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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务处主任办公室里。

    程如兰越来越心不在焉,面前的人就越发慷慨激昂,唾沫几乎要飞沾上她的脸了,她也不躲开,极力凝聚专注力,给予对方一点适切的响应,可惜多说多错,她开始担心对方血压要破表了。

    “程老师,你知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说我的?说我让一个刚带班经验不足的年轻老师领导毕业班是个错误的抉择,如果不是对方判断力有问题,就是私心作祟,你说说看,我该承认哪一项好呢?”关爷顶着咋红的头,挥臂陈述。

    她想了想,如实答道:“依我看,您就承认前面那项好了,判断力谁都有可能出错,至于私心,我个人相信,您对我带班的表现不敢领教,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很难误会是别有私心吧。”

    “听听你这是什么话,这是在怪我对你不够照顾喽?请仔细回想一下,如果不是你前一年带班表现突出,我有必要搬砖头砸自己的脚吗?你不但不知恩图报,还每况愈下。先别说一落千丈的考试成绩好了,就连整洁和秩序都吊车尾,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全班集体中邪吗?有人得罪了笔仙吗?这种理由能哄得家长心花怒放,然后大大方方乐捐吗?拜托一下,我很想在这所学校退休,请不要让我一把年纪还得翻山越岭到另外一所学校上班,可不可以行行好啊?”他夸张得拱手作揖,红晕终于淹没到额角,令人触目惊心。

    “您其实……”她咽了咽喉头,“并不算老,爬山应该不是问题……请问,山的另一边真的还有一所学校吗?有其它简单的方法到达吗?”她突然生出了一探究的兴致,认真地看住他。

    “当然还有,就在……”他右掌啪一声搭上前额,瞠目良久,想不通为何陷入这种状况外的对答,他决定对上级承认他判断力的确出了一点差池,绝非私心袒护。

    开玩笑,他的私心绝不会用在一个思考力迥异于常人的女老师身上!虽然他不否认当初对她是存有不少好感,这不能全怪他,谁让这所学校里优秀的女教师差不多老得可以当妖精了。

    “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他伸手比出“慢走”的手势,两手背在腰后,领先踏出主任办公室,开始四面环顾,巡堂另找出气标的去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跟着离开办公室,阳光此际突然探出云层,走廊一片明亮,她举手遮挡,顺着阴凉的内侧前进,不久,她摸进了空置的音乐教室。

    这里三面绿荫围绕,光线较为暗淡,她感到充分的氧气滋生,露出轻松的笑容。

    视线移往窗边的一架乌亮钢琴,她的笑意更浓,缓缓走近,只考虑了一下,便掀开琴盖,调整好坐姿,做好预备动作,十指安放在正确位置上,定住几秒,冷不防一路迤逦过去,不思熟虑即敲出不绝于耳的音符。

    起初缓如慢步,单调如落叶萧索,听不出精彩之处,随着速度渐进加快,层层迭迭,音阶不断攀升,如远扬的断线风筝,一颗心为之高悬,飘荡无依,在捉不住尾巴刹那,风筝立刻峰迥路转,直坠而下,但是一朵云敲承接住了,紧绷的心得到纡解。她的手指没有间歇过,琴键宛如供她奔驰的草地,毫不羁绊她自由挥洒,在抵达结尾的勾勒处,十指有力的一敲,余音尚未散尽,她乍然回头,和后方不知静听多久的人儿对望。

    只震惊一瞬,她便又松懈,熟稔地唤:“安曦啊!”

    安曦靠近,俯视着她,表情安静。“老师。”

    “这一堂是体育课,怎么跑来这里了?”她和气地询问。

    “李明惠说你被关爷叫去教务处关切,我来看一下。”

    回答很简短,却明白揭示了他从教务处一路跟着她,看着她如入无人之境,表演着钢琴独奏。这过程他一声不响,只静静观察,为什么?

    “你担心我啊?”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不要紧的,关主任不会对我怎样。没办法啊,你们成绩真的退步了嘛!”

    他心神不宁的听着,问了不相干的问题,“老师会弹琴?”

    “嗯。”她大方坦诚,“六岁那年,妈妈卖了外婆送她的戒指,买了一架钢琴给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学琴了,直到我……”她停了一下,声音明显哽哑,“现在的家没有钢琴,我平时得到这里才有机会弹弹喜欢的曲子,不过,也快没机会了。”指头轮流按抚着琴键,发出高低不一的单音。她的话总是带着语病,她身后总是一团浓浓迷雾,他却由衷知道,她没有撒谎,她说的是实话。陈如兰不会弹琴,家中客厅和卧房没有任何钢琴的踪影;长年学琴的人家里不会连一架简易电子琴也没有,陈家家境富裕,女儿学琴却不置琴绝对不是寻常的现象。

    去年班际合唱比赛,陈如兰带的班的训练事宜,全然委托另一名音乐老师伴奏,她若有此琴艺,何必多此一举?她话里的主角是另一个未知的女人,并非陈如兰,这段时间和他相处的不是昔日众所熟知的陈如兰,真正的陈如兰昙花一现过,就在她的卧房里,以陌生拘谨的态度和他相对,完全不认识他。

    他不明白关键在何处,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但是他不在乎,他担忧的是眼前这个女人,随时随地都可能消失,不再出现在那颗木芙蓉树下。

    “老师,这曲子很好听,曲名是什么?”他笑着问。

    “曲名是冬月,是我高中时期的钢琴老师自娱自乐的曲子,我听了很喜欢,向她要了谱练习了还一阵子,每次想碰琴取暖时,很自然就挑了这一首,你想再听一次吗?”

    “嗯,想。”他用力点头。

    “如果你真喜欢,我可以录卷带子给你,让你随时听。”

    “好。”当然好,只要是她为他做的任何事,他都满心接受。

    她很快就定位,表情像是小女孩般的雀跃,这次一开头她略微施展了华丽的指法,显然极为开心有了聆听的观众,一个不带异样目光的听众,她特意为他表演了一手。

    她专心而陶醉,没注意到安曦从容的聆听,转为激越的凝视。他深深地凝视女人的侧脸,忧戚和喜悦同时爬上心头,胸口不断翻滚着一个决定——该不该说?说了有什么后果?还能每天准时见到她吗?她是怎么看待他的?他不擅与分析想像,他只有难以阻拦的冲动,在血液里蓄势待发。

    没想到下意思动作快过他的决定,那些音符不知不觉中退缩为背景音乐,耳朵听不见,眼中只有她,他冷不防伸出右手,抓住她仍在移动的左手腕,接近尾声的曲子突兀的画下句号,她抬起头,与他诧然相视。

    五指紧束,几乎会留上指痕,或许是太出人意表,她不知怎么反应,满眼温和的询问,既无指责,亦无戒备,更没有抽回手腕,仅只是耐性地等待着他表示,还有关心,她的表情充满了善意的关心,在这种时候。

    承接不了那样坦荡的注视,终究是无法说出口,他缩了手,后了悔,道了欠,“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说不清的懊恼,他转身就走,未到门口,她唤住他,“等一等,安曦。”

    他停步回头,她离开了琴椅,向他迈近,仰头看着他。

    “你有话对我说?”她浅浅地抿起嘴角,语调放柔。

    他摇摇头,不单是因为无法拿捏表白的分寸,还因为除了可以放肆挥霍的青春,他其实一无所有。

    “你不说,是要我猜?”

    “……”他倒是有兴致让她猜,恐怕猜到天荒地老也猜不出来。

    “猜对了,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猜不到的啦!”他感到有趣的笑出来。

    “请你答应我。”她难得郑重的请求。

    “……我答应你,老师。”他挺直脊背站稳,收起痞子口吻。

    她放心笑了,平静的说:“安曦,你喜欢老师。”

    不扭捏,不故左右而言他,她直爽地道出答案,他一时准备不及,直愣愣瞪着她。

    “猜中了?猜中了说话算数,不会反悔吧?”她俏皮地眨个眼。

    来个矢口否认也不会有人信吧?他的颈项热辣辣一片蔓延,比口头承认还要算是证明。只是他不明了,她这样毫不拐弯抹角地说出别人的心事,是认为没什么大不了,还是天性使然?

    他不禁结舌,“老师怎么知道——”怎么知道?当然不难知道,还有谁会花这么多心思和一个不具好感的人相处?然而,如果她真的明白他的心思,却不排斥每天的小嗅面,是否她同样也对他渐渐滋生了好感?

    “因为老师也喜欢你,你是好孩子啊!”她答的很干脆,安曦心里一颗注满了希望的气球却霎时泄了气。

    好孩子?比起被赞美为可爱实在好不到哪去。

    看出他的不满,她露出鼓励的笑颜,“喜欢不是坏事,想你这样的年纪,总是很轻易的喜欢一个人,轻易地转身遗忘一个人。别误会,不是说你不认真喔!坦白的说,我很羡慕你呢M你相处,常让我又记起那段什么都不必深思熟虑,也不需步步为营的轻狂日子,睡个觉,吃顿饱,发顿脾气,摔烂几件东西,明天有时崭新的一天。可是,多数人的人生,是无法,永远这样进行下去的,必须多想一点点,在乎一点点,才能避免遗憾……尽管如此——”似乎觉得说下去不太恰当,尾声越来越黯沉,沉荡到他听不见的谷底。

    而年轻躁动的他无法触及她内心无声的喟叹,他根本只想得到最直截了当的答案——他喜欢的人有多喜欢他?不管明天,不想未来。可恨一站在她面前,他不得不却步,不敢任性冒险,他只能学着旁敲侧击,“我不随便喜欢别人,真要喜欢上了,就不会改变。”

    “……”她不置可否指头卷绕着发尾一径微笑。

    “我说的是真的。”他瞪直了眼。

    “没说是假,别生气。”她抿着嘴,若有所指地问,“安曦,如果我不是生作这张脸,你会喜欢老师吗?”

    这是在测试他肤浅的程度吗?他毫不犹豫地用力颔首,同时红了脸,说不出话。她见状,一时后悔,忙转变话锋,“对不起,我失言了,我不是要问这个,你——你会帮我忙吧?”

    “你说什么我都去做——呃……除了默书以外。”

    “太谢谢你了。”她握住他的手,万分感激。

    手里掌握着她温凉的纤指,一阵悸动窜心,他不敢乱动,讷讷得问:“老师,为什么想找我?”他能为她做什么?

    “因为——”她略微沉吟,眼神笃定。“我相信你,在这人世间,我只相信你。”

    同样疑窦丛生的答案,他按捺了追问的企图,仿佛拥有了被交托的宝贵痛惜,全身灌注了热力,为了回报她的信赖,他也热切地说着:“老师,我也相信你,不管你是谁,我都相信你,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私下揣想了很久,她的身份很有疑点,她很可能是一个冒牌货,因为和程如兰长得太相像而糊里糊涂被派来瓜代已经车祸病危的本尊,至于原因则是不详;也有可能她患了书里描绘的精神分裂症,一个脑袋装了两个分身,所以前后言行不一,原因也不详;或者,她根本被遴选为某种生物科技实验的受试者,正慢慢转化为另一种人,当然,原因更是不详。以上总总,他都不在乎,不论她是谁,她自始至终都记得他,待他如一,那才是重点。

    “真的吗?不管我是谁?”她张大了眼,似乎很震惊他的说辞。

    “当然是真的,我接受尺度很宽的。”他拍了拍胸脯,又犹豫了一下,“除非老师男扮女装,您是——男人……”他没考虑过转变为同性恋者,老实说这项难度高了点。

    “这点你倒不用担心。”她低首浅笑,“只是……将来你不要吓一跳就好。不过安曦,请你千万相信,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会意地弯起唇角。

    “我想再弹一次琴,再陪我一下好吗?很久都没有听众了。”她正式邀请他,表情有点羞赧。

    傻瓜才会拒绝。

    他选择了一个最佳的角度观赏她抚琴的一举一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非常快乐。此刻,他一点都不知晓,她邀请他参与的不仅只是一场耳朵的飨宴,而是一场持续了多年的漫长的眷恋,长得他后来再也没有屈指数过岁月。

    这是间非常普通的老公寓,静静坐落在市区边陲旧小区巷弄里,他仰头细察公寓外观;不太起眼,壁砖三三两两剥落,外墙接缝长有不少苔痕迹,周围缺乏绿意,巷子逼窄,只有三成日光进驻,不是那么理想的居家环境。

    他站在红色的公寓大门前,踌躇良久,在身后目光的鼓励下,终究按了门铃,报上来意。门开了,他再次回头望着程如兰,她温柔地回以微笑“去吧!别紧张,就照着我告诉你的话做,不会太难的,我在楼下等你。”

    “……”也是是背着光,站在阶梯口的她,形影竟有些单币暗,像要消失在视线中一样迷离。“老师——”他忍不装。

    “去啊!我在这里等你。”她碰了碰他的手指,温暖的血肉实感驱除了他的不安,他朝她点点头,勉强挣出一个笑容。

    受命造访的地点在三楼,爬上最后一阶,就看见半开的铁门有人在往下窥探,他直接将手中的水果提篮递出去,“伯母,您好。”

    双方同时打了照面,也同时诧然,对方相当错愕,他则是惊异不已;女主人是位中年女士,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戏院门口向她搭讪过,她正是那名不耐烦的售票员,女人记性不如他,直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应……应该没有。”他支吾否认。

    “喔!”显然没有释怀,人还横档在门口,再次确认他的来意,“你刚刚在楼下说,你是伊人的大学同学?”

    “是……是。”答得很心虚,宋母不断以阅人无数的利眼打量他。

    “你看起来很年轻,有二十六了吗?”

    为了怕露馅,他今天特地将头发抓了发蜡,穿了长袖衫、薄外套、不作怪的牛仔长裤,和半晌开眼睛行的同学借了一副平光眼镜装成熟,看来效果有限。他搔搔头,努力搜寻称头的答案,对方却忽然让开了一半空间,叹口气道:“进来吧!反正伊人也不会在乎了,谁来都一样。”

    就这样让他过了关,登堂入室,他大大松了口气,跨过门槛,进入了那个不到五坪大的窄小客厅。

    简素的程度和他奶奶不相上下,收拾得一尘不染。从陈旧的摆设看得出来宋家生活很不宽裕,但在一些小细节上却透露出父母对子女的期待与浓厚关爱,例如电视柜上陈列的奖状、奖牌,靠窗一架山叶钢琴,上方堆叠着琴谱,四周还有不少纪念性照片,几乎是同一名女生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留影,照理应该就是宋伊人。

    他好奇的凑前浏览,女生一双浓眉下的眼眸园黑晶亮,鼻头圆挺,笑起来一脸紧然,酒窝深陷,显得天真阳光,乌黑的直发正好触肩,有时则绑了俏皮的马尾,穿着不很讲究,多半是休闲装扮,体态健康,不胖不瘦,脸颊恒常圆润泛泽。其中一张群体照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四个一身登山装备的大学生模样的合影,前排挨得颇近的一对男女,左边是宋伊人,右边竟是——程如兰的未婚夫!

    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样秀逸的五官不会认错才是,为何出现在此?

    “你应该知道吧?伊人大二那年参加了登山社。从小,为了保护她弹琴的手指,我不让她进厨房、做太多家事,没想到她突然鬼迷心窍一般,硬是要加入,说是要锻炼身体,不想太娇贵,我不可能保护她一辈子;现在想想,她应该是为了她那个学长才做的决定。伊人长大后不再喜欢诉苦,老是快快乐乐的不让我多心,真不知道她到底吃过什么苦、流过什么泪?”一阵哽咽,在他的膛视下果决地止住。“坐吧!你叫什么名字?”宋母指指沙发。

    “我姓安,安曦。”他不习惯泪水,一切让人软弱的东西他本能地排斥,这个地方乍看平常,却不知为什么环绕着一股哀伤的潜流,令人坐立不安。他收起一探究竟的盲动,只想尽早脱身为妙,索性也不坐了,开门见山便说:“是这样的,伯母,宋——伊人以前向我提过,她有些重要东西?都放在一个旧的喜饼盒子里,不知道您晓得吗?”

    “喜饼盒子?”宋母愣住,“……是有这么一个盒子,小时候她看了喜欢,我让她拿去放些小东西的,从没想过看它一下,事实上,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进去过她的房间了,我还是不习惯那个房间空荡荡的感觉,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他忙摆手,“有一张我和她的合照,可能放在那个盒子里,可不可以麻烦您,替我找一下,好让我拿回去——作纪念。”

    他像念台词般说得生涩无比。可说得出盒子这个亲昵朋友才会知道的收藏物,宋母没有理由生疑,她考虑了一下,对他说:“一起进来吧!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张,都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照片?你和她认识多久了?她为什么没有向我提起过你?你以前和她同班吗?”

    一连串的提问像埋怨,几乎令他招架不住,他支支吾吾地跟进属于宋伊人的私人空间,随意扫了一眼。房间并不大,除了必要的床、衣柜、书桌外,没有多余的家具,墙上张贴了两张钢琴名家演奏会的海报,书倒是不少,一落落迭置在地板上,寸步难行;没有看见散放的衣物,书桌上也是一片干净利落,角落整齐堆放着登山背包和一些随身装备,没有特别女性化的物品。

    宋母打开每个书桌抽屉,毫无所获,转移衣柜搜寻,依然翻找不着,回头看向床铺,她移步过去,掀开床头柜,弯身探进一只手,果真构出一个盒子模样的东西来。

    他隔了两步之遥望去,盒子大约三十公分见方,盒面印有漂亮的西洋古典仕女图案,可能有点年份了,盒盖边缘出现了一些铁锈,不是什么昂贵的质材制造却不丢弃,可以猜想得出盒子的主任十分念旧。

    用力抠开盒盖,里面装满细琐的小物,不外乎是小女孩在文具店买得到的镀银小手链、水珠项链、花朵发夹、彩带、小卡片、毕业纪念册,全都不值钱,全都附带了主人儿时回忆。有趣的是从小学到大学的大头学生照,也有一一护贝后整齐收好;乍舌的则是一再出现程如兰未婚夫的各式生活照,显见两人交情匪浅。他看得正专心,宋母转头问他:“你确定照片在她这里?全都是她和别人的照片啊!”一手还在翻找,不意从底部抽出一本薄薄文件,仔细一瞧,宋母两眼立即打直。

    她将盒子递给他,迅速翻阅文件。他斜揪过去,看来像是一份寿险保单,条文完全无法详阅,实在是对方拿着文件的两只手抖得太厉害了,他总共只瞄到受益人的部分写了一个女性的名字,接着便被宋母猝然跪倒在地的突兀动作吓傻了。宋母把脸埋进文件里,放声痛苦,“你留下这东西给我做什么”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伊人你说啊?我要你回来,回来……”

    一阵麻冷钻进四肢,他忽然想通了什么,暗骂声“靠”慌得直搔后劲,眼珠子猛打转,环视看不见的空气。直觉告诉他,宋伊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的母亲根本不知道有这份保单的存在,才会乍见一时难受,情绪崩溃。

    百分百实情是这样没错。这家人真古怪,为何连个像样的遗照也不摆放一张,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幸好他没闹笑话,触犯禁忌被撵出门去。但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难道让他不着边际的安慰老人家?他连对他奶奶都做不到啊!

    只好遵照程如兰事前的吩咐,顺手在盒子里取了长宋伊人的照片,对这还在抽噎的宋母直哈腰,“伯母,合照找不到没关系,我拿张她的照片作纪念好了,请多保重,节哀啊!”

    宋母哭得厉害,无暇理会他,他也不管了,下意识倒退着出门,老觉得背后凉风习习,得贴着墙走才有安全感。出了那道铁门,疾步直下两层楼,冲到公寓门口,他煞住脚步,扶着门框困惑起来。

    程如兰应该早就知道盒子里有些什么内容了,保单才是重点,照片是诱使宋母开启盒子的最佳借口。她和宋伊人绝对不是泛泛之交,若切身之事能知之甚详,为何不直接找上门告诉宋母,反而绕个圈由他这个不想干的人冒充一个不存在的朋友,详装寻找一张不存在的照片?

    止不住的疑问,抬眼望去,程如兰伫立不远处,眸光入场,只是多了一份期盼,他谨慎地开口:“老师,她那道保单了,我找到照片了。”

    “啊!太好了!”她激动地掩住胸口,为的绝对是前者,她完全不关心他伸出的掌心中展示的照片。

    多么直接不遮掩的反应,他还需要为什么?程如兰大概怕他年轻易坏事,所以打从一开始就只教他去照片,不告诉他实情吧!

    正想抱怨两句,一滴泪陡地坠落在她的面颊,下滑,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屈起指头替她拭去,但不太对劲,鼻头、额角、发梢都有,越来越多,连他手臂都沾了数点圆印,仰头看天,居然下雨了,落速极快,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巷口奔去。

    沿路公寓都缺乏屋檐,停歇不得,绕经两个巷弄,终于躲进一处民宅较开敞的前廊。他们面对着湿透的路面,拍去身上的雨水,又为彼此拂拭一头一脸的湿濡,两人都不发一语。

    但他不时看着她,看着她皱眉,却不和他眼神接触;看着她转身远眺天色兴叹,流露惆怅,却不吐露一字一句。他转身与她并肩齐望天际,“老师你还有没有事需要我替你做的?”

    她听了眯眼笑,“没了,谢谢你。”偏头凝视他,“我请你吃饭吧!肚子饿不饿?你想吃什么?吃什么都可以,吃多少都没关系喔——”

    他没说话。他在她心理,除了吃就是睡吧?但是他什么都不想吃,也没兴趣回家睡大头觉,他想了解他、了解她、了解她……

    “两位进来坐吧!免客气!”操着台语的苍老嗓音在背后响起,两人一齐回身,才发现不知不觉滞留在一处私人开设的小型宫庙前,规模不打,站着公寓的两层楼,刚点上的一灶檀香不时飘来,刺激他的眼鼻,他柔柔鼻子,摇手道:“不用麻烦了,阿伯,雨小一点我们就走。”

    老人笑眯眯也不勉强,撑起松垂的眼皮打量他,视线移至程如兰脸上时,眼眶不自然得膛大,似乎想极力看清她的面貌,原本灰浊的瞳仁忽然聚了焦,有了光度。

    老人缓缓抬起右臂,指着程如兰,“你……为什么还不走?”惊疑的语气不似下逐客令,反像质问。

    程如兰慌忙后退,老人语气转为严厉,“你该走了,你的时间到了,不该占着不走。”

    “阿伯,你不用赶她,我们马上走。”安曦不悦地以身屏障,不让态度颇差的老人进逼程如兰。

    “不知轻重的臭小子,我赶的是她不是你,还不块闪开!”老人以枯枝般的臂膀隔开他,不打算放过程如兰,“块回去吧!各有各的路,不要留恋了,你牵挂的人会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擅自改变什么,块回去!下辈子好好做人,千万别再任性了。”

    安曦越听越糊涂,倚着他的程如兰却瞬间僵直,一声不吭,仿佛默认了一切指责,他一急,阻止老人再度发言,“阿伯,不要讲了,我们马上就走。”

    “说什么傻话,该走的是伊,你不要再乱了啦!闪到一边去!”

    程如兰满面凄惶,冷不防转身,冲进猖狂的雨势中。他拔腿就要追随而去,老人以想像不到的劲道扳住他的手臂,指头几乎掐入皮肉中,“不可以去,你这猴园仔不知死活,伊不是你可以喜欢的查某啦!”

    “什么啦?臭老头!”他扭动肩头,怒不可揭。“关你什么事啊?”

    “你以为伊是谁?伊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人,和你说话的查某早就不在人世了,伊占了别人的身来完成愿望的,你别再欲了,回家读书去,前途卡要紧啦,多管闲事没好结果……”

    他幡然回头,定住不动。

    这是在做梦吗?他听到这光怪陆离、似真似假的疯言疯语发生过了吗?但是骤雨打在身上为何如此真切?程如兰为何迫不及待地逃离?而他呆立在这座不知供奉何方神明的小庙前,烟雾冉冉如梦似幻……

    他使劲捏紧腮肉,痛感十足——一切如实地发生着,老人没有消失,还在用绿豆小眼厉瞪着他,先前穷极无聊对程如兰的异样言行所做的各种假设,难道真的被他猜中了一部分?

    但是没有兴奋感、没有新鲜感、没有与同好分享讨论的渴望,油然而生的只有恐惧,浑身颤栗的恐惧——怕自己见鬼了吗?

    前方迷蒙的街道上,早已看不见程如兰的踪影,他揪紧领口衣襟,为何胸口似被挖空了一块,空虚不已?

    他挎着肩,拖着步伐,慢慢走进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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