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眠。

    两个字在舌尖轻轻一滚,谢明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纸袋。

    不过,他也无甚资格生气。

    李昭愿意与谁交往,怎么交往,都不是他一个为臣的该操心,能干涉的事情。

    无论是宿眠、戚不器,亦或者李旒。

    谢明月入宫时,戚不器正好出宫。

    彼时两人还保持着面子上过得去的关系,相见打了个招呼。

    戚不器看起来心情极好,春风满面。

    谢明月走入长乐宫,将蜜饯放到案上。

    李成绮正背对着他看什么,听到声响回头,立刻露出笑容。

    手中的册子却合上,压到了文书底下。

    谢明月当然看得见李成绮的小动作,却装作没看见,跪坐到李成绮面前,如常说话。

    至于被李成绮合上的册子,谢明月知道自己不该问。

    他从不做自己不该做,不配做的事情。

    他不在意。

    一点都不在意。

    谢明月移开了目光。

    “回来了?”李成绮笑着问。

    谢明月颔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不可言说的悸动,“是,臣回来了。”

    此后一月,李成绮病势缠绵,谢明月更不能离开,只好日日都在长乐宫。

    像那一日李成绮睡在侧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过皇帝身体力行的历练,谢明月已经能从坐在书案边枯坐一夜,到坐在床边枯坐一夜了,取得了非常可喜可贺的进展。

    然而在李成绮合眼假寐时,或许是殿中过于昏暗,谢明月看他的目光往往无太多顾忌。

    一寸一寸地扫过面容,往往停留在喉间。

    李成绮甚至觉得,仿佛真的被一条蛇盯上。

    他很是惊讶,惊讶于谢明月竟什么都不做。

    那目光贪婪极了,而后往往垂首,遮掩住其中所有的情绪,再抬眼,又是光风霁月的恭顺臣子。

    李成绮身体渐好,来宫中议事的臣子愈发多了,渐渐如往常一般。

    其中包括李旒。

    书房中,李旒似是无意道:“陛下身体日渐好转,臣便放心了。”青年人一笑,没有半点棱角,“陛下身体好得比往日快,可见外面的流言都是扰乱人心的浮言。”

    “什么浮言?”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旒好像有些尴尬,“不过是,关于陛下与……与谢侯的浮言,”他话锋一转,“但见陛下身体康健,可见不过空穴来风。”

    所谓流言内容,李成绮不猜都知道是什么。

    “不过,谢侯在宫中住得也确实够久了,”李旒斟酌道:“还从未有哪个外臣,在宫中长宿过一月。”

    李成绮眼尾挑着,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旒。

    李旒登时垂首,不敢再言。

    “让谢卿回宫,谁来辅孤处理国事?”李成绮笑眯眯地问。

    李旒心中一紧,故作玩笑一般地回答:“难道臣弟不可为陛下分忧吗?”

    一穿着浅灰衣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成绮笑道:“谢卿。”

    谢明月将文书放下,道:“陛下。”而后偏头,“王爷。”

    李旒颔首。

    李昭对谢明月轻快含笑的语气让他觉得很意外。

    李成绮拉着谢明月的袖子让他坐下,亲密的举止令李旒怔然,“回来的好快。”

    谢明月亦笑,回答道:“若不快些回来,臣恐怕要被取而代之了。”

    李旒淡淡道:“谢侯多心,本王不过开个玩笑。”

    谢明月一笑,“臣亦是开玩笑。”

    谢明月这般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李旒太熟悉了,自己理亏在先,也不纠缠,换了个话题,“臣弟先前去戚国公府上,国公同臣弟说,陛下有立后之念,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得陛下青睐?”

    李旒说什么?

    立后?

    谢明月面上笑容不变。

    他忽地想起了那日李成绮匆匆合上的册子,还有,兴高采烈离开的戚不器。

    原来是为了,立后吗?

    谢明月轻轻将茶杯搁到案上。

    他转头,好像也很好奇似的,看向李成绮。

    “未定之事,”李成绮笑,“别听他胡言。”

    是未定,却没有反驳。

    原来真的有。

    谢明月翘唇,露出一个微笑的样子,他在茶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任谁也看不出问题,“那,臣在此先恭喜陛下了。”

    他表现得极自然平静,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李成绮一时竟也看不出谢明月的意思,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谢卿不必向贺喜。”

    你我大婚,你恭喜什么?

    二人之间的气氛太过诡异,李旒又插不上话,寻了个理由告辞。

    两人相顾无言。

    “谢卿没有娶妻之念吗?”李成绮打破了这片沉静。

    谢明月微笑道:“成家立业,臣还未立业,便不谈成家了。”

    李昭是个皇帝,纵然李昭不是皇帝,他成婚娶妻,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阴阳调和,天地至理。

    如他怀着这般龌龊心思,才是罪该万死!

    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几乎给了谢明月一种能就此一生的错觉。

    但有这一月毫无芥蒂的君臣相交,他也该叩谢天恩。

    李成绮起身,经过谢明月时道:“谢卿明日,便不必留宿侧殿了。”

    明日可以宿在正殿,今天晚上不如就说清楚。

    长长的下摆划过谢明月的掌心。

    他徒劳地伸了下手,衣料流水般地移开。

    “是,臣明白。”他回答。

    大婚的日子已经去请琯朗算了,竟还没送来。李成绮皱眉。

    应该给琯朗扣钱。

    李成绮寻得无数死而复生,时间回溯的书籍,来论证自己为何出现在这、咱俩之前已经明媒正娶地大婚过了,该做的不该做的做了个遍。

    谢明月有事出去了一趟。

    然后一直没回来。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身边摆着一堆书。

    听到响动,等了一夜的李成绮往后一躺,干脆闭目养神。

    谢明月却没有立刻走过来,他先吹灭了殿中所有的灯火。

    然后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身上带着药香。

    黑暗中,只听得见衣料擦磨的声响。

    一微凉的手指压上了他的嘴唇。

    李成绮一愣,还没等开口,那手指已经滑落,轻轻地停在了他的喉结上。

    “陛下。”他听到谢明月嘶声唤他。

    他猛地意识到了不对,未来得及回应,便觉唇上一冷。

    是谢明月的嘴唇。

    他居然在颤抖。

    这个吻轻极了,比一朵花落在唇瓣上更轻。

    也,绝望极了。

    到了这种地步,谢明月所给他的,也只是一个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的吻。

    仿佛这点触碰,已经足够让他满足。

    然而耳边轰鸣,有一个念头一直叫嚣着,让他不必克制。

    既然只剩这一夜,何妨不让自己称心如意?

    何妨要忍耐呢?

    这声音蛊惑着他,引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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