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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观雨预料到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她若有个万一,他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她说得对,他这般人若非遇见她,早已被糟蹋得尸骨无存。但他并不畏惧前路艰险,他只害怕同她分离。那日以后,她再未提过远征雪境的事宜,他也不曾过问。年节将至,她头一次带他回离州。

    他与后院家眷一桌,满屋子皆是澹台子弟。无人同他搭话,他安静淡然,独自用膳,奈何手拙,不小心碰落了一个儿郎的碗筷。小儿郎注意到他,怒道:“哪来的下奴,也敢上桌与我们同食?你在我姑奶奶那儿不曾学过规矩么?起来,跪在桌下,侍奉我们用膳!”

    这孩子是二房的曾孙辈,他说的姑奶奶就是澹台薰。毕竟是澹台家的儿郎,苏观雨不愿与他争执,起身想要告退。

    他偏堵住他的路,道:“不跪?我打断你的腿!”

    一看便是骄蛮惯了的公子哥,苏观雨相信,他真的会打断自己的腿。

    苏观雨正要同他周旋,却见一片绛红色的衣角进入视野。小儿郎见了来人,道:“姑奶奶,你家这下奴忒不懂事,竟然上桌和我们一起用饭。你快快罚他,让他长长记性。”

    苏观雨见澹台薰并不动怒,脸上还带着笑,心中不免苦涩,想来一个面首同自家子侄相比,还是子侄更重要些。

    “你说的下奴是谁?”澹台薰问小儿郎。

    他抬手一指,指向了苏观雨。

    澹台薰徐徐看过来,道:“谁说他是下奴,他是你姑爷爷,你好大的威风,要你姑爷爷跪着伺候你么?”

    此言一出,苏观雨怔愣当场,下意识抬头看她。她气定神闲,好像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了不得的话。

    满座哗然,那儿郎的母亲站起来道:“二姑姑,话可不能乱说,您这意思,您是要与这个黔首成婚?此事老祖宗知道么?大掌宗知道么?随便一个黔首,还是个没有秘术的废物,怎能进我们澹台氏的门?”

    澹台薰脸色冷了下来,道:“我说他能,他便能。他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他不同我成婚谁同我成婚?难不成我孩子生下来管你叫爹?”

    澹台薰的母亲,澹台家的老祖宗颤颤巍巍地走进来,问道:“阿薰,你有孩子了?”

    澹台薰道:“是有了,怎么,许他进门么?”

    “许,当然许!”老祖宗喜极而泣,道,“你兄妹二人一心朝政,至今不曾有后。现在你终于有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快快给姑爷看座!”

    大家一下子对苏观雨殷勤了起来,他凝眉望向澹台薰,她何时有孕了?他怎么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澹台薰没理会他疑惑的目光,踹了一脚先头叫嚣的那小儿郎,“跪下,伺候你姑爷爷用膳。”

    小儿郎流着眼泪,不肯跪,然而澹台薰的目光阴沉极了,他又不敢不跪。

    小儿郎的母亲向老祖宗投去求助的目光,老祖宗只求澹台薰高兴,多生几胎,不愿开口。

    小儿郎缓缓屈了膝,苏观雨忙要伸手扶他,手刚伸出去,便被澹台薰握住了手腕。

    “受着,”澹台薰说,“以后不管谁跪你,你都受着。”

    澹台薰说到做到,那顿饭,小儿郎在苏观雨身侧跪了全程。

    晚上,他们回屋安睡,熄了灯后,他在她枕边问:“你何时有孕的?为何不告诉我?”

    “没怀。”澹台薰说,“为了给你挣面子瞎说的,父凭子贵懂不懂?”

    他无奈苦笑,“老祖宗年纪这般大了,你还骗她?”

    她道:“那就赶紧做一个出来,我又没说孩子几个月大了,现在怀不算晚。要说还是你太虚,这么久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明天跟我练拳去。”

    他轻轻抱住她,“殿下真的愿意同我成婚么?”

    “成就成吧,”她闭着眼,“反正跟你一块儿待习惯了。孩子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叫苏如晦。”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问。

    “不知道,突然想到的。”她喃喃。

    他还想再问,她却已经睡着了。

    他不再说话,默默望着她近在咫尺的侧颜。其实他明白她做这一切的用意,为什么突然带他来离州,为什么突然要同他成婚,还要怀一个孩子。因为她决定去雪境了,雪境是九死一生之地,她在离开之前要给他谋一条后路。他有澹台薰丈夫的身份,有澹台薰的孩子,就不会再被欺负。看在孩子的面上,澹台净会护他。

    他把澹台薰拥进怀里,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

    命贱的人不该动心,他清楚地知道,原本身子已不是自己的,心若也交了出去,那便真是一无所有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动着,好像要跃进澹台薰的掌心。

    “殿下,我既然是你的丈夫了,日后我能唤你阿薰么?”他轻声问。

    澹台薰早已睡熟,没有回答。

    他弯了眼眸,“不应我,我就当你答应了。”

    “阿薰。”

    第103章 这是我的世界

    听到此处,苏如晦略略皱眉,“听起来你与澹台薰感情不错,为何我自幼听闻你们相处不睦?”

    “你还记得么?我说过,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你都不算是我和阿薰的孩子。”

    苏如晦低下脸,无奈地笑了笑。

    “‘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是什么意思?”

    苏观雨低低叹息,道:“或许你该问问我我何时发现世界的真相。”

    “何时?”

    “你还记得你进入超元域之时的那场爆炸么?”苏观雨道,“如果我猜得没错,支撑超元域的服务器就在那片海底。对么?”

    苏如晦微微一怔,点头道:“不错,有一部分服务器确实在孤岛海下两千米。”

    他的服务器分散在全球各地的服务器基地,这些基地非常隐蔽,系统维持着它们的运转,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它们的坐标。海底两千米的基地是其中最大的一处,里面有五千台服务器,昼夜不息地运行,海水是它们天然的散热冷却剂,超元域将近一半的数据运算都储存在这个基地。

    每个超元域居民的一次思想火花就是一次运算,超元域的人口这么多,这计算量庞大到每秒要以百万计。越庞大的东西越脆弱,可想而知那次爆炸定然对基地产生了冲撞,影响了服务器的运转。哪怕是一次电流中断,也足以影响整个超元域。

    苏观雨告诉他:“孤岛乐园被导弹袭击,纵然爆炸没有危及海底,也对整片海域产生了冲击。巨大的冲击波影响了你的服务器,数据流发生大规模紊乱,便是那时,我洞悉了世界的真相。”

    苏如晦降生在超元域那天,天色昏黑,阴雷滚滚,整个世界似乎要灭亡似的,天穹那么黑,像压在头顶上。苏观雨守在澹台薰床边,抓着她的手,同她一起使劲儿。澹台净侯在屏风外,凝眉望着屏风,淡色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澹台薰生了一夜,孩子迟迟不出,稳婆低声说着“难产……性命不保……”,声音断断续续,苏观雨的心脏几乎停摆。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平板男声。

    【检测到主人的意识数据流传导出错……】

    “生了,生了!”稳婆将婴儿抱出来,正喜悦着,脸上呆住了,“是个死胎……”

    苏观雨心中一震,正要去稳婆那儿看孩子,周遭光影忽然一滞。

    【主人意识数据流传导出错,时间暂停,rebirth计划重新执行。】

    所有人都停止了移动,稳婆抱着婴儿,弯着腰,脸上的神情定格在震惊的模样。床上的阿薰保持着痛苦的神情,额上的汗水像珠子,凝然不动。

    【模型重建中,角色姓名:苏如晦。】

    一朵巨大的六角雪花出现在半空中,青色的数据流从它身上涌出,萤火一般散布在空中。

    萤火经过苏观雨的眼前,飞向稳婆的臂弯,他看见无数形状为0和1的奇怪符号,数据流侵染了他的代码,信息在一瞬间完成交换,他看见这个世界起源于几条初始的代码,接着代码不断叠加,越来越复杂,计算机图形一个接一个生成。冥冥之中似乎有个造物者的安排,他首先安排覆盖世界的纷飞大雪,然后圈定了一片地域建立无数城郭。他让雪花入驻世界,有了雪花的帮忙,世界的建构不断加速。

    苏观雨看见他自己诞生的过程——数据流从雪花中流出,汇入他的故乡江州。他并非父母所生,而是像“苏如晦”这个孩子一样凭空降临。

    这一刻他知道了一切的始末、这个世界虚假的真相。汹涌的数据流穿过他的身体,汇聚在一起,组成一个小婴儿的模样。死胎破碎成无数荧光,凭空消失,新生成的婴儿取代了那死胎,稳稳落在稳婆怀里。

    【角色创建成功,意识数据导入成功。】

    婴儿睁开了眼,哇哇哭了起来。

    数据紊乱,苏如晦的意识数据没能顺利传输,苏观雨的角色权限也出了错,系统的时间暂停没能使他的时间停止流动。正因这个错误,他发现了超元域的真相。

    这一刻,他心中仿佛有一片城刹那间土崩瓦解,崩塌成灰。

    【rebirth计划完成,检视其余角色,清除异常角色。】

    雪花开始在人们之间穿梭,权限出错不仅发生在苏观雨一个人身上,还有其他人也遇见了同样的状况,显然雪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一个稳婆露出惊恐的神色,跌跌撞撞地逃跑,口中大喊:“妖怪啊……妖怪!”

    雪花无情地判定:【检测到异常角色,执行格式化程序。】

    雪花的正中央发出青光,那稳婆瞬间散成荧火,化为乌有。苏观雨立时明白了,雪花判定的方法是看有没有人能看见它,只有异常角色才能看见雪花。苏观雨保持着僵硬的姿态,握着澹台薰的手一动不动。雪花在侍从和稳婆中间腾挪,观察他们瞳孔的变化。苏观雨屏着息,不敢妄动。终于,雪花来到他眼前了,苏观雨像木头人似的,即使雪花近得几乎同他贴在一起,他也半点儿不动弹。雪花在他身侧徘徊片刻,没有发现端倪。

    【异常角色清除完毕,系统下线。系统上线条件:苏如晦的生存率低于10%。】

    时间恢复流动,竟没有人发现屋里少了一个稳婆。那抱着孩子的稳婆定睛一看,喜极而泣道:“是奴看岔了,小公子好得很,中气可足了!”

    “还有一个稳婆呢?”苏观雨故意问。

    “您在说什么呢?只有我们两个稳婆啊。”稳婆疑惑地问道。

    那个被雪花清除的人被遗忘了,似乎从不曾存在过。

    他接过孩子,脸色复杂地凝视孩子小小的脸庞。那汹涌的数据,潮水般的符号,无一不告诉着他,他们是这个孩子的玩偶,这孩子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而他不能吐露真相,因为如此荒唐的事实只会让他被当成一个可笑的疯子。

    澹台薰反应过来苏观雨变了,已是一个月之后。起因是她发现这家伙躲在屋子里,偷偷用刀子割自己的手。她骇然,忙抓住他,问他在做什么。

    他垂眸看伤口中汩汩流出来的血,道:“我想看看,我到底是什么。”

    “你疯了么?”澹台薰蹙眉道,“你是人,难不成你以为你是天仙?怎么,成日照镜子美得找不着边儿了?”

    他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都是蝼蚁也说不定。阿薰,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晦儿不是你我亲生的孩儿,他是雪花造出来的,他是雪花的主人,你我只是养育他的工具。”

    澹台薰怔住了,掰着他的脸细细端详,“奇了怪了,我只听闻女人生完孩子常常心情低落,郁郁成疾,怎的男的也这样?苏观雨,你是不是病了?你可别吓我,再过俩月我便要去雪境了,晦儿还指着你照料。”

    他握住澹台薰的手腕,“不要去。没有意义的,雪境什么也没有。阿薰,何必为那些无足轻重的蝼蚁搏命?”

    他从未说过如此薄凉的话儿,澹台薰感到吃惊,道:“你怎么了?你天性良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苏观雨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不住笑着摇头,“因为那不是我啊,阿薰,那是你喜欢的我。我苏观雨从来睚眦必报,自私自利,是你从来不识得真正的我。”

    澹台薰皱眉望着这个笑得直抖肩膀的男人,道:“别再说了,你病了。”

    “你害怕知道真相么?”苏观雨淡笑,“是啊,真相一贯残忍,我也曾与你一般情愿闭目塞听。可是真相就是真相,无论你接不接受,它都是事实。阿薰,想想看吧,我在江州柳氏任西席多年,何以只你发现我妆容的端倪?”

    澹台薰眉心紧锁,呵斥道:“住口。”

    苏观雨偏要说:“你如此聪明,怎么会猜不到真相?”

    澹台薰抿住嘴唇,纵然她不愿意深思,也顷刻间明白了一切。

    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数年前她到达柳家的那日,他刻意没有把手涂黑,在她眼前露出马脚。还有官道上的截杀,他素来聪颖,怎会不知官道危险?偏偏走官道,被柳家人堵住,正是因为他要她英雄救美。细细想来,似乎所有事都有了不同寻常之处。他遭受风言风语,对筝落泪,次次落泪,次次皆有下人瞧见,报到她这儿来。他分明是借她的手,惩治那些他讨厌的人。离州家宴,她欲扶正他,他也藏了心思。他不是手拙无意碰翻那儿郎的碗筷,而是刻意为之,他要逼她表态,扶他上位。

    表面上是她强取豪夺,原来一切皆在他的谋划之中。他早就看准了她,要依附于她,借她过人上人的生活。他风姿绰约,连落泪都美不胜收,因为他一举一动都曾对镜设计,只为讨她欢心。

    “我这般姿容,又是这般身份,你说得对,我若不遇见你,哪还有命在?”苏观雨追忆起往事,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到江州那日起,我便打算好要入你的帷幕。”

    “为何现在坦白?”澹台薰笑得有些冷了,“你本可以藏一辈子。”

    “我曾埋怨天道不公,生我命贱,如今我才知,原来贵人黔首,俱蝼蚁耳。”苏观雨抚摸她的脸颊,“阿薰,远征毫无意义,这是个虚假的世界,你注定什么也找不到。不要去管这里的蝼蚁,待我堪破天人绝境,找到离开的办法,你我一同走,好么?”

    “胡言乱语。”澹台薰挥开他的手。

    苏观雨道:“你若不信我,那我割开这个孩子,让你看看他的真相。只要他死,雪花就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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