥之前,秦磊特意解释道:“虽然这座桥最初是阿叔一个人建的,材料和能力都有限,外观看着不太牢固,可能有点吓人,但今年已经有人帮忙来加固过,现在稳得很,可以放心走。”

    沉默了很久的贺先生终于开口:“今年加固过?”

    他目光审慎地观察着这座桥,对比着记忆中新闻画面里的图像,的确发现了不同。

    “对,是那些来跑业务的外地人,阿叔跟我念叨了好久,在那之后,我每次带外地客人过来玩,他都会主动出来打招呼。”

    说着,秦磊想起一路上的疑惑,笑着挠挠头,坦诚道:“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以为你们是来做生意的,只是见到以后又觉得不像。”

    这两位客人都不像那些风尘仆仆的业务员,反倒像是来考察投资的大老板。

    贺先生继续问:“这里经常有人过来做生意?”

    “早些年很少,差不多是最近半年才陆续多了起来。”秦磊认真地想了想,“都是听说我们这边有特色海产品,所以过来看看。”

    他见两位客人好像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所以介绍得格外耐心。

    “我们这里好吃的海产品蛮多的,而且都是这边特有的,其他地方吃不到,只是不出名,运输成本又高,所以过去没什么人特地来做这个生意。”

    “我之前也很好奇怎么突然来了这些人,特地打听过,说是因为现在有个很火的购物应用,里面专门搞了特色产品的模块,很受大城市里那些顾客的欢迎,带火了不少原先没什么名气的新奇东西。我记得那个应用叫……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树。”

    秦磊还在努力回忆的时候,一旁的池先生轻声道:“三棵树。”

    “对,就是这个!池先生用过吗?”

    “用过。”池先生看了身边的爱人一眼,又问,“是三棵树的业务员来过吗?”

    秦磊摇摇头:“不是,可能我们这里实在太偏僻了,没被他们注意到,而且,那些业务员说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自己去谈资源了,好多像我们这里一样的穷地方政府会主动找上门……”

    对贫困落后的地方而言,只要有一样东西能成为有经济价值的商品或服务,并且具备稳定的销路,就能改变当地的一切。

    似乎很精通经商的贺先生,替他简洁地说完了未尽的话。

    “市面上出现了很多仿照这种模式的跟风竞品,这些团队需要寻找大量有特色的商品资源,也就找到了这里。”

    无数业务员涌向此前籍籍无名的县城与乡村,很多贫穷的地方被重新发现。

    其中有人来到了这座海岛,看见这座过分简陋的桥,也许是被这对老人之间的爱情感动,也许是出于未来可能用到的运输上的考虑,主动出了一份力。

    所以桥有了新的模样。

    蝴蝶在数月前的台风夜轻轻扇动翅膀,掀起的风暴持续至今,蔓延到几千公里外偏远闭塞的海岛。

    它是书中那座桥,又不完全是。

    这就是生活给出的最后答案。

    咸涩海风吹过交叠的木板,在步履经过时,桥身轻微地摇晃着。

    秦磊看见身后的这对恋人十指相扣,一起并肩走过这座桥。

    一座黯淡的、简易的,不甚美观的桥。

    池先生却说:“它很漂亮。”

    贺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牵着他的手。

    小岛上唯一有人生活的旧屋还亮着灯,风烛残年的佝偻身影投映在窗上,影影绰绰。

    秦磊知道是阿叔坐在床边,端着洗脸盆,用毛巾在帮阿嬷擦脸。

    四周是海浪汹涌的声音,无休止地拍打着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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