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穿越言情 > 伊人
    程如兰又请假了,连续三天。星期三的早自习时间,李明惠在全班面前宣布这个消息,没有人感到意外,程如兰并非第一次请假,大家自力救济惯了,照样进行例行活动。

    李明惠不在意其它同学的反应,她特意绕经教室后方,瞥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安曦好几眼。

    觎看的动作太缺乏技巧,安曦原醚枕着臂,死气沉沉地伏在桌面上,被莫名无礼地观察,他略掀眼皮,露出凶霸的目光,不友善地直呛,“看什么?”

    “凶屁啊!”李明惠不甘示弱,“我高兴看不行吗?”

    “走开,别挡老子抄黑板。”

    “你手上连枝笔也没有,骗谁啊!”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犯着你啦?”

    “我说你一大早见鬼啦,火气那么大做什么?”

    他最听不得的就是“鬼”这个字眼,五分钟前黑面才因为话中穿插了“心里有鬼”四个字莫名吃了他一顿排头,现在又再一次被她挑动了敏感神经,一触即发,他整个人跳起来,不顾众目睽睽,摔了课本,直冲出教室。

    他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胡逛乱绕,只想把压在心坎沉甸甸的气压甩脱。上课钟响,他置若罔闻,低着头前进,直到撞翻了迎面而来的学生手上的一迭作业本,泄了气,才颓然停下脚步,蹲下和对方一道捡拾散落的本子。身旁跟着加入一双帮忙的手,他瞄了一眼,是李明惠,忧心仲仲地看着他。捡妥所有的本子,交还对方,等周围人散得差不多了,他语气稍缓,质问她道:“跟着我干嘛?”

    “要不是你奶奶拜托我看着你,我才懒得管你。”她白他一眼。“老太婆真多事。”他抓了一把廊沿的灌木丛绿叶,洒在排水沟里。“别这么说嘛!她很担心你耶,说你变个人似的。”

    她端详着他焦躁的模样,小心翼翼问:“你在担心老师吗?放心吧,她有家人照顾,不会有事的”瞥到他面色一紧,明白自己猜对了,她无奈地劝慰:“安曦,别怪我多嘴,你这样是没用的,老师都要结婚了,况且,她大你八岁耶,这不大好吧?”他别过脸,不理会她。

    “你真是——”她跺下脚,见他一脸坚决,不打算回教室了,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算了,今天上完课我陪你走一趟老师家,探探她,这样总可以安心上课了吧?”她没有料到安曦对程如兰的迷恋竟超乎想像的深,发展下去会是什么光景?想想令人发毛,安曦却乍然回身,目光炯炯盯着她,认真地以眼神确认她的话。“不用瞪我,没骗你啦!”她缩了缩肩,那双令女人失色的双眼竟令她害怕。

    “既然要去,现在就去,何必拖到下午。”原本的阴沉一扫,焕发出生气来。“喂,得寸进尺啊!你以为现在的周末啊?”她不禁拉开距离,怕他当真。

    “我求你,就这么一次,将来你有什么事我一定挺你,绝不盖你。”他扼住她手臂,焰得死紧,她挣脱不了,又气又急。“你奶奶说得没错,你真是失心疯了,拜托别吓我——”

    “就这一次,我说到做到。”美丽的眼睛逼出灼火,他重申他的要求,脑筋一转,直接想出计策,“我从后门溜出去,你想个借口请假,在我有附近那棵老树下会合,你不来,我就自己去,怎么样?”她还能说什么?依他这种瞻前不顾后的火躁个性,让他单独直闯程家,会有什么好结果?到头来他那狠角色奶奶不找上门来指桑骂槐,搞得李家不得安宁?

    “真倒霉,我干嘛跟你有亲戚关系啊!”她哭丧着脸。她若知道接下来的情况超越她的能力所及,就算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答应走这一趟,她从来就不了解安曦。

    “搞不懂你耶!来就来嘛,干嘛带这只丑不拉叽的狗啊?你以为它会帮你的凶相加分呐?”李明惠一路在公交车上忍了半天?终于在程家门外,嫌恶地发出抗议。“你不懂啦!”他伸长脖子往大门里窥探。“带来就算了,还让它戴口罩,怪里怪所的。我看它不太好惹,你把它拴在门外好了,别吓坏人家了。”她由衷建言。

    他斜眯她一眼,不客气地拒绝,“我千辛万苦把它从我家搞出来,差点让我奶奶发现,你要我把它留在外面,你当我神经病啊!”“喂,我是好心劝你,万一它咬了人─喂!你按门铃干嘛?把泥巴留在外面啦!”

    安曦二说不说,用力把了门铃,一声紧接一声不放松,急切的程度令门内的人三并两步冲来开门。李明惠窘不可抑,怕他坏事,一把推开他,挡在前头,迎接开门的人。“咦?是你们啊?快进来快进来!你们太有心了,这么关心老师。”程素闻笑容满面,和上一次的心事重重判若两人。

    安曦魂不守舍,拽紧手里的狗绳,程母看见泥巴,并不介意,还摸了摸泥巴的头,“真可爱。”难得被衷心赞赏,泥巴竟乖巧地蹲坐,俯首任人抚摩。

    寒暄一番后,李明惠开门见山问:“老师还好吗?”“好、好,她没事,”程母高兴地直点头,“这几天她累了点,今天我让她再休息天,明天应该可以上课了。进来吧!”

    这么说宋伊人应该是离开了?安曦思忖着,心脏随之剧烈鼓动。随着程母走进客厅,程父从报纸堆里抬头来,慈蔼地朝他们笑笑,“麻烦你们来看如兰了,真是好孩子,坐吧!”“我们想看看老师可以吗?”安曦急问。“当然可以,她就在后院,起床好一阵子了。”程父指向厨房的方向。

    他走得飞快,跟不上步伐的泥巴东歪西倒地被拖着走,发出呜呜声。院子不小,有二十多平,在寸土寸金的市区算是难得,程家非常能怡情养性,沿着院墙种了一排扁柏,白色矮篱内有含笑、七里香、桂花等闻香植物,中央有几株不同色调的茶花,开得十分盎然悦目。程如兰站在白色的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弯腰俯看枝头上的花蕾,对着身旁的男人代声谈笑,精神看起来不差。察觉身后的动静,和如兰的男人一齐看过来,双双站直了身子,讶异地直视他和李明惠。

    “老师。”李明惠向前唤。程如兰不解地眼神投来,审量李明惠,但尽有几秒,但出现恍悟的表情,露出亲切的笑意,顾然她高得李明惠,视线转向后方的安曦,随即一脸警戒,笑容勉强,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经验,与师生情份,她举起手,说了声:“嗨!安曦,你也来了。”

    “老师。”他直勾勾盯着她,盯了约有半分钟之久,她虽不自在,但没有闪躲,倒是身边的男人沈维良看出不对劲,对这个穿着制服、神情复杂难解的大男生兴了困惑,随口问道:“你们特地来的?请假了吗?”“是啊,请了半天,今天早上课不多,都是复习考试范围。”李明刊赶紧答。

    安曦移开目光,寒意直赶四肢,不必再费力搜寻,那双妙目已失却了原有的温柔和关注,眼睛骗不了人,他一直确信这一点,这次他看向沈维浪,从头到脚地打量,一丝不放过。他渐渐明了,这个外形挺逸的男人如何能迷惑女人,连男人也不得不对他折服吧!宋伊人不过是其中用情最深的一个。然而沈维良选择了美丽能干的程如兰,他并未对纯良执着的宋伊人动心,安曦无从理解其中的曲折,只是打从心底确信,沈维良没有处理好三个人的

    关系,才让一厢情愿的宋伊人肝肠寸断,猝死于意外,他不是直接的刽子手,却是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

    “说到这里,明惠,班上复飞考进行到哪里了?可以请你明天抒发经一科的进度表交给我吗?”程如兰认真地问。这个要求当场令李明惠愕然。程如兰是班导,复习考的进程应该了若指掌,为何反倒向她询问?但程如兰不是第一次行止异常,李明惠一向是个懂事的好学生老师左右手,她识趣地应和:“可以啊!我明天一早就交给老师。”

    安曦面无异状,内心清晰无比;真正的程如兰这几天忙着填补空白的三个多月,她必是敏感的察知在迷茫昏蒙时做了一些她想不起来的事,她小心地不露破绽,努力恢复以入的记忆和旧时的生活态度,尤其是和沈维良的关系,安曦不经意看到,她和沈维良在背后十指交握,他们重新获得了彼此。伊人呢?还会有谁记得她?

    一股愤慨油然而生,他蹲下身,除去泥巴狗嘴上的安全罩,解开它脖子上的绳勾,亲昵地拍拍它的背脊,凑在它的耳边,悄悄下着命令:“泥巴,快去,看到那个漂亮的女人了吗?你曾经想咬她的,记得吗?现在就去吓吓她,我绝不会骗你,快去!”没有人听见表情善的他耳语些什么,他怂恿着泥巴,渴望再一次看到失控的程如兰离魂,他要宋伊人回来,不顾一切要她回来。

    得到自由的泥巴,轻松地伸展腰身,抖抖纠结的毛发,对着空气档闻西嗅,没有做出攻击的预备动作,反而原地抓耳挠腮起来。他不耐地皱起眉头,沉声下令:“去啊!不去我扁你。”

    这句威胁它仿佛听懂了,畏首畏尾地看了看安曦,慢吞吞向前走去,停在程如兰足前。目光聚集下、泥巴没有符合主人的期待长毛直竖、张牙舞爪、做出常有的备战姿态,它低低呜鸣,一下一下地舔起程如兰的脚趾来,讨好地摇尾乞怜。程如兰不疑有他,俯身搔搔狗儿的颈项,妖声逗弄:“安曦的小狗吗?叫什么名字?”

    安曦泄了气,伴随失望而来的,是大量的愤怒,源源推动着他,让他未及细想就下了决定。他霍然直起身,屈起了拳头,迎向沈维良,冷不防欺身过去。沈维良的注意力完全在未婚妻身上,笑容持续着,当饱含恕意的挥击扫过下颚,血腥味直窜口鼻时,他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已仰倒在地。安曦横跨在他腰腹,拳头精准地落在那张完美的面庞上,每一拳都附加一句怒责:“都是你、都是你,是你这个混蛋!是你杀了她!就是你!”

    一声尖叫刺耳地响起,李明惠冲上前企图制止疯狂的安曦,“住手啦,你发什么疯啊!”安曦打红了眼,挥臂将她甩了几步远。程如兰怔上半天回神后,除了尖叫还是尖叫,尖叫声引起了程家父母的注意,前后奔赴现场,程父不加思索,一举擒抱住失去理性的安曦,拚命将他拖离毫无还手余地的沈维良。安曦扭动挣扎,余怒未消;沈维良奋力昂起上身,一脸红肿,又惊又惧,鲜血不断从鼻孔淌下;程如兰扶起他,泪眼汪汪,“你有没有怎样?真是太过分了……”

    “安曦你神经痛,你被鬼附身啊!”李明惠不敢置信,爬起来后直打颤。

    “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维良得罪你了吗?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吧?”程每压抑着乱,朝双臂被控制住的安曦质问。他狠瞪着沈维良,“问那个混蛋啊·他心里有数。”

    没头没脑的回答终于惹火了程如兰,她起身回头,走向安曦,挥手便是一记麻辣的耳光,“打你这个没教养的学生!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合理的解释,别想再待在这所学校。”

    “谁希罕!”他仰起下巴,悴了一口,怒视她和沈维良,咬牙切齿,“别以为你们可以逍遥,我要你们永远记和宋伊人、宋伊人、宋伊人……”三个字如同符咒,把每个人都钉住不动。程父松开他,默不作声和程母对望;程如兰瞪目呆立,半晌合不拢嘴,沈维良忍着错眩,摇椅晃地站起来,抹去一嘴殷红,“你认识伊人?”安曦揉了揉发痛的指节,紧绷着脸,牵起缩在角落的泥巴,系好颈圈,拍拍脏污的裤管做着离开的准备动作。

    “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你和伊人是什么关系?”沈维良按住他的肩头。他不客气地挥落沈维良的手,再狎近对方的侧脸,状似耳语;“你没有资格知道。你们一定会记得宋伊人,可惜不会让你们很愉快。”没有人再拦住他,没有人打破沉默。

    他自行步出程家,抬首望向明亮无云的天际,轻轻说了声:“伊人再见”风款款吹来,遣蜷环绕他,似无声的抚慰。他垂首看着沾着血渍的右手,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请了两天假,对内对外都称病,病名是肠胃不适,拉肚子。但是时候到了他照样吃饭,吃完便上床发呆,发完呆便昏睡,病容看不出来,比平日沉默倒是真的,走到哪里都挂着兴味索然的表情,问不出个梗。

    他妈妈忍着不发作,坐在楼梯口最醒目的位置上观察他的动向,他也不以为然,经过电话机时总会望上一眼,电话多数时哑然无声,偶尔响上一次又都是找他奶奶的,就是没有学校的来电。程如兰没有告他的状。第二天,他确实了这个事实,心里并无侥幸的窃喜,只有省却麻烦的轻松。可惜空洞的感觉并没有放过他,镇日如影随形,耳机里狂闹的舞曲遮蔽不了,专心做深呼吸却烦躁得想吼叫。

    念头一转,趁奶奶出门,把泥巴偷偷抓进房里训练喝酒,酒是他奶奶精心泡制的宝贝人萋酒,才灌了三小杯泥巴就不支倒地趴在地猛吐舌,乐趣尽失。缺乏小酌对象,他独自啜饮着闷酒,喝洒经验屈指可数,只觉得还算顺口,一杯接着一杯,无聊了,还从坛子里挖出一小截像手指的华肉,咬了一口,淡而无味,随手扔给地上发出怪叫的泥巴。

    酒精逐渐发挥了力道,他浑身暖和,筋骨松弛,半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身躯像浮游在云端,软绵绵失重无依,但紧黏不放的虚无感终至消失了。眼帘慢慢垂下,刚密合不久,就有人在叫唤他。

    “安曦?安曦?”似远或近,似熟悉又陌生,总之,不是他奶奶。“安曦醒来,安曦?”固执地不睁开疲倦的眼皮,叫唤的声音于是更坚持,音量放大,仍唤不配他。鼻尖突然被用力捏紧,阻止氧气通过,他不由得张嘴呼吸,费力地张开惺忪的眼,和一双带着笑意的黑眸相对。

    他花了数秒钟清醒,整个人惊坐起,背抵床头,两眼发直,如坠五里雾中。但绝非雾里看花,那影像太真实了,倚在床尾的年轻女人,一身素净白衫连身裙,小麦肤色,巧笑嫣然,酒涡时不时在颊畔出现打招呼,眸子圆黑莹亮,两股乌黑发辫垂至胸口,健美的小腿在床边俏皮地晃荡,她又唤了声:“嗨!安曦”

    “伊人吗?”他试探地喊,那形貌,活脱脱是相片中人。

    “不认得我了?”她下了地,走到他面前,歪着头打量他的醉态,小嘴椰榆他。“年纪轻轻学人家藉酒浇愁叫喔?”

    “我没有,我只是……”想念你。说不出口,眼里是不停的湿润。他作梦了,一定是,左右手轮流抹拭眼角,移开,伊人依旧栩栩如生。他探手出云,指腹滑过她的面颊,擦过她的发辫,停在她的手心,温凉如昔,触感似真。他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的五官,每一寸肌肤,他甚至瞥到了她耳后下方有一小块青色胎记,他嗫嚅地说:“我终于看见你了,真正的你……”

    “是啊,真正的我。”她轻拍他的面颊,他闻到了她身上说不出名字的淡淡花香,随着她的动作扬芬,令人忍不住心生愉悦。他忙不迭问:“你不会走了吧?你会留下吗?”奇迹出现了吗?有更好的方法让她留在人间人吗?

    她笑而不语,执起他的手,“走,一起去个地方。”“去哪里?”她还是不答,牵起他一道站在他的窗前,只手推开窗子,凉风立刻扑面而来。天光明亮,云朵飘移,不知谁家播放的流行歌曲随风传来,软绵绵唱着……“爱你无计可施,你明白吗……”深深唱动他的心,他握紧她的手。他注意到她不畏光了,大方地迎向初冬的太阳,不禁为她高兴。

    “来!站上来。”她伶俐地攀出窗外,站在突出的窗台上,面临外面的街道。“啊?”她胆子真不小,窗台十分窄,只有二十多公分,背贴窗子站在那儿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来啊!不要紧的,有我在”她鼓励地对他招手。他牙一咬,不再迟疑,跟着跃上去,钻出支心惊胆颤地与她并肩贴靠。“接下来呢?”一起欣赏外头走动的邻居和街景吗?这有何精采之处?

    “跟着我跳”“不是吧?”他瞪大了眼,看着脚下至少有四公尽高的地面,惊呼;“这是二楼耶!”也许死不了,断条腿却不是不可能,再说,他也不愿她受伤,这游戏一点也不高明,目睹的人很难不认为他们一块跳楼殉情。她笑着摇头。“那就闭上眼,我会扶着你的。”“你确实?”他心生为难,宋伊人真不是普通女生。

    “安曦,你相不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你。”

    “……”他凝视着她,那充满温柔的善意,欲言又止的笑容,他相信她,他爱恋这个女人。“我们走吧!”他紧紧闭上眼,左手勾住她的腰,要不是

    比她高大,他真想抱棵树一样抱着她,这种游戏就算是黑面他们也不敢挑战。“不用紧张,很快就到了。”他笑着安慰。

    他在作梦吗?内心再一次质疑,但臂弯里的腰肢如此有实感,鬓角的发丝拂着他的脸,棉质衣料柔软地轻触他的手背,她就在他身边,一点也不假。

    她挽着他,脚尖略微一蹬,脚下立刻失去凭借,耳边充塞着呼呼风吟,他提心吊胆偎贴着她,等着两人四仰八叉,狼狈落地。几秒过去,他们还在御风飞翔,预期的惨状并无发生,但是他开始感到懊热,四面八方的强烈热气袭来,几乎不能顺利的呼吸,额角渗出了汗水,背脊逐渐湿透,一波波的炽烈风沙不时刮擦他的面庞,他再也忍不住,掀开了眼皮,“妈的好烫!”他脱口喊叫,掀眼的同时,他们也落了地,一触及地面,赤裸的脚底板像踏上了烤盘,烫得他哇哇叫,他一蹦一蹦地轮流单脚站立,嚷个不停。

    “现在正中午,是烫了点,站到这儿来,会好一些。”她将他拉进一块阴影里。脚底得到了纡缓,他开始游目四望。这一定是梦!不过一瞥,他悲哀地就此断定,举头眺望,地表上只有单调的景象——连绵不绝的沙丘,洁净无垠的蓝空,热风一袭,沙丘就开始改变形状另一处地平线,他居然看见了几个模糊移动的小小人影,后面跟着一串骆驼队伍,慢条斯理越过沙地。一定是梦!莫名其妙地置身在沙漠,难到会是事实?他就地抓了一把沙,沙粒从指缝间流散,落在他的脚面上,太真实了。但他脑盘尚未糊涂到这种地步,公交车还未搭上呢,一眨眼就景物全非,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缩在一块突出的岩块下,忍受蒸腾的热气,他绝望地看向她,说不出半句话。

    “不开心吗?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你说过想到沙漠看看的”她不改笑颜。他霎时呆愣,无法移开目光。他是说过这些话,但当时是逗着她玩的,只有三分认真,她却铭记在心,为他一偿夙愿。“你特地回来为我做这件事?”“嗯”“太酷了,怎么办到的?”她指指脑袋,“rou体有限,心灵无可设限,只要你虔诚地向往,就能无所不在。”说得太玄了,他不懂。

    “你这么神通广大是不是我要的你都做得到?”

    她细想了一会道:“安曦,我没有那么伟大,我欠了你,在天律允许的范围里,尽可能实现你的愿望。”尽管喉咙干渴,烈日灼晒,他仍然感到了寒凉。“所以,你还是会走?”她不说话了,捧起他的脸,在额角吻了一下“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请让维良他们好好过吧!”

    他净是摇头,千言万语梗塞在喉头,却又知道说了没什么结果,说与不说间,他难受得红了眼,最后出一个问题,“如果……我想知道,如果我和你差不多年纪,你会不会……喜欢我?”“会”她的答案并没有让他失望。受到鼓舞,他再接再厉,“那么,如果在我老去之前,有幸和另一个不知名的你见面,你会不会记得我?”她垂首认真思量,“不知道”

    他咬着唇,忽然想耍赖起来,一股狠劲握住她的肩,“你一定要记得,不准忘记,你说你欠了我,那么想办法在我老死前还给我”“不要随便在这个命题上下承诺,安曦,如果你未来另有所爱,我会诚心祝福你……”“我不管,答应我。”他逼近她,“答应我。”“……”“宋伊人,答应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答应我。”

    她叹了口长气,响应他灼灼目光,明知承诺不一定能实现,一时的迷惑未见得是永远的爱情,还是应允了他,她衷心希望这个大男生快乐,无论以何种方式。“我答应你,如果在你老去前与你想遇,一定记得你。”像吃下了定心丸,他开心地咧嘴笑了,将她一揽入怀。“那么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振作起来,珍惜自己,你如果当了赌场老大,或是为非作歹,我恐怕会遇不到你。”

    “我答应你”“那……我们回去吧!”“再等一下。”让他再多保有一点温存的回忆。

    耽搁一分钟,就想要下一分钟,耽搁了十分钟,就会想要一生,她轻轻挣脱他的拥抱,指着热气氤氲的远方,“瞧!那是什么?”他顺着她的指头望去,一只外形似羊,背腹白底,脸与四肢有黑色斑纹的动物向他们走来,嘴里咀嚼着东西,头上两根笔直的长角几乎有一公尺以上,十分罕见。

    他目瞪口呆,兴奋地叫:“那是剑羚。”他看过杂志上的图片。“数量很少,只有沙漠里才看得见。”转过头,想与她分享关于剑羚的一切,已不见她在视线范围内。他转了个圈,极目四望,除了沙漠,就是天空,还有那只独行的剑羚。

    “宋伊人?”他急喊,绕着岩块找寻。“宋伊人?”没有回答,她骗了他,她离开了。

    “宋伊人,你太不够意思了,我话还没说完呐!”一声声呐喊像是细微的水滴,没入沙地里,不留痕迹。大地一片奇异的寂静,沙漠仍是沙漠,消逝的人不会再回来。

    “宋-伊-人”极尽肺腑一喊,换得烈风热情一扫,他举臂挡住飞沙扑袭,同时间,所以的景象如同扁平的画面,朝他所在的中心点扭曲聚合,形成一道庞大的漩涡,快速地带着他旋转不已,产生了催吐的阵阵晕眩。

    他蜷起手脚,护住头,抵挡着骤变的结果,在旋转中,有人抓住他的肩,粗鲁地椅,一慢愤怒地喊他,“臭小子给我醒来,听见没?”叫声实在刺耳,纵是再昏头,也会不由得清醒。

    “你在鬼叫什么?真要把我气死,竟敢把我的半坛酒给喝了,你给我起来!”吼声加上在他耳朵上的用力一旋,他迅速睁眼,捣着发痛的耳朵。

    不再是沙漠,头顶是熟悉的天花板,四周是凌乱的被褥,远一点的桌面上有打开的酒坛,床边站着一个怒目而视的老太婆,果真是黄粱一梦。

    “醒了吧?你是怎么回事?”他奶奶气急败坏指着他,“我刚刚去找了明惠,她把你干的那些糊涂事全都说了。你真是疯了,竟然喜欢上你的老师,还把那男人打了一顿!你也不想想,万一他告了你,我怎么请得起律师!”

    “没有?”他奶奶火大地拍了一下桌面,“有人见你在阿旺的店前面和她共吃一碗面,还说没有?”

    “真的没有啦,那是误会。”他气息慨慨地辩白。

    “不是我爱唠叨,人千万不能走错一步,有些人就是不能去喜欢,你看看我就是——”老人赫然住嘴,动了动眼珠子,黯然地挨着床坐下,想起了什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呵欠,其实已无力在乎,那场真假难辨的梦境掏空了他的力气,他虚弱地倒头躺平,想彻底再睡一场,他随意打发奶奶,“奶奶,我保证没事,明天就会去上学了,你放心,我不会像我老子一样的。”

    “你老子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安家男人没一个像样——”他奶奶激动的比手划脚之际,突然眼尖,发现了安曦床铺上有不对劲的地方,更加破口大骂,“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老是带着一身脏上床,瞧这新换上的床单,怎么全是沙子?你到底是去哪里鬼混啦?知不知道我一个老人家清理这个家有多辛苦,尤其你这窝猪圈——”

    沙子?他霍然地弹跳起,两手摸索着床铺,触手果真是如假包换的沙粒,散布在床位一带,连同趾缝、腔骨,都找得到细沙的踪迹。他趴伏着,兜拢双手努力掬起一撮薄沙,埋首审视,直到眼见看得发酸了,抬起头,看着他奶奶,他奶奶立即被他热泪盈眶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怒火灭了一半,“你又那根筋不对啦?又不是第一次讨骂,这么激动做什么?把床单收一收我来洗……”

    不等他奶奶动手,他自动把床单卷成一佗,抱在胸前,“我洗我洗,你去忙你的吧!”

    他冲到楼下,在他奶奶保存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了只巴掌大的玻璃瓶子,把收集来的沙粒全数倒进去,密封好,噙着神秘的笑朝瓶子仔细端详。

    这个貌不惊人的瓶子密封的不只是一个秘密,还有他今生说不出口的,最初的爱恋。

    程如兰在学期结束前无预警的离开学校,辞职理由是修养未见大好的玉体,新的班导由更年轻的代课老师暂代,为了崭露头角,有所表现,新班导实施铁腕作风,严格订定各项班规,将班上整顿了一番。

    众人叫苦连天之余,安曦更为沉默了,愤世嫉俗的表情消失,变得事不关己的淡漠,也不再迟到溜课,功课虽未有惊人的突飞猛进,但维持中平水平。

    他再次造访宋家,向宋母要回那个生了铁锈的喜饼盒子,将有沈纬良的部分裁剪掉,把填装沙子的玻璃瓶一块放进去收藏。第一个月,他天天将她的照片一一细审,百看不厌;第二个月,大约两、三天回味一次;第三个月,偶尔拿出来瞄一眼,不久之后,他将盒子埋进衣柜底层,不再取出。不再看那张脸,因为每个细节都铭记在脑海里,永志不忘。

    他选择了北部的大学,远离待了十多年的老家。他考上了并非最顶尖,但还算不错的公里大学,对他奶奶,还有另一个女人有了交待。他迈向了普通人,或者说是大部分人都会走的道路,不特立独行,也不特别爱凑热闹。他某种安静的眼神特别收到一些女生的青睐,他不拒绝女生的要约,却又不是很积极和她们来往。

    “搞不懂安曦在想什么!”这是她们的共通评语。但是他又是这么正常,听到男同学讲黄色笑话也会笑得前仰后合,话不算多,对事情的看法颇有见地,却不干涉别人的任何决定,所以人缘相对地好。

    上大学后,他再度长高了三公分,骨骼壮实了些,但身材是永远的瘦削。兼了几份差,能随心所欲地吃了,却不再有浓厚的吃的兴致。

    偶尔他会主动追求女生,那些女生多半长得圆眼圆脸,长发垂肩,体态健康,如果多副酒涡,交往的时间会更长,但他是恋情寿命几乎都短暂,最长不超过一年。

    “安曦很好,但是我实在不了解他。”和他交往过的女生都这么说。他说出来的个人简历太简单,但是他沉思的眼神一点都不简单,她们不能容忍捉摸不定的男生。

    时日一久,安曦回首过往,越发觉得十八岁那年做了一场分不清真假的梦,慢慢在记忆里褪色,褪了色的回忆实在很难让人无谓的凭吊,更何况他的回忆无人能诉说。

    他积极的过新生活、找工作,做个一般长辈会赞许的上进年轻人。他看起来过得很好,不愁吃穿,工作时间十分长,所以获得的机会比别人多,社交很少,因此不沾是非,亲族人丁单薄,没有特别的家庭烦恼,除了他奶奶的丧礼让他奔波了一个月,他很少为别人伤神。

    不伤神大抵是因为不特别在乎,他不特别在乎能获得多少众人欣羡的东西。

    “那么你到底在乎什么?”有一次,酒后耳热之余,一位交好的男同事问他。

    到底在乎什么?他彻底迷惑了。他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就像没人能回答他,十八岁时梦里的机遇是真是假,他此时只有一种切实的感受--人生为何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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