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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楚珩晃了下脑袋,栽进凌烨怀里,闭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祝庚在外听得传唤,连忙领着内侍奉了茶水、盥盆进来。

    凌烨拿过湿帕子递给楚珩,“酉正两刻了,阿晏在外面玩花灯,月饼备好了,等你起了我们便吃团圆宴。”

    “唔,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楚珩擦了把脸,神思回拢清醒了一些,接过茶盏才刚沾到唇,他忽然忆起了午间朝宴时的场景,先是被罐醉了,然后,后来……

    他和凌烨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下手牵手出的殿,他又是怎么让凌烨背回的明承殿,沿途无数的内侍外臣……

    楚珩端茶盏的手渐渐地有些不稳了,他不死心地抬头看向凌烨,抱着最后一缕希冀,艰难地问道:“我们、我们是……怎么从麟德殿回来的?”

    凌烨气定神闲地笑了起来,先替楚珩将茶盏拿住了,免得手抖了茶水泼到他身上,而后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语气定然,“你让我把你背回来,不然就待在原地不肯走,我没办法,只能依令行事了。”

    “……”

    那岂不就是全被人看去了?

    楚珩当然要和凌烨堂堂正正地走到众人眼前,可依照他原先想的,怎么也不能是这般走法啊!醉着酒,还闹着要凌烨背,背了还不肯就此安生……这外面得把他们传成什么样啊!

    楚珩当即撒开了拿茶盏的手,转头趴回被子里,蒙住头再不想出来了。

    ……

    这夜中秋,帝都的月亮玉轮如镜,照着佳节里的万家灯火,其景融融,其乐陶陶。而千里之外,宛州的月亮却惨白一片。

    这场仗,敬王纠集了三州之力、拉拢了邻国两邦,可才打了三个月不到,胜败就已经要见分晓了。

    如今宛州叛军在澜江以南窝着,可又能撑多久呢?昌州江南十二城已经被颖国公荡平了,云州苍梧城也散了,都连苍梧武尊方鸿祯那等人物,都被漓山东君生擒住了,押解帝都伏法。他们剩下的这些残兵游勇,不过是捱日子等死罢了。

    今日中秋,一早就听说对岸的中州军、宁州军那边,皇帝自己开私库,专程命人给麾下的三军将士送来了佳节军饷。

    反观他们这里,别说犒军了,能趁着对面过节,稍得口喘息的气儿就不错了。

    可后悔也来不及了,已经上了这艘船,一切都无从更改。

    澹川水路码头。

    庆国公颜愈目光浑浊地站在岸边,看着敬王的兵丁一箱箱的把军器火药往香料船上抬。

    南洋泽国那边送来军备补给,这是最后一批了。

    敬王当初和南洋做的交易,事成之后,将大胤白沙渚以北的一百里东南海域让给他们,以此为条件,南洋泽国要为敬王起兵提供军备支持。可如今,敬王大势已去,南洋泽国为了强占海域,和大胤水军在东海开了战,哪还有功夫管敬王的死活。

    这最后一批南洋军备还是近一个月前,从云州进的大胤国境。彼时恰逢方鸿祯被生擒,苍梧城乱成了一锅粥,这批军备没了方氏的调运,一直被搁置在云州。最终还是敬王派了麾下心腹前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批军备运了过来,到澹川这里,用香料船走水道运去前线。

    这些调运的活儿,庆国公过去的两年间一直在做,用着家中子侄学做生意的名头,掩人耳目地运去敬王食邑江锦城。后来敬王正式起事,要澹川颜氏拿出态度来,庆国公牙一咬,主动作出支援,如今却是悔不当初也不能够了。

    皇帝两年前就厌弃了澹川颜氏,现在更不会容情。扶持颜云非那个小畜生,简直就是让他代颜懋向澹川复仇!

    庆国公牙咬得咯吱作响,心里头升起无尽的愤恨,宛如一头在绝路上越走越远的困兽。

    “父亲,前面已经装好船了。”

    耳边传来的低唤打断了庆国公忿怒不平的思绪,他脸上的狰狞表情迟钝地收敛起来,回头看去,是自己的长子颜华斌。

    庆国公府过去风光无限的世子,原应该像沈英柏、韩澄邈那些人一样,登上帝都官场舞台,一步步走向帝国权力的中心,成为大胤新的话语权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自家码头里空待岁月,虚耗光阴,日复一日地蹉跎。帝都城里那些所谓的新贵、那些该死的庶族举子,恐怕都不记得华斌的名字了吧!

    “父亲?”颜华斌又唤了一声。

    庆国公回过神,叹了口气,说:“装上船了那就走吧。华斌,送家中小辈出澹川安排的怎么样了?”

    他们都知道敬王要败,澹川颜氏作为敬王党羽,势必要付出血的代价,尤其澹川嫡系这一支,上上下下恐怕难逃一死。现在早作准备,暗中将些小辈送出去,好歹能为他们这一支留一丝香火。

    颜华斌默了一下,过片刻才点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庆国公说:“等敬王这批军备运完,到时候,你也跟着走吧。我们颜氏是十六世家,有家族地望在,日后澹川还是会姓颜,五年八年的待风平浪静了,再换个名字回来……”庆国公越说越觉得心中悲愤,庆国公府的堂堂嫡长子,日后竟连名字也不能叫了吗?还要仰仗未来偏远旁支新城主的鼻息,何其悲哀!

    颜华斌没有说话,那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父子二人沉默怆然地往前面去,颜华斌正准备登船,忽见远处隐隐有火光闪动,他心头突突直跳,瞬间生出了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那影影绰绰的火光自天边亮起,转瞬来到眼前,不是错觉!

    漫天的火箭在颜华斌睁大的瞳孔中疾射而来。

    “敌袭!敌袭——”

    澹川岸边有人惊喊出声,码头上的家将、兵丁、纤夫全都骚乱起来,拔刀的拔刀,呼喊的呼喊,溃逃的溃逃。颜华斌面色大变,迅速抽剑出鞘,斩断了一支近到身前的乱箭,立刻转身过去护在庆国公身前。敬王派来的心腹以及澹川的守将大吼着指挥军士防守。

    但显然为时已晚。

    他们怎么都没有料到敌军竟会在中秋当晚前来奔袭。帝都犒军的事,澜江两岸都听说了,中州营那边鼓舞欢庆,阵仗很大,且斥候也探过,绝非是作伪。敬王的宛州军这边,虽稍稍得了松快,但也仍存着警惕之心。

    可眼下,中州营乃是给他们来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大军庆中秋,一边分出一批轻骑精锐,悄悄地绕到战备后方突袭。澹川地处宛州腹地,与云州相近,这奔袭显然不是一两天就能到的,中间竟未曾听过半点风声。不用细想都能猜出,一定是宛州那几个摇摆不定、置身事外的世家望族搭了把手,保不齐还有从前附和着敬王的,如今眼见大势已去,赶忙向帝都那边认罪投诚,求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好歹能免一死。

    其中的关窍庆国公当然也能想通,求生的机会对澹川颜氏早已不复存在,他们跟敬王身边那些鞍前马后的铁杆没有多大区别,皇帝不会有丝毫怜悯。

    这场奔袭来得突然,澹川的守将许多都被敬王抽调去了前线,码头这边没料想过会出事,留的人本就不多,眼下仓促应对,很快就现出了败势。

    庆国公又惊又急又惧,满头大汗,在家将的掩护下,连忙扯着颜华斌离开。

    他知道今日大抵就是庆国公府的绝期,再不走再不安排,恐怕就来不及了。

    澹川多水,水路繁复且地势多变,这处运输军备的码头虽四通八达,来去小道极多,但却处在城外,离城门还有着不短的距离,混乱发生的第一时间,已有人赶去府里报信。庆国公带着颜华斌择了侧边一条偏僻小道退走,逐渐脱离了战场,他心知码头那边撑不了许久,只能借着复杂的地形抄最近的路回府。

    明明还是中秋,秋老虎的余热尚在,可今晚上的风却仿佛没有半点温度,吹在在穷途末路上,只剩下冷冽的肃杀。

    怎么还不到城门?

    庆国公骑在马上焦急地盘算着路程,扬鞭狠抽马腹,快些!再快些!

    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乌云蔽月,风呼呼地从耳畔过去,就快要到通往城门的官道了,庆国公他心中微定,一路上迎着风骑马狂奔,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后脊的衣裳已经湿透了,黏嗒嗒的贴在背上。庆国公擦了把额角,急促道:“华斌,回府后什么都不用管,你立刻带着你弟弟从地下暗道……”

    他们从小路跃上了主道,远方城门的角楼隐隐现在庆国公的眼底,那是“生”的希望!但他没说完的话却突兀地卡在了嗓子眼里——

    数具被乱箭穿透射死的尸体连同马匹一起横陈在主路上,血汩汩地往下淌着,聚成一条小溪流到庆国公奔腾的马蹄下。

    他目眦欲裂,猛地拉缰勒马,差点从鞍座上被甩下去,高亢的嘶鸣声回荡在寂静的暗夜里,这些死尸他全都认识,是战乱发生时陆续回去府中报信的家将们,这最后的一截主路是通往城门的必经之地,诸多小路最终都要汇聚于此。

    但这截主路距离码头几十里地,怎么会有人对澹川地形如此熟悉,竟能在战火燃起的第一时间绕到此处,埋伏等着!

    庆国公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近乎铁青,他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

    仿佛是印证他的猜想,主路侧边的林子里忽然燃起了一簇火光,紧接着是重箭上弦的声音。

    庆国公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箭头跳动的火光映亮了拉弓者的脸,年轻的将军驭马列在最前,他没有带头盔,眉眼锋利,唇线绷直成最漠然的弧度,模样好认极了。

    “颜、云、非……”

    庆国公瞳孔颤抖,翕动着嘴唇念出这个名字,心里无穷的愤恨化成了来到眼前的绝望。月光皎白,洒在颜云非的面庞上,庆国公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颜云非和颜懋长得是如此相像,仿若颜三再生!是他、是颜懋从黄泉路上走回来,要向澹川颜氏复仇了!

    重箭离弦,破空而出,转瞬来到庆国公面前,他如堕冰窟僵立在当场,全然忘记了躲避。

    旁边的颜华斌旋即拔剑格挡,在最后关头劈开了重箭,手中攥紧了剑柄,死死盯着这个一别两载的堂弟,他明知绝路已至,却还是咬着牙不死心地开了口:“云、非……你想做什么?”

    “哼。”云非冷笑一声,轻夹马腹,从林中走了出来,身后随行的轻骑跟着上了主道,拦住了通往城门的必经之地,也截断了庆国公府的最后一丝生路。

    “堂兄别来无恙。”云非勾唇开口,“我在这等了许久,你和大伯父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扑空,多谢体恤,也不枉云非率军奔袭这一场。”

    半个多月前,朔安侯顾铮从中州营里拨了一支最精锐的轻骑给他,让宛州那些投诚的世族协助他奔袭至此。他手持圣旨,又抽了一部分从云州收整的人马,查探数日,在今日骤然发难,拿下澹川。

    陛下亲手为他铺的路,他终于走到了这里。

    云非看着眼前的庆国公,漠然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抽剑出鞘,身后的众轻骑同时拉弓上弦,寒光直指庆国公。

    虽早知敬王大势已去,他们难逃一死,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庆国公还是现出了无比的仓皇,面孔青白,牙齿颤抖着望向云非,“你、你……云非,澹川教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回报你大伯父的?”

    云非神色不动,淡声道:“大伯父,我在澹川住了五年,澹川借着我爹的丞相之名,揽了十年的利。末了还要拿我当棋,先杀完他,再碾死我,澹川的教养,我领了。”

    庆国公手抖的几乎攥不稳马缰,他盯紧云非手里泛着寒光的剑,“你、你要杀我?”

    云非闻言竟轻轻笑了起来,“大伯父你误会了,侄儿可无心在此杀你。”

    “那太便宜了,恐配不上您。”他说。

    云非横抬起剑柄,目光从剑刃上缓缓扫过,“我父当年被澹川指罪犯不孝,你们要他腰斩弃市,而今敬亲王勾连外族、谋反叛国,让半个大胤燃起战火,澹川颜氏身为其麾下中流砥柱,侄儿也请你想想,究竟何种死法才配得上庆国公府的不世荣光。”

    月光荡在剑刃上,云非转腕,剑尖朝向庆国公——

    “今日中秋,云非在此,恭祝大伯父阖家团圆,共享极乐!”

    “拿下。”

    第205章 河清(下)

    生擒了庆国公颜愈及其世子颜华斌在手,拿下防备不严的澹川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云非本就熟悉澹川地形,再加上他们打了个出其不意,到第二天日出时分,王师军旗已经插上了澹川城头。

    副将指挥军士打扫战场,整治过城防军务,云非独自一人来到了澹川颜氏的家祠前。这里和他记忆中一样,閈闳高峻,阀阅焕然,是整个澹川城里最恢宏也最肃穆的地方。

    世家门阀的家祠,不只是用来供奉祖先灵位,也是彪炳家族功勋的“史册”,墙壁上镌刻的金粉铭文,记载着一代代澹川颜氏的子弟是如何为了家族荣耀尽心忘我、奉献终身,死后若能在壁上留一笔,就是此生最大的价值了。

    颜老太爷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也是这么训导澹川所有子侄的——只要姓颜、只要生在这片土地,就要为澹川流尽最后一滴血。

    云非负手站在祠堂里,拈了支香插到炉中,他是来拿丹书铁券的。

    云非注视着龛案上颜老太爷的牌位,若是他这位祖父在天有灵,不知道是想打死庆国公那个庸碌无能的儿子,还是更想掐死自己这个毁灭澹川的孙子。其实他最该痛恨的应是他自己,如果当年他没有置颜相于死地,如果旧时他不曾封杀颜三的前路,如果从前他心怀祖孙之情,真心为云非想过哪怕一次……

    但凡过去颜老太爷有一寸怜悯慈心,今日澹川都不会是这个结局。

    献祭一切要振兴澹川的是他,最终让澹川走向万劫不复的也是他。

    颜老太爷九泉之下大概很难阖眼了吧。

    云非心无波澜地拿出龛案下的丹书铁券——宣熙九年,庆国公府用颜相的血冲洗门前的阀阅;宣熙十一年,颜云非将用整个澹川祭奠先父的英灵。

    ……

    澹川的攻克让敬王凌熠的处境雪上加霜。

    时至今日,他的条条生路都已被截断。

    昌州,颖海蛊疫全解,定康战局落定,混水摸鱼的江南十二城尽向帝都俯首。

    云州,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昌州州试舞弊引走帝都注意力,费心费力从南洋泽国搭的一条军备调运线,随着苍梧方氏的归降,彻底沦为废土。

    甚至就连宛州,他的大本营,也已千疮百孔。不知多少有从前摇摆不定的望族,如今在拼了命地向皇帝投诚效忠,澹川的沦陷就是借了这些人的便利!

    凌熠已经无路可走了。

    他筹谋数年,内拉世家著族,外结北狄南洋,宣熙十一年六月初三正式起兵,他以为这会是惊天动地的一战、将会改写大胤九州的历史,可才过去了区区三个月,他的历史就走到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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