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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声站出来的时候,全场骤静。

    连成竹在胸,稳操胜券的方必行都愣了一瞬。

    只有柳韶言的声音,突兀而不合时宜地响起,她得意地发号施令:“大家都愣着做什么?主谋都承认了,还不把人压下去!你说对吧,堂嫂?”

    被点到的梅允慈这才回过神。

    她终于说话了,这也是她在这样一片混乱之中,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呵,我为故国寻仇,与你们北人何干?你们自己倒乱起来了?乱起来好!如此,虽然我没毒死你们,如今也能瞑目了!哈哈哈哈哈!”

    话里先是不屑与嘲讽,后来竟染上了许多癫狂。

    在大笑声之中。

    梅允慈趁着所有人都未及反应之时,拔出一名军士腰间佩着的长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

    剑光落处,血花喷涌而出,染得梅允慈从脖子到下巴,全都鲜红一片。

    “当”的一声,长剑垂落,她的身子也委顿于地。

    登时便断了气。

    “慈儿!”柳镜池终于挣脱了制着他的几名家丁,从人群之中奋力挤出,扑倒在梅允慈的尸身上。

    他悲声恸哭,抱着尚存温热的亡妻不肯撒手。

    韶声看着这一切,仿佛自己灵魂出了窍,飘到了房顶上。

    在场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是一出戏里的角色,轰轰烈烈演了一场闹剧。

    她看见梅允慈死前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除了赴死的决绝,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哀伤。

    她看见何泽生走近自己,他并不为她先前的话所动摇,开口前,礼数没有一丝错处:”既然如此,便请夫人随方老走这一遭吧。“

    她还看见方必行面色难看,不敢置信地望向发话的何泽生,最终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何泽生的话,挥手叫人将自己拿下,带走。

    *

    韶声便如此被关了起来。

    但事关将军夫人,情况就变得微妙了许多。

    倒不是要顾着将军的面子。

    因有韶声为替,方必行没除掉吴移,起事就不算成功。他自然不愿将事情声张。

    再者,何泽生拿着他府中的那位北蛮人威胁他,让他不许声张,也不许再对吴移动心思。

    说到这位北蛮人,确实是来中都与方必行做交易的。

    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方必行对齐朔许诺给他的东西不满意。

    便趁着齐朔亲征,派说客来,承诺若方必行能与他们里应外合,一举除掉齐朔,他们愿与方家共治天下,北地归他们蛮人,南方以方氏为尊。

    方必行还在考虑,便被吴移抓到了小辫子,要以此为由,将他铲除!

    还好有何泽生及时报信,他才能在柳府宴上反制。

    眼见着就要成功了,最最可恨的是,这何泽生竟不许他杀吴移!

    不过不幸之中的万幸,中都被何泽生围得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一点风声也漏不出去。齐朔远在千里之外,当然难以得知。

    韶声下狱后,吹羽立刻修书一封,欲往北寄,信刚出中都城,信被便沿途的驿官抽出来换掉了。

    柳府之乱,牵连甚广,既然还未有结果,便不能让将军知道。

    这是南北两派共同达成的默契。

    就算事情瞒不了一世,也须在将军得知前,将其平息下来。

    如何平息?

    方必行提出了要求,动不了吴移,总要有人出来担责。

    何泽生既然在吴移手下救了他,当然是不愿与他闹翻。若何泽生不愿有人为此事负责,那他大可不必保下自己。方必行很清楚。

    且何泽生虽抓住了北蛮人,但自己并无任何确实通敌的行为,再加上方派在南方的势力,何泽生也没有足够的筹码,让自己一退再退。

    那么,担责的人是谁?

    只有明面上有罪的韶声。

    她的身份不低,于将军的用处也不大。

    方必行也早就不想让她继续做将军的妻子了。

    而且,是她自己认的罪。

    省去了何泽生游说的口舌。

    她认罪伏诛,是对所有人最好的解法。

    也为此,何泽生专门找了个夜里的时间,偷偷去探了韶声的监。

    因着他的周旋,韶声并未下狱,而是被拘在一处宅院之中。

    待遇仍然比照着夫人一贯的份例。

    只是不巧,碰上了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

    何泽生躲在暗处观察,只见——

    他们穿着一样的夜行衣,黑布蒙面,整个人全融在黑夜里,脚步轻捷,身手了得,一路打晕了不少看守。

    是偷偷来营救韶声的。

    他与吴移共事多年,一看便知,这些人是吴移的手下。

    这吴移当真不怕死。

    到了这时候,还敢轻举妄动!何泽生不禁气急。

    眼见着他们进了关押韶声的屋子。

    何泽生终于忍不住出声,冷冷道:“诸位可真是不顾死活。自然,诸位的上司也一样。”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漆黑寂静的屋子里,骤然响起,便显得极大,又极空旷,还有隐隐的回音,甚至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谁!”黑衣人的头领轻喝。

    “是我,何泽生。”他从藏身之缓缓走出来,“看守都被我引走了,不会有人发现你们。”

    黑衣人显然不信。

    一把匕首很快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何泽生叹气:“败了便就是败了。你们救人有何用?人救了,莫非吴将军以后便不与方老共事了?”

    “花言巧语!”匕首向他的脖颈里多进了一寸。

    “放开他吧,他说得对,我必须死。你们回去吧。”又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是韶声。

    她一直在不远处坐着,一动不动。

    “这……”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样的情况,手中的匕首也因迟疑而松开了半寸。

    韶声看不见,自顾自地继续说:“何先生,找我有何贵干?是看我要死了,良心上过不去?还是来看笑话?”

    何泽生又叹气:“夫人何必执意与方老作对,以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韶声:“愿赌服输,我无话可说。”

    何泽生却坐下,认真与她解释道:“夫人与吴兄,认为方必行是南方来的蠹贼,我却不这么觉得。他既带了南地的财富与土地来投奔将军,便是减少了我们再去攻打的成本。若没有他,我们怎知南朝要打多久?二位要替将军做兔死狗烹的事情,未免也太着急了些。再者,便是我与你们一道,促成了此事,南地无首,将军仍要付出额外的治理成本,重定南地,你们怎知是方必行占得多,还是治理的代价大?而你们又怎知,将军心里的想法?吴兄是栋梁之材,立过汗马功劳,我不想他折在这里。对不住夫人,请恕我现在不能传信于将军。”

    韶声笑:“我不过是你的手下败将,有什么对不住。”

    何泽生神色不变:“夫人去后,我会将事情原委报与将军。”

    韶声:“还有别的话要说吗?不说便走吧。不要为难吴将军的人。”

    何泽生起身,向韶声深深地鞠了一躬。

    何泽生走后,又是一个日夜过去。

    送韶声上路的人便来了。

    来人又是韶声的熟人。

    确切地说,是韶声的亲兄长,柳镜池。

    他带来了一壶毒酒。

    “二妹……”柳镜池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面色萎靡不振,眼下挂着浓浓的青黑,眼里布满了血丝,应当很久没休息过。

    韶声的精神头倒很好,还有心思关心他:“兄长来了,这几日柳府混乱,兄长辛苦。孩子的名字取了吗?”

    “家中事忙,没来得及……”柳镜池答。

    “酒给我吧。”韶声说。

    柳镜池沉默地将手中托盘递了出去。

    韶声倒了一杯出来,凑近闻了闻:“真苦,也不知道怎么咽。”

    柳镜池却开了口:“我是特意要来的。”

    韶声端着酒杯笑:“多谢兄长来送我一程。”

    随后,执杯,一饮而尽。

    仿佛当真是饮下临行前的送别酒。

    柳镜池背过身去。

    酒发作得很快。

    只听得一身沉闷的“咚”声,韶声便直挺挺地倒地了。

    她根本来不及想什么。

    确切地说,她不敢想什么。

    她怕她想多了,就不敢死了。毕竟,她知道自己的,从来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柳镜池这才又转过身。

    他俯身探了探韶声的鼻息,人却久久不去。

    *

    齐朔收到何泽生的请罪书时,他们正大破北蛮,暂时扎营休整。

    “好、好!好得很!”齐朔越看,面上神色越冷。

    最后,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请罪书拍在军帐的短案上,手背青筋隆起,纸张已被他捏得不成样子。

    进来传捷的将领撞见这幕,被吓了个半死,战战兢兢,不知该向前还是后退。

    将军待人亲和,便是遇见最险的军情,都没见过他与谁红过脸,永远一副耐心好脾气的样子,令人如沐春风。

    而现在这副样子,仿佛是立刻要提刀杀人。

    不,将军杀人时也不会失态至此。

    齐朔见有人来,强忍着情绪,问:“何事?”

    “是、是北蛮,我们已将其全部打退,将军可还要乘胜追击,往他们的王庭去?”来人哆哆嗦嗦地问,话都说不顺了。

    “不必。你先退下。”齐朔惜字如金。

    “是、是。”那将领不敢多问,连忙出去了。

    走前他分明看见,将军面前的短案,被生生拍出好大一条裂缝。

    这力度,要是拍在人头上,估计能立刻就叫人咽了气。

    齐朔便就着这张被他拍碎的桌案,提笔给何泽生回信。

    “人都死了,何用与我说?”

    话语简短直白,字迹潦草。

    也不能说是潦草。

    是笔杆握不稳,总要细细地抖,走笔滞涩,连笔锋都有些收不住。

    蒙童尚且不会如此。

    写完,他不满意,将纸撕去,另提了一张新纸。

    等到手不抖了,才又慎重落下五个字:人死如灯灭。

    不知是墨沾得多,还是力气用得大,纸背被洇得只剩薄薄一层,透如蝉翼。

    他看上去是不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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