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卿提着铲子和其他工具,亲自给外祖母他们修整坟墓,去杂草、添新土。孟知味的眼睛才刚好,不能长时间被烟火熏着,便去将做好的糕点一一摆在墓碑前,又取出好酒,而孟桑负责在一旁烧纸钱,寻来几根发了嫩芽的绿柳插在坟上。

    一家三口分工明确,各自忙活完了,方才聚到墓前并肩站好。

    裴卿卿理所应当站在中间,看着墓碑上所刻的名字,静了片刻,方才如幼时与裴泠相处时那般,不太熟练地露出个明媚中带着些稚气的笑来。

    她本不是个相信神佛鬼怪的性子,但日子特殊,便难得絮絮叨叨地说起话。

    “阿娘,今日给你与阿翁带的都是你们喜欢的酒水。卿卿都记着呢,阿娘喜欢宜城九酝,而阿翁呢,独独喜爱长安的郎官清。虽然女儿未曾见过阿婆,也依着阿翁生前所说的,给阿婆带了她最爱的东市紫苏饮子。”

    “还有啊,过些时候我与知味就得先回扬州府,等过些日子来长安,再来寻你与阿翁说话。我们不在长安的日子里,就让桑桑与修远多来陪你们,给你们带着好吃的。这几回下来,阿娘你们应当也都晓得,桑桑的手艺可好了,想来你们也会喜欢的。”

    言至此处,裴卿卿顺理成章想起一事来,笑道:“对啦,再过几日就是修远那孩子的生辰。我与知味认真仔细考察过了,修远这孩子对桑桑是真心的,性子也好,所以想着离京前,先让两个孩子定亲。趁着今日,也先将这个事儿告知你们一声,好让你们安心。”

    一旁,孟桑莞尔一笑,继续与孟知味一起安静地听裴卿卿说话,又与之一道叩头祭拜,这才提着半空的篮子离开此处。

    回程的路上,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配上轻轻拂过周身的春风,带着几不可闻的青草泥土味儿,非但不觉寒冷,甚至让人觉得很是舒服自在。

    虽说是清明寒食,但本朝人不讲究一整天都哭哭啼啼的,甚至弄出不少玩乐花样,故而一路上也算热闹。

    身着轻薄春衫的娘子们荡起高高的秋千,裙摆被风吹得鼓鼓作响,衣带飘飘,而美貌的小娘子们巧目盼兮,时不时发出清脆好听的笑声。

    除此之外,不少女郎、郎君与孩童,各自凑成个圈,踢起蹴鞠。有玩得文雅些的,就一个个上场,用身体各处来踢蹴鞠。技艺高超者甚至将毬踢上高空,待其落下之后,还能稳稳接住。还有玩得激烈些的,如后世踢足球那般组成两队,不停地追逐、进攻,周围围观的看客们间或爆发出叫好声。

    孟家三口人惬意地看着这番热闹场景,人手两只青团,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掺了艾草汁和成的面团,刚被切成面剂子,压平包馅料时,瞧着还是非常嫩的淡绿色。待到上蒸笼蒸熟,饼皮便变成了深绿色,再刷上一层油后,最外层显出极为好看的光泽。

    咬一口,饼皮软得很,口感糯叽叽的,嚼着颇有韧劲,相互还粘连着。倘若是用手扯,须得稍稍用些力,饼皮才会不情不愿地断开。

    不得不说,青团实在是个百搭的吃食。甜馅,有细腻的灵沙臛、黑芝麻白糖、枣泥、花生,那甜津津的滋味能一直透进心坎里;咸口的,也有咸菜笋丁、肉馅、麻婆豆腐、梅菜豚肉等等做法。

    甭管食客嗜好什么口味,青团都能给您全部包进去。

    就好比孟桑手上拿着的这个肉松咸蛋黄馅的青团,因着是自家所做,馅料放得很足,所以吃在口中能清晰品出咸蛋黄独有的香气,尝来沙沙的,而肉松的口感也不容忽略,擦过唇舌的触感让人欲罢不能。

    裴卿卿咬了一口手上芝麻风味的青团,随口问道:“灵沙臛馅的青团,可有给你姨母备下一些?”

    闻言,孟桑笑道:“晓得姨母喜爱红豆,早就给她留下了,待到晚间再让婢子送去长乐坊。”

    裴卿卿吃着青团,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突然,有一踢球的郎君用的力道太大,他脚下的蹴鞠毬急速朝着他们所在的方位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孟桑熟练地扯着她家阿耶撤开几步,给她家阿娘留出地方。

    而裴卿卿一挑眉,叼着青团,旋身一踢。

    那毬不偏不倚,半空中的风.流眼穿过。

    围观的众人爆出热烈的喝彩声,纷纷开口。

    “女郎好技艺!”

    “女郎不若下场比试一番,让我们开个眼!”

    “……”

    裴卿卿嘴里还有没嚼透的青团,一时没法开口说话,于是僵着脸装世外高人。

    孟桑与孟知味瞧出她的窘迫,不约而同地笑了。后者上前一步,朝着众人略一拱手:“家中还有事,我与内子、女儿着急回去,便不多留了。”

    此话一出,原本激动的人群如同被泼了一桶凉水一般,遗憾地叹起气来。而绝世高手裴女郎,还在拼命嚼着口中青团,外表依旧高冷。

    见此,孟桑不由偷笑,下一瞬就得了她家阿娘警告似的轻轻一瞪。

    夹在母女中间的孟知味,只能笑眯眯地上前左右安抚,一看那熟练的动作,就晓得这事儿以前没少发生。

    一家三口吃着喝着,笑笑闹闹地往回走。

    过了寒食清明,最先来的便是谢青章的生辰。

    由孟桑亲自下厨,众人在昭宁长公主府痛痛快快吃上一顿,茶余饭后之时,顺理成章地谈起两个小辈的亲事。

    依着孟知味和裴卿卿的意思,自家女儿才十八,多少也要留一年再说,所以想让孟桑与谢青章先定亲,待到明年再办婚事。

    刚巧,明年谢青章也做满一任的国子司业,守选期间可以陪着孟桑回淮南道,顺便再去大雍各地转一转,趁着年轻、膝下无子嗣牵绊,先好好游历一番山水,再回长安该干嘛干嘛。

    对此,昭宁长公主与谢琼自然是无不可的。

    毕竟谢青章左右都拖到二十四了,再多等一两年又有何妨呢?

    事情既已说定,双方挑了一个好日子,交换了庚帖与定亲信物,孟桑与谢青章的亲事便算定下,只待明年再成婚。

    了却这一桩大事,孟知味与裴卿卿又多留了两三日,便轻车简从地准备离开长安。

    他们二人不是喜欢热闹的洒脱性子,尤其是裴卿卿,甚是招架不住那种一众亲友来送的场面,所以提早与众人打过招呼,说是当日让孟桑、谢青章、叶柏送他们出城就好,其他人包括叶简在内都不必过来。

    对此意见最大又最无可奈何的,还得是昭宁长公主。不过她也晓得好友的性子,便也没有强求,只提早一日来孟府,软硬兼施要拉着裴卿卿一起睡一晚,否则就闹腾个没完。

    孟府地方小,当夜孟桑去到小榻上,主动将床榻让给她家阿娘与未来婆婆,甚至十分贴心地早早入眠,以免打扰这对好姐妹的深夜谈心。

    对此,孟知味是乐见其成的,并没有什么异样表示,当夜还在安慰心情低落的叶柏。

    唯有独守空房的驸马谢琼,感受着空荡荡的床榻与凄冷的屋舍,咬牙切齿。

    裴卿卿,就是他谢君回的一生之敌!

    翌日,一向喜欢赖床的昭宁长公主,难得生出警觉来,几乎是身边人一有动静,就唰地睁开一双凤眸,紧紧盯着起身穿衣的裴卿卿。

    她面色泛苦,不舍道:“没良心的,真不要我去送你啊?”

    裴卿卿整理身上的胡服,偏头笑道:“怕你哭鼻子呢。”

    闻言,昭宁长公主不满地哼了一声:“谁哭鼻子了?你不要在桑桑面前瞎说,弄得我这个未来婆婆面子都没啦!”

    说罢,她又叹了一声气,目光黏在好友的背影上,忽而想起二十多年前,她也是这般送对方离开,于是没头没脑地问道:“卿娘,这回离开,还会再见的对吧?”

    裴卿卿听出对方嗓音里的担忧,故意凑过去弹了一下昭宁长公主的额头,笑骂:“睡迷糊了吧?说什么糊涂话呢!两个孩子明年就要成婚,我与知味能不回长安吗?”

    “还有你昨夜与我说的那事,该不会也忘了?”

    一听这话,昭宁长公主悬起的一颗心稳稳放下,顿时来了精神:“说得也是,必然是要再见的。咱们还约好在大婚前,带桑桑去南风馆呢!”

    裴卿卿莞尔,继续拾掇自己:“日头还早,你也不必去城外相送,不若睡饱了再回长公主府。”

    昭宁长公主懒散地躺了回去,理直气壮道:“光是睡饱怎么够?还得尝一尝桑桑做的朝食,填饱肚子再回去才行。”

    “没良心的,待会儿你利索点,别揪着两个孩子不放,我可还在宅子里等桑桑回来呢!”

    裴卿卿嗤笑一声,睨她:“当我是你呢?哭包小公主。”

    听到当年的称呼,昭宁长公主先是笑,随后不服输地回道:“赶紧走,别扰了我睡回笼觉。记得这回别再迷路,过几月安安稳稳回长安,省得我还要费钱费力去捞你!”

    二人相视一笑,一人提着刀和包袱离开,另一人躺着目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处,惬意地合眼补觉。

    屋外,孟知味、叶柏正坐在正堂中用吃食,孟桑和谢青章在一旁相陪。

    裴卿卿坐下,敞开肚子吃完一顿热乎朝食,方才和孟知味各自牵着一匹马,与其他人一道往春明门走。

    城外的道路两边,杨柳飘飘,空中飞着柳絮,碧绿的青草长得正旺盛。

    无数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旅人,带着半身疲倦与对长安的期待,在城门口排成长队,等待勘验入城。

    而另一边,则是如孟桑一行人这般,跟即将离开长安的亲友依依不舍地说着道别之语。

    裴卿卿牵着缰绳站定,轻笑道:“好了,不必再送。”

    孟桑晓得她家阿娘的性子,便没有强求,只凑上去,有些不舍地拉着对方的手,晃来晃去都不放开。

    “阿娘,你与阿耶别忘了我呀,待到酷暑过去、秋意凉爽的时候,就来长安陪陪我。今年的生辰还有新年,咱们也要一家人一起过的。”

    裴卿卿温和地应声,轻声安抚正在撒娇的女儿几句,最后见孟桑还是不撒手,只好将人拎到身边,附到对方耳边说了几句话。

    “啊?真的要去?”孟桑一听,杏眼都瞪圆了。

    裴卿卿挑眉:“左右昭宁和我都在,难道你还能有什么顾虑?”

    孟桑连忙摆手:“一时有些惊讶嘛!那我就等阿娘你与阿耶回来,然后咱们就抛下阿耶,与姨母一起去逛……咳咳,逛街。”

    一侧,孟知味和颜悦色地与谢青章、叶柏说些什么,刚交代完,就听见孟桑这一句话,不由笑问:“怎么又要丢下我?桑桑,可怜可怜阿耶吧!”

    孟桑有些心虚地轻咳一声:“阿耶呀,下回一定,下回一定……”

    而裴卿卿面不改色,坦然道:“我们女郎出去玩,带上你们郎君不方便。”

    孟知味本就没想太多,听见裴卿卿所言,还以为她与昭宁长公主要带孟桑去东市玩乐,于是一笑了之,将此事抛到脑后。

    唯有谢青章,敏锐察觉了孟桑暗戳戳瞟过来的眼神,心下一动,立即联想到他家阿耶曾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来。

    念及此处,谢青章动作一顿,暗自寻思。

    不会真是……结伴要去那处吧……

    裴卿卿扫过在场诸人的神色,又瞟了一眼天色,清了清嗓子:“时辰也不早,我与知味也该启程了。你们不必再送,尽早回去吧。”

    闻言,孟桑、谢青章与叶柏三位小辈不约而同地行礼,目送二人上马。

    裴卿卿与孟知味翻身上马,朝着三人略一颔首,随后利落地挥动马鞭。

    “驾!”

    “驾!”

    马蹄声响起,二人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直至他们消失在了道路尽头,孟桑才呼出一口气,眉眼间带上笑意,望向身边一大一小二位郎君。

    “走吧,咱们回家去。”

    叶柏点头,非常自觉地走在二人中间,又十分熟练地将手分别递给孟桑与谢青章,由二人牵着往回走。

    长安城中各处都种着槐树、柳树,虽然绿意盎然的春景让人心动,但飘个没完的飞絮同时也令人心痛。

    “阿——阿嚏!”

    叶柏的鼻子吸进去些絮絮,正不停打着喷嚏。

    谢青章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示意小郎君以此捂着口鼻。

    没承想,他的帕子还没被未来小舅子接过,自己的鼻子也泛起痒来,下意识就是——

    “阿嚏!”

    一旁,孟桑看着二人的喷嚏打个没完,很不客气地笑出声来,惹来谢青章和叶柏郁闷的目光。

    “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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