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泄了气,原本挺直的脊背似乎也稍微弯了一点,她抬手捂住脸,似有些无助,又似是茫然地道:“老师……我忽然觉得,我好想什么事都做不好。前面有您,有瑞初,我知道我可以安心,可若哪日,你们都无法保护我了呢?——我还能做成什么呢?”

    她一路走来,虽然也面临不少困难,但若论艰难之处,其实远不如瑞初遇到的。

    在京在外,有许多人默默为她保驾护航,她开了这片天下之先,其实却并非与天下世俗直接对抗。

    如今面临困境,她盘算着手头的资源,才忽感无力。

    她咬牙低声道:“若是那边生变,京中要动,瑞初不在京中,若非您坐镇,我似乎都没有那个胆气。”

    “没到那一步呢。”敏若无声一叹,拍了拍蓁蓁的肩,低声道:“你先定住心神,好吗?”

    蓁蓁抿了抿唇,用力点了点头。

    敏若安抚着她,道:“我不知你额娘究竟做了什么叫你如此烦心——但是蓁蓁,你要相信自己。能立起微光这块牌匾,能守住那块匾,你已经比天下许多人都要厉害了。先不说我们如今轻易走不到那一步,哪怕走到了那一步,万事皆备,我也相信你能行!”

    蓁蓁抿着唇转头看向她,迟疑着问:“我、能行?”

    敏若扬扬眉,在她不备时忽然问:“每日夜晚,皇廷侍卫的换防规律是什么?京畿大营各将领性情如何、家小何处??九门守卫最松懈、最好突破的一处是哪里?从一门夺取皇城最为便利”

    她问了蓁蓁一个猝不及防,蓁蓁也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下意识地给出了答案,言语流利,内容逻辑缜密,很经得起推敲,一看就是早已思忖出答案了。

    就是这些话……若传出去可能会连累整个公主府的人头。

    蓁蓁回过神,因是在敏若这,才没有下意识左右探看,只是无奈地道:“娘娘!”

    “你看,你这不是都知道吗?”敏若笑了,“且安心吧,如今还没到那一步呢。外面的事你也放心,瑞初没告诉我,就说明她心里有数。”

    一般来讲,瑞初跟她说的都是一些趣事,偶尔会提及一点难题,敏若会站在自己的角度给出答案——那些能被瑞初称为难题的内容,大多都是与敏若当年默出来的那些书有关的。

    敏若此刻唯有庆幸自己当年政治学得还算扎实,但凭瑞初那个理解吸收的速度,她有一种预感,她那些年校园教育灌进去的墨水早晚要被瑞初吸干了

    吸干好,吸干好啊!

    思及此处,敏若莞尔一笑,蓁蓁不知她何意,却下意识地跟随她的笑放下了心。

    蓁蓁拍拍头,闭眼叹道:“是我心境不宁……老师,近两年,皇父愈见老迈,朝中局势不稳,眼见日月要变,外面的形势却还是没有大改变。我不知道这条路要走多少年,至少在我闭眼前——能让我看上一眼新天地吗?”

    “蓁蓁。”敏若忽然唤她,蓁蓁茫然地侧过头,正对上敏若的一如既往温和平静的笑,似是万事在握,胸有成竹,令人不自觉地信服,“你要相信,虽然思想进步是很长的条路,但也并非不能以人力来快速推动的。你们如今走的一年,已经顶得上十年、二十年了,这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不是白走的。咱们终归会赢,也只会赢,且那一天,离咱们已经不远了。”

    不得不说,当年太皇太后被她忽悠得不冤。

    虽然许多年未曾发挥功力,但此道功力在她身上只见精进,何况今日她所言全然出自本心,出口更加笃定有力,自然也更为令人信服。

    蓁蓁抿抿唇,再度用力点了点头,这一回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坚定明亮,一如昔日,“我知道,老师。”

    敏若笑了笑,拍着她的肩,温声道:“你如今与其杞人忧天,不如好生思索思索开办分校的事——江南开设分校的事情要提上日程了吧?你亲自过去?”

    “我带着知予去。”蓁蓁道:“她不大想成婚,索性跟在我身边历练着吧,若是她可以,我在江南坐镇几年,便可以回来了。”

    若是知予做不到,她就另外提拔人——只是那样别处的人选就又要犯难了。

    培养出能独当一面的人手不容易,心里的布局又大,因而她用起来实在称得上“吝啬”。

    “也好。”敏若点点头,又道:“要是再没事,你就学学习,好好研究研究新学,到了江南,正好与瑞初多探讨——人不可一日不读书3、不可一日不钻研!你以为微光开起来就万事大吉了?日后如何发展、如何转型、如何普遍在大清版图上铺开,你都考虑好了吗?”

    蓁蓁呐呐一会,猛地眨了两下眼,到底有了精神,认命点头:“我知道了!”

    给蓁蓁定了个小目标让她忙起来,敏若彻底不担心了。

    不过蓁蓁今天来,也给她提了个醒。

    五十四年了啊。

    她似乎应该调一味香出来准备上了。

    果然如敏若所说,瑞初对外面的局势掌控严密,幕后之人刚甩了一下尾巴折腾起一点小浪花,立刻被瑞初着手扣住,巧的是那群人正打算以福建一带为依据起事——更加方便瑞初行事了。

    她身未离江南,还在处理文会的后续事宜,收揽文名、宣扬文报,而手脚已伸到千里之外,将那一场风波悄无声息地按住。

    所有幕后之人都被秘密捆送,在本地秘密审问之后,身份较高的几人被运往江南。

    如敏若和蓁蓁所猜测的一般,那群人确实只是为“反清复明”而努力的一群乌合之众,背后有些海盗势力支持。

    这是一个好消息,这代表着“新学”还没有传入京中某些人的耳目里。

    蓁蓁松了口气,但对京中的防备布置还是没有放松,以往有疏漏之处,静静观察半年余,确定京中风平浪静,她才开始准备明年南下筹办书院的事宜。

    彼时芽芽与弘杳已经随洁芳北上,去年在热河一带试种早熟稻的事务还算顺利,但在寒凉之地种水稻,还是高产早熟稻,康熙对此万分看重,保佑十二分的谨慎,只怕三五年内,安儿与洁芳都要泡在塞外了。

    但这是芽芽最后一年随父母前往塞外了。

    秋日他们一家回京后没多久,芽芽就被舒窈拉到身边去了,康熙对此并不关注,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安儿上门来哭,一进殿就直接告状:“汗阿玛!十二妹她太不像话了!”

    康熙蹙眉看他一眼,“互相伤害”多年的父子俩自有一种默契,康熙直接问道:“你又发什么疯?”

    一旁的四阿哥眉心一抽,但看安儿一眼,品着这句话里的情绪,心却安稳了。

    安儿不管殿内有没有兄弟大臣,当然也不怕丢脸,直接道:“她抢我闺女!没天理啦汗阿玛!她就是亲姑爸爸,也没有这么干的!”

    康熙抬手去按眉心,忽然很不想承认面前这个确实是自己儿子。

    亲的,抵赖不了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1:劝学诗【唐】颜真卿

    2:出自 《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

    原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3:次陆放翁韵 【宋】苏泂

    原文是:

    登高望远不可无,不可一日不读书。

    予方自委下湿地,君乃独占高明居。

    杨云傥许客载酒,杜陵安得钱买驴。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安儿被康熙使人“拎”进来时本是满脸无辜的,但一见到站在敏若身后满脸乖巧的舒窈,他立刻变了一副面孔,气愤地道:“你还有脸来告状!”

    舒窈也换了一张写满无辜、楚楚可怜的面孔,娇弱地道:“十哥怎能如此想我呢?十哥一向待我极好,十嫂对我也关怀备至,我又怎会有怪怨十哥的地方,以至于来找娘娘告状呢?”

    安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看起来呼吸一滞,想了半天,又憋出一句:“你还敢来找额娘帮你!”

    舒窈继续无辜地道:“十哥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不过得了些好东西来孝敬娘娘,孝敬长辈,怎么可能抱有目的呢?”

    安儿看起来气愤极了,康熙简直没眼看这个“文盲”儿子,白他一眼,但看他在塞外辛苦干了一夏,皮肤都被晒黑了,且差事也着实办得不错,到底说了句公允话,对舒窈道:“你不要欺负你十哥。”

    舒窈乖巧地道:“女儿最是仰慕十哥了,怎会欺负十哥呢?”

    四阿哥看着满脸气愤的安儿、无辜乖巧的舒窈,和请了康熙上座一边斟茶一边笑吟吟看热闹的敏若,心内一时无奈,拉了安儿一把示意他冷静,这会接连反唇相讥,只会落了下风。

    安儿顿时如得了大靠山一般,深吸一口气,悲愤地对康熙道:“汗阿玛您看,她抢我家芽芽,还如此理直气壮,您可千万要为儿子做主啊!”

    敏若憋住一声笑——别说,这小子演技还真可以,这铁憨憨形象浑然天成,不愧是她的崽。

    康熙手掌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安静些,方对舒窈道:“你就叫他家老大回府吧,忽然抢了人家大格格过府住,确实是你不占理。”

    舒窈笑眯眯道:“她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说是‘抢’呢?”

    安儿悲愤地道:“你胡说!芽芽怎么可能情愿跟你走,还不回家了呢?”

    舒窈眼神稍微往上飘了一瞬,似乎有些心虚,被安儿敏锐地捕捉到了,康熙也品出她话里的水分,呷了口茶,一锤定音道:“无论因为什么,放老十家老大回府。”

    舒窈委屈地道:“真是芽芽愿意的……”

    安儿气愤道:“你胡说!”

    敏若抬手按了按眉心,忽然开口,“你们两个若是打算这样吵上一日,我得喊个手快的进来,将你们吵架的景象、言语都细细记下,也好叫后人知道,你们这两个二三十的人吵起架来是什么模样。”

    她话里带着些嘲讽之意,二人立刻住口,半晌,安儿又有些委屈地道:“额娘,您也不帮儿子!弘杳在家想姐姐想得直哭,儿子都三日未曾见到芽芽了!”

    康熙听罢,嘴角一抽——他以为芽芽被舒窈带走多久了,值得安儿这样入宫哭天抢地的,结果才三日。

    四阿哥也不禁扶额,敏若白了安儿一眼,侧头问:“大格格呢?”

    “孙女在,玛嬷。”不等宫人出去寻,只听一阵脚步声,芽芽在两三个宫人的拥簇下快步入内,步履虽快却不失矜雅从容,一身素净的淡青色旗装,用一根碧绿通透的翡翠扁方绾着发,仪举优雅,笑眼盈盈,进来先请了一圈的安,从汗阿玛到玛嬷、四伯父、十二姑姑、阿玛,礼仪得体,堪为典范。

    康熙被安儿和舒窈吵得皱起来的眉目终于微舒——在这仪态得体的小孙女身上,他终于看出些天家贵女应有的样子,其中隐隐的几分贵气,又像极了她的亲姑爸爸。

    康熙道:“起来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头那句是问舒窈的,舒窈眼神飘忽一下,道:“女儿听闻十哥回京了,连忙带礼物登门去拜访十哥十嫂,正好与芽芽一处说话,交谈间见芽芽对火器很感兴趣,便索性带她回府看了些新奇东西,然后瞧得晚了,索性便叫芽芽留宿下了。”

    安儿道:“那第二日你还不叫她回去,是什么道理?”

    舒窈对康熙面露讨好微笑,道:“女儿见猎心喜,见芽芽很感兴趣、又有天分,干脆便又带着芽芽去工坊。工坊里试做的鸟铳正好出了点问题,女儿便耽搁在那里,一直未曾回府。今儿回府才知道十哥打发人去了许多次,要接芽芽回府。

    我这才知道事情不好,忙带芽芽去了十哥府里,听十嫂说十哥进宫了,便也带着芽芽进来了。只是来了娘娘处,才发现十哥不在,只能在此等候了。至于十哥口中所说‘来告状 ’或者来请娘娘帮忙,那是万万没有的。”

    这话漏洞百出,康熙不可能觉不出不对——工坊的保密条件严密,公主府内也是各个守口如瓶,安儿见不到人,也打探不到舒窈和芽芽的踪迹是在情理之中的,可舒窈带着芽芽过去之前,总不能一声招呼不打吧?

    而且什么疏漏,能扣下人家的女儿一疏漏就是三日?多半还是故意的。

    如此避重就轻,问题已经十分明显了。

    没等康熙说什么,舒窈已经干脆地跪下请罪道:“都是女儿的不是。那日带着芽芽去工坊,虽也使人去十哥府上说了,但后来不舍得放芽芽回去,却是女儿的问题,此次冒犯了十哥,既是舒窈的疏忽,没能留意到十哥使人去接芽芽,也怪舒窈见猎心喜,生怕十哥不愿芽芽沾染火器之事,因而先斩后奏将人带在身边两日,此乃是有心之为,冒犯了十哥,请汗阿玛降罪。”

    好话赖话都叫她说了。

    康熙瞥了安儿一眼,见他满是气愤的模样,道:“你体面些。”

    然后方对舒窈道:“此番确实是你的不是,先对你十哥配个罪,后头再登门对十嫂赔罪吧。”

    舒窈温顺地称是,又转头对安儿致歉,十足是一副识大体又进退得宜的公主模样。

    她道了歉,安儿也不能死咬着不放,只能不情不愿地对她行了礼,也口称“冒犯十二妹了”。

    原本此事到此就应该结束了,然而若是结束在此,安儿与舒窈这一番折腾,岂不白干了?

    敏若提壶为康熙添茶,又笑着对四阿哥道:“沏的是今年的贡眉,吃着十分不错,你也尝尝。就叫小厨房做玉粉团去,你媳妇今儿不是也入宫了吗?等会叫她也过来,就留了晚膳再走吧。”

    此刻已近午时,确实将是摆晚膳的时候。

    四阿哥并未推辞,笑着口称:“谢娘娘赏。”

    那边安儿拉住芽芽,低声道:“往后不许谁带你去哪都跟着了,也不想想家里还有阿玛额娘……和弟弟?开耀闹着要找你,闹了不知几场了,你额娘都制不住他。”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往后离你十二姑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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