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程逸岸到了洞口,回头道,“我在你身上下了蛊,只要踏上泗合山门一步,就会与山上独有的莘李树相感应,筋脉错乱而死,所以要保住小命,就不要跑来。”

    霍昭黎眼中满是不情愿与愤怒,程逸岸凝视许久,突然捧起他的头,轻轻地道:“你不要这样看我。这样好的相貌,合该每日里笑得开怀。”说完嘴角微微弯起,手指在他脸上徘徊良久,似要将这容貌镂刻下来一般。

    第一次被他这样温柔对待,但这人眼里暗藏的悲怆看得霍昭黎想哭。

    良久,程逸岸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将手一放,霍昭黎的头颅失去凭恃,重重落在地上。程逸岸无暇顾及那闷闷的一声“咚”,再不看他一眼,如遇洪水猛兽,仓皇离去。

    霍昭黎痛得五官皱到一起,再睁开眼,室内已然只剩两人,与一副空的卧具。

    他气血上涌,体内真气也跟着鼓噪翻腾,程逸岸用重手法点的穴道竟被他硬生生冲开,力气也恢复了些许。

    他嘶声叫着大哥,顾不得再穿上外套,朝洞外飞奔出去。

    外头白雪茫茫,哪里还有程逸岸的影子?

    霍昭黎毫不迟疑,拔足冲向二人跌下来的山崖。走不了多远,身体一软,倒在冰湖之上。

    再次醒来时,老人坐在一边,侧身朝他,在看着什么东西。

    霍昭黎二话不说,坐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中的是软骨散,虽然并非毒药,但就算内力再高,没有七天也决计使不出力。”老人啧啧有声,“竟然下这么重的药,那小子真是乱来。”

    霍昭黎转回身,朝他磕了个头,道:“这些天谢谢老伯你照顾大哥和我,我们都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我是说如果有办法的话。”

    老人抱起双臂,沉吟道:“你这几日陪我说话帮我种菜,现在还朝我磕头——不送点东西就让你走,我心下过意不去。”霍昭黎道:“老伯教了大哥很好的功夫,我已经很感激了。”说完站起身来。

    “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把刀法传他。再说他也留了束修在这里,算是谁也不欠谁。”

    老人将手中羊皮纸一扬,霍昭黎顿觉眼熟,惊声叫道:“这是……南华心经?”

    “看来是的。”老人抚着羊皮纸,神色严峻。

    霍昭黎想起程逸岸与辛夫人那日在竹林中的对话,道:“老伯,把南华心经给我好不好?”

    老人不解,“你要干什么?”

    “把这个给泗合门,他们兴许就会放了大哥。”

    “你想得太天真。”老人卷拢羊皮纸,缓缓地道,“‘南华心经’传说是三百年前的一位高人集毕生心血所着。这位高人内外兼修,功夫独步武林,因此此书刚一现世,便引起了正邪两道的激烈争夺,腥风血雨五十年,明里暗里死了不知道多少武林英豪,最后秘笈却失去下落。此后江湖上也并无人练成心经上的武艺,众人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直到三十年前,有一位剑客,挟南华心经的绝艺行走江湖,不到十年的工夫,已然打遍天下无敌手。”

    霍昭黎心中牵挂的只有程逸岸安危,纵见老人很有讲故事的兴致,还是不得不打断:“老伯,我下回再听好不好?你先把那个给我!”

    “你这副样子,连走路都难,急什么?”

    “但是大哥——”

    “你大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们逼你大哥就范是为了这个,找不到东西,”老人干枯的指头点点羊皮纸,“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他们会打大哥,会不给他吃饭——”想到程逸岸即将面对处境,霍昭黎恨不得赶忙去代他受罪。

    “闯江湖的人,哪有一点苦都吃不了的?你好好听我讲,我就把书给你。”

    霍昭黎知道若要硬抢决计拿不到书,听他这样说,脸现喜色,急忙端端正正坐在老人面前,催促着他快讲。

    “那位剑客为人正义,武功又高,不久之后就有好事之徒说要推举他做武林盟主。剑客到底年轻气盛,抵不住一声声众望所归,便登上了武林至尊的位子。此后不久——大约二十年前,西北鸩教渐成声势,倒行逆施,滥杀无辜,并意图称霸中原。剑客责无旁贷,率众西进围攻鸩教总坛,这一役中原武林胜出,却也元气大伤,剑客和他的结义兄弟,与那鸩教教主在无上崖绝顶恶斗三天三夜,终于将之毙于剑下,剑客自己也不幸坠入悬崖身亡。崖下是鸩教用于修炼魔功的化骨池,剑客的义弟锲而不舍寻了多日,终是未见尸骨——”

    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讽刺的笑容,“不过现在看来,事情也许并非如此。你大哥的南华心经从何而来,你知道吗?”

    “据说是大哥以前在泗合门那个师父的遗物。”

    老人冷笑一声,“那便对了。”他重新摊开那张羊皮纸,霍昭黎瞧了一眼,上头暗红色的一些痕迹,十分怪异。他好奇地凑近去看,勉强辨认出上头是零乱的字迹,写了十二个大字:“金兰不义,恸悔终天。萧铿绝笔。”

    老人抚摩着那些字迹,摇头轻叹,目光投向远方。

    “当年泗合门弟子冯崇翰与那剑客萧铿一见之下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一同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萧铿慷慨豪迈,冯崇翰谦冲有节,堪称一时瑜亮——果然是既生瑜,何生亮吗?”他停下来不住叹息,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大约再好的情谊,也抵不住心魔纠缠。萧铿武功声望日渐凌驾冯崇翰之上,他生出歹意,也并非无迹可寻。”

    “你是说,那剑客其实不是自己掉下悬崖摔死,而是冯崇翰狠心害死结拜兄弟,只为得到这张羊皮?”霍昭黎难以置信。

    老人笑得无奈,“要想做人上之人,总要狠得下心。他当上泗合门主,又接替萧铿统领武林,风光一时无两,可说是得偿所愿。不过也因此伤了阴鸷,落得个享年不永,也算是天道昭彰,报应不爽。”

    “绝不可能!他们既是结拜兄弟,怎会做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临死之前,托兄弟帮忙保管羊皮?”霍昭黎大声反驳,“我宁可死都绝不会害大哥,大哥也不会害我!”他不知不觉将那两人之间的关系投射到自己与程逸岸身上,怎样都不能接受结拜兄弟之间会相互残杀。

    老人宽慰道:“这件事我不过猜测而已,尚不能下结论,你听过也就算了。”

    看着他稍稍安心的样子,老人心想,那女娃说得不错,这酗子,果然不适合行走江湖——但若是身边有这样一个伴,应该就完全不同了吧。

    “冯崇翰将这秘笈藏了许多年,多半并未参透其上的工夫。这一点,我曾与他交过手,自信不会弄错——泗合门主何等才智,这许多年都未领悟,我们在短短时间内,恐怕也难以摸到什么门道。”

    “你是说我们要练这个功夫?”霍昭黎指着羊皮卷,惊讶不已。

    “不是我们,是你。”老人招招手,“过来一同参详。”

    “我哪里有空!”霍昭黎急得直跺脚,“你若不肯把南华心经给我就算了,我现在就去找大哥。”

    “回来!”老人左臂暴长,一下将他拉到身边,“你是要去白白送死,还是把大哥救出来?”

    “我自然想救大哥!可是我打不过他们,你又不肯给我秘笈。”霍昭黎越想越急,又觉得自己太过没用,竟忍不住呜咽起来。

    老人重重打了下他的头,“你以为把这个给他们,你大哥就没事了吗?这羊皮纸上的血书,你和你大哥都见过,单是知道了泗合门的秘辛这一条,你二人就在劫难逃。”

    霍昭黎抹抹眼泪,“那怎么办?”

    “以我之见,你练成‘南华心经’,上门将人救出来,你绝艺在身,他机变多智,泗合门自知敌不过你俩,自然无法轻举妄动——这是最好的状况。你若练不成,也要在将秘笈给泗合门之前,将这卷羊皮的内容,以及你大哥被囚禁的事情,尽量多地告知于人,这心法与血书一旦天下皆知,泗合门忙于挽救名誉,碍于人言可畏,或许会放了你大哥,日后也不好找你俩麻烦——此法虽然有效,但难免失之阴险,落了下乘,非我辈所为……”

    霍昭黎急忙道:“就算是阴险之事,只要能尽速救出大哥,我也会做!”

    老人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我不过是说或许。也可能泗合门因失了颜面,恼羞成怒,暗地里将你大哥杀了,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霍昭黎听到他说“将你大哥杀了”,立刻面色惨白,“我会用心练功!老伯你一定教我!”

    老人点点头,“我们暂以一月为期,若一月之内无法有所成,只能另想别的办法了。”

    霍昭黎哪里敢去想什么别的办法,连忙将羊皮纸拿过来,仔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边看,老人边解说道:“我粗粗看了一下,第一节是总纲,内容大致好懂,你看过就是了。第二节是内功心法,但是中间一些文句诘曲聱牙,十分难懂,第三节开始是剑谱,内中也有类似情形……”

    霍昭黎忽然“咦”了一声,将第二节里,老人说难懂的语句大声念了出来。念完之后,露出又是迷惘又是好笑的复杂神情。

    “老伯,这个真的是‘南华心经’?”

    “怎么了?”老人心中暗暗纳罕:难道他看似鲁钝,实际上却是悟性极高的武学奇才?

    “这段里面说的都是些废话。你看,”他将一行文字指给老人,“这句是说每天早上起来先上茅房,洗了手,然后吃三张煎饼。”

    老人把那行字来回看了好几遍,连倒过来都默念了,还是看不出哪里有他讲的这个意思,不禁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娘教我的家乡话啊!”霍昭黎答得理所当然,“虽然是用汉字写的读音,但念出来就知道,这句话应该写成这样。”他随手拾起一根柴火,在地上画出了许多歪歪扭扭的符号,然后很高兴似的,指着这些字又念了一遍。

    霍昭黎之母对儿子的汉文疏于教导,“家乡话”却是让他掌握甚多。

    老人又叫他看其他几节的繁难文字,霍昭黎也都一一认了出来,无非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情,与心经上下文毫无干系。

    将全文疏通一遍,老人不禁拍掌,“好极好极!原来去掉这些文句,才是心经原貌!”

    常人得了这本秘笈,见上头有难以理解的文句,必然要死命钻研,无论如何也不敢视而不见,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跳过去直接到下文,以至于多年未有寸进,恐怕这二百五十年来有许多武林中人,皆因此入宝山而空手回。

    至于当年写这部秘笈的前辈高人,何以用上这样混淆视听的方法,萧铿又是怎样发现这秘密的,则都已不可考了。

    老人虽有疑惑,但情知现在不是盘问霍昭黎家世的时候,即刻开始指点他修习“南华心经”的功夫。

    霍昭黎从第二节开始练习,行气一周天后,头顶便有热气袅袅升腾,过不多久睁开眼,神清气爽,只觉气力充沛,无比舒适,连软筋散的残效,似也尽数去了。

    老人见状更是大奇,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这心经上所载内力修习之法,竟与他本身所有的内力路数完全一致。刚刚按心经所示筋络穴位行气,原本就有的内力即刻生出感应,源源不绝地自行流转。

    到此老人也不得不惊叹霍昭黎运势之强。总纲所言,南华心经首重内力修为,主张以内力驾驭兵器。而要将内力练到一定程度,偏生就是最耗时间的事。老人起初还担心霍昭黎原有的浑厚内力能否与南华心经上的内力相融,谁知他竟轻易过此一关。

    “你这一身内力,到底是哪位高人所授?”老人但实在太过好奇,耐不住开始追根究底——难道天底下除了萧铿之外,还有一位高手,也练成了“南华心经”上的绝顶内功,并传予霍昭黎?

    “没有人教过我。”霍昭黎满脸迷惘。

    老人见他神情绝不似扯谎,也只得将疑惑藏在心中,继续指点接下来的招式。

    这“华南心经”上的外功有剑法、掌法与暗器三种,老人循序挑了剑法教他修习。

    看他以树枝代剑日夜苦练,老人心中不禁惋惜:若他有程逸岸那样的聪明颖悟,再加上这一身浑厚内力,不出一年,定然无敌天下,正所谓世事无完美,不过他二人互补,倒是真能称霸一方了。

    堪堪一个月过去,霍昭黎纵然悟性不比程逸岸,却也不是愚笨之人,他本性单纯易集中精神,为救义兄,更是心无旁骛,一门心思修行,再加上老人悉心指点,对于心经上剑法,已学通了四五成。

    这日里老者嘱咐霍昭黎将所学剑招融会贯通,在冰湖之畔演练。他一路毫无滞涩地使到最后一招“逍遥游”时,只觉说不出的痛快淋漓,体内更是真气充盈飘飘欲仙,情不自禁长啸一声,同时更顺着招式,将树枝往山壁挥去,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山谷内啸声回荡不绝。

    霍昭黎手握树枝,看着那粉碎的山壁,不禁怔忡。

    “小兄弟,你怎么了?”神功既成,应该更高兴一些的吧。

    “前辈,”霍昭黎看向老人。脸上满是忧惧之色,“这是……可以轻易杀人的武功吧?”只要随便一招,大概就能致人死命了——想到世上竟有这样厉害的武功,忍不住不寒而栗。

    老者似是未料他有此一问,有些惊奇地看他,许久才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剑有双刃,既可杀人,也可救人,端看你如何使用而已。”

    “大哥说,行走江湖,不管谁对谁错,愿不愿意,总免不了杀戮的。我一点都不想杀人,有时候想想,宁可自己被人杀了,也好过去杀别人。可是若有人做坏事,又或者有人要害大哥,我一定忍不住要去帮忙,这样一来,又会有死伤。”霍昭黎深深叹息,一直以来的苦恼,到现在也未得解。

    老人慈蔼地抚着他的头,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仁厚心肠,南华心经被你学到,也算得遇明主。你身负绝艺,将来的日子恐怕难以平静。好在你天性淳朴,便算仅凭直觉做事,也错不到哪里去,更何况还有你那世故的义兄帮衬着,只消慨然前行,不必太过忧心。”

    想起程逸岸,霍昭黎对他的话尚一知半解,担忧却立刻转向,“也不知道大哥他现在好不好。”

    “好不好,去看看就知道了。”老人捋须而笑。

    老人一句放行,霍昭黎迫不及待整理了东西,将“南华心经”仔细收进怀中,拜别老人。

    “你不要现在就上山去。先在山下探听些泗合门动静,也好心中有数。”

    “啊?”

    “菜地背后的山壁,斫掉杂草树枝,会有一条路通到临山镇。”老人看着霍昭黎呆掉的样子,心中暗笑,却装作若无其事,“去吧,你我若是有缘,他日必定重逢。”

    霍昭黎甚为不舍地重重点头。

    老人想起之前听见程霍二人临别说话。问道:“他给你下了蛊,你这样上山去,不怕毒发身亡?”

    霍昭黎全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经他提醒,一呆之后,随即说:“我和大哥是说好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救得出他,他一定会给我解毒;救不出他,我自然陪他一起死。”说完又向老人拜了三拜,转身离开山洞。

    “好一个金兰结义啊。”老人目送他身影,怅望冰湖,似是悠然神往。

    不管那小子到底有没有下蛊,没记错的话,泗合山上的葚李,是要到深秋才结果的吧。

    故意留了秘笈在这里,盼自己教他义弟,下的又是一个这样“长远”的蛊——明明巴望着人家去救他,还说什么割袍断义,别扭的怪丫头,碰上懵懂的傻小子,这一对金兰结义,想来怎么也不会弄成萧冯二人的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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