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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绍含着泪光闭上眼睛,这衣裳柔软如丝,让他想起女儿幼时白嫩的腮帮子,回忆一帧帧掠过眼前,让他的心变得跟布料一样柔软,沉默良久,尽管他已是气若游丝,仍吃力地颔了颔首。

    ***

    去往青云观的途中,滕玉意空前沉默。

    绝圣和弃智甚少看到滕玉意神色如此凝重,也不敢贸然搭话。

    一路上,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铃时不时响几声,铃声倒是很轻微,这说明外头的邪祟法力低微,绝圣和弃智手捏符箓,掀开窗帷往外看,夜色深沉,街上不时可见邪祟飘荡而过。

    滕玉意自顾自出了一回神,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往日绝圣和弃智见到邪祟就收,今晚这一路却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

    她问二人:“街上既有邪祟,为何不收?不怕它们侵害附近百姓吗?”

    绝圣摇摇头:“不能收。街上这些只是些游魂,他们生前是良善之辈,死后做鬼亦不害人,之所以徘徊不投胎,多半是怀着未竟之志,我们只能帮着做法事帮它们超渡,却不能贸然将它们打得魂飞魄散,这样做太损阴德,会大大损伤自身修为的。”

    滕玉意又问:“我记得上回尺廓现世时,道长他老人家因为怕尺廓闯入城中,早带领众道友绕城布下了一圈御邪网,这些游魂法力并不高强,照理是闯不进城中的。”

    弃智忧心忡忡:“应该是有人暗中破坏了某一处的御邪网,长安城池这样大,光城门就有十几个,每日进城出城的人那样多,有的是机会弄坏御邪网。只要出现一个漏洞,游魂和邪祟就会有隙可钻,就算我们找到那处缺口,也防不住那帮人破坏另一处。”

    滕玉意点点头,看来这是有人蓄意要搅风搅雨了,依她看,多半就是皓月散人的那位主家了,不过说到这个,她有点想不通:“这些游魂既不能害人,法力又低微,把它们引进城又能如何?”

    忽听弃智道:“滕娘子,你没发现那些游魂一直跟着咱们的犊车么?”

    滕玉意忙掀帘往外看,时值半夜,街衢巷陌空荡荡的,一眼望去什么也没瞧见。

    弃智忙帮滕玉意打开天眼。

    滕玉意再次睁开眼,就看到街上满是影影绰绰的鬼影,它们追随着犊车,却因畏惧小涯的剑光不敢靠得太近。

    “头几日我和绝圣就发现滕府附近的邪祟和游魂比旁处要多,但因为师兄在府里设了结界,那些东西也不敢随意擅闯,滕娘子,我们觉得它们跟今晚这些游魂一样,对你的兴趣非常大。”

    滕玉意放下窗帷暗想,这事真蹊跷,就算她历来容易引邪祟,从前也没见这样成群结队的游魂跟着她。

    思量间,忽听帘外端福恭敬道:“道长。”

    往外看,果然是青云观的犊车,与清虚子一同前来的,还有东明观的五道。

    五道咋咋唬唬的:“清虚子,当年我们东明观驰名长安的时候,你们青云观还是一座土胚呢!别人怕你,我们可不怕你。你深更半夜把我们叫出来,到底要做什么?这满城的冤魂是不对劲,可你凭什么说这跟错勾咒有关,你且说说,中咒之人是谁?那人又是如何引来这么多邪祟?”

    见喜不忿:“就是。都在街上转了一个多时辰了,你不睡觉我们还要睡觉呢。再说了,旁人中错勾咒,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关?今晚就算你说破了天,我们也绝不会跟着你去青云观的。”

    绝圣和弃智跳下车:“师公,这么晚了,您老怎么来了。”

    滕玉意看看清虚子又看看五道,看这架势,竟像是专程来找她的,她忙上前打招呼:“道长。”

    清虚子白眉一竖:“时辰不早了,你们为何还在外头乱晃?”

    又用拂尘甩了甩绝圣和弃智的额头:“天有异象,你们不劝说滕娘子在府里待着,还陪着她四处走,碰到的是些游魂野鬼也就算了,万一碰到尺廓,就凭你们两个的本事,确定能应付得了吗?”

    滕玉意忙赧然向清虚子赔罪:“不关两位小道长的事,是晚辈有急事需出门一趟。今日晚辈去找某位故人求证了一件往事,正要去找道长告知此事。”

    清虚子怔了一下,大约看出滕玉意面色比平日难看,点点头,换了一副温和的口气:“罢了罢了,外头不清净,有什么事到观里再说。”

    五道却不肯动了,望着滕玉意,满脸错愕:“清虚子,你说的那位身中错勾咒之人就是滕娘子?”

    滕玉意自是无心作答,清虚子也没接茬。

    见天恍然大悟:“难怪滕娘子总遇到邪祟,原来是——”

    想来知道中咒之人多半没有好下场,他目光闪了闪,后头的话没再往下说。见喜等人也神色各异。

    这时候清虚子和滕玉意几个早已各自上了车,五道急急忙忙跳上毛驴。

    “老道,我们跟你一起回青云观。”

    绝圣傻乎乎道:“前辈们肯去青云观了?”

    见天笑嘻嘻:“别人也就算了,谁叫中咒之人是滕娘子呢,上回我们在彩凤楼我们打赌输给了滕娘子,直到现在都没兑现那赌约,这回帮着出出力就当是抵债了。”

    绝圣弃智心头一暖,乐呵呵挠挠头。

    回头一看,滕玉意也在托腮微笑,绝圣和弃智悄声说:“难怪师公和师兄有事没事都会想起五位前辈,大约也知道他们心肠不坏。瞧,真有事的时候,前辈们好像从来没推脱过。”

    滕

    第124章

    青云观灯火通明。

    经堂里,余奉御正和清虚子道长合力救治严司直。

    夜漏早已指向寅时初,观中却无人歇息,所有人都在经堂外焦心等待着,成王和王妃也在。

    成王素来敏睿,在得知严司直因为查案遇害后,立即派出大批护卫将严司直的妻子护送至青云观。

    此刻严夫人安然无恙在廊下等候消息。

    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坐在另一侧长廊的台阶上,自从进观后视线就没离开过经堂。

    所有人都寂寂无言,连五道也比平日安静,每个人的心里都抱着一丝希冀,尽管知道希望渺茫。

    近天亮时,厢房门终于发出“吱呀”一声响,余奉御和清虚子道长一前一后出来了。

    滕玉意三步两步跑下台阶,绝圣弃智也跟着一跃而起。

    严夫人踉跄着上前,哆哆嗦嗦问:“道长、奉御,万春他——”

    余奉御疲惫不堪,清虚子也极为沉郁,面对严夫人的一双泪眼,余奉御迟滞地叹了口气:“恕余某回天乏术。”

    滕玉意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严夫人面色刹那间白得像纸,“不……不可能。”她身躯摇晃如轻絮,惶惑推开众人要进房看丈夫,刚一迈步就昏死过去。

    成王妃一惊,忙和滕玉意扶住严夫人:“严夫人。”

    成王妃焦声对绝圣弃智说:“快去拾掇一间厢房安置严夫人。”

    “是。”绝圣弃智抹了把眼泪,飞快跑走了。

    成王和清虚子道长留下来安置严司直的尸首,余奉御则被绝圣弃智拽着去给严夫人诊脉。

    五道唏嘘不已,自告奋勇帮着清虚子设坛作法。

    厢房很快拾掇好了,成王妃坐在榻上帮严夫人掖被子,焦灼地回首望去,就看到滕玉意在房中忙前忙后。

    关窗户、煮水、盥洗巾栉、帮忙擦拭,事事亲力亲为。

    成王妃的心柔软成一团,阿玉整晚都在为严司直两口子忙前忙后。

    这孩子,骨子里是个极讲情义的。

    她冲滕玉意招手:“阿玉,来,帮忙把帘帐放下。”

    滕玉意忙应了一声,起身将拧好的巾栉递给成王妃。

    两人心里都说不出的遗憾,严司直最放心不下的想必是自己的妻子,严司直这一身故,两人便自发将照顾严夫人当作第一要务。

    正当这时,窗外传来众道喃喃颂咒的声音,声音浑厚苍凉,如松涛,如浪潮,不疾不徐传至观中每一个角落。

    滕玉意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那是清虚子和五道要合力为严司直起醮护灵了。

    听声音,这是她迄今见过的最隆盛的一次守灵阵,那哀壮的声浪,代表着清虚子等人无限的惋惜和敬意。

    严夫人也被这诵咒声惊醒了,惶然转动脑袋一看,推开衾被就要下床:“万春。”

    尽管已经悲哀到了极点,严夫人仍显得克制守礼,但没等她下地,就似被巨大的痛苦压垮了,呜咽一声,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好在成王妃和滕玉意及时拦了一把,严夫人才没一头栽倒到床下,严夫人的哭声刺人心目,滕玉意和成王妃眼眶瞬间有些发涩:“严夫人。”

    严夫人绝望地痛哭,身子蜷缩成一团:“万春——”

    大伙眼圈直发红,忙将余奉御请进屋,余奉御二话不说为严夫人诊脉。

    成王妃悬着心问:“奉御,如何?”

    “严夫人这是怀了身孕。初孕时都有些气血不足,加之遭了重创才会如此。好在胎象还算稳固,将歇将歇就好了。王妃,可要余某立即为严夫人拟个安神保胎的方子?”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滕玉意望向床榻,严夫人满脸都是凌乱的泪痕,也不知听没听见余奉御这话。

    成王妃只当严夫人伤心欲绝再度昏过去了,低叹道:“这种事还得尊重严夫人自己的意愿。她孤身一人,独自抚养孩子岂是易事。等她醒来,一切让她自己拿主意。”

    严夫人表情原本一片木然,闻言眼眶里再次溢满了泪水:“这是万春给我留下的骨肉,便是再艰难,我也会将这孩子好好抚养长大,若生下的是女儿,我就教她做个顶天立地的好人,若是郎君,便像他阿爷一样做个正直的好官……”

    众人鼻根一酸,严夫人挣扎着掀被下床,求滕玉意和成王妃扶她去经堂。

    严司直仍穿着生前的装束,安安静静地躺在灵坛正中,绝圣和弃智担心严夫人无意间破坏灵坛,赶忙过来迎接,严夫人泪水滂沱而下,一步一步挨到灵床前,细细端详丈夫的脸庞,一低头,泪水滴落到丈夫的额头上,那是冰凉的、毫无生机的一张脸,严夫人心如刀割,俯身搂住丈夫的尸首恸哭道:“你起来看看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昨日你走的时候说要吃我做的黍臛,我做好了等你回,你怎能言而无信……”

    妻子汹涌的泪水,一瞬染湿了严司直的绿色官袍。

    院中的人也跟着湿了眼眶。

    ***

    到了傍晚,这场隆重的法事终于接近尾声,众人在商量严司直的后事时,成王道:“严司直既是佑儿的同僚,也是佑儿一贯敬重的前辈,严司直这一走,成王府理当好好照顾他的家眷——”

    这时,外头忽然来人了,说是圣人急召成王进宫。

    过来传旨意的并非宫人,而是千牛卫的一位将领。

    滕玉意顿生不安,千牛卫历来只贴身保护圣人,能劳动千牛卫亲自来送信,莫不是京中要生变。

    这简直匪夷所思。

    阿爷和蔺承佑虽还未班师回朝,但彭震的失败已成定局,鉴于朝廷处处抢占先机,这场仗只打了几个月便告捷,如今京畿周围不是剩余的神策军,就是历来对皇室忠心耿耿的朔方军,这时候发动宫变,怎敢保证事成?

    对了,近日连程伯也常与她说京中恐会生变,程伯是阿爷留在长安的耳目,消息历来比旁人更灵通,有此忧虑,想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而从那几桩案子来看,皓月散人那位幕后主家在京中势力不小,但程伯说到最后,也说那人不大可能成事……除非那人能一举将皇室中人清扫干净,并一举控制北衙禁军。

    但这岂不是异想天开?

    不说圣人和成王年富力强,便是太子也已能独当一面。

    二皇子人在朔方军历练,但只要听说京中有变,回京只需半月工夫。

    蔺承佑也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这种境况下,如何确保能成事。

    可是从那人的城府来看,怎会允许自己功亏一篑……

    滕玉意沉吟不语。换作她要谋逆,她会怎么做?

    忽想起,近百年前宫闱中曾发生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宫变,那位傀儡太子暗中豢养了大批谋臣和猛士,某一夜,太子猝然发兵控制了禁军、宫苑和南衙众大臣,由此从强势的母后手中夺回了大权(注)。

    等到朝臣们惊觉变天,一切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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