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当是先送到内宅的,孟桑二人自也一并往里走,都顾不上和庖屋众人见礼。

    甫一瞧见内宅和正屋,宋七娘立马摆出一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笑来。

    “我就晓得你肯定抠搜,舍不得给自己置办新家当。这内外瞧着,未免也忒素净了。”

    孟桑倒是不大在意这些:“这屋子是快致仕的国子监司业与其夫人居住,自然朴素些,但胜在结实好用。”

    “结实好用是一码事,但你一个年轻小娘子,总也得在家中添些新物什吧?”宋七娘眉眼弯弯,“不过也不妨事,我这不是给你送来了嘛!”

    “梳妆台和矮柜是我七月时让人寻上好匠人打的,本想留着自个儿用,这回先便宜你了。”

    “还有花瓶、茶具,也是我亲自挑的,都是上好的货,你日后家中来了客人,只管拿出来用,多显面子呀!”

    说罢,她压低了声音:“前后我都安排好了,今日是从我另一处宅子运来的,没走平康坊。”

    “运都运来了,你可不许再跟我客气。一是谢过你那五张食方;二来咱们交情好,无须跟外人一般斤斤计较;三来嘛……”

    宋七娘顶着素净妆容,眉眼流转出丝丝狡黠:“我可得好好讨好一番小桑儿,日后还指着你时不时送些吃食来。嗯……譬如昨日那月饼,尤其是肉馅的,尝着就很是不错。”

    “你不许把东西退回来。”

    这一大堆话一口气说完,不给孟桑半点回绝的余地,真真是让人感到好笑又无奈。

    罢了罢了,好友盛情难却,日后多做些好吃的送去平康坊就是了。明日七娘离去,也再塞给她几道食方,免得原先五道菜式吃腻。

    孟桑叹气:“不退回去,我可巴不得有人给我送银钱,好尝一尝天上掉的馅饼是什么味儿呢。”

    看对方这么爽快应下,宋七娘眉开眼笑,快活极了:“对了,今日中秋,我留下住一晚,衣裳都准备好了,你可不许赶我走。”

    孟桑笑了:“好好好,你尽管住。”

    家当都妥当摆好,宋七娘让一众仆役先回去,只留了两个贴身婢子伺候,然后兴致勃勃拉着孟桑去前头庖屋,说要亲眼瞧瞧孟桑是如何做吃食的。

    到了庖屋,见着魏询一行人。

    孟桑踏出一半,为双方引见一番,相互见礼。

    宋七娘本次摆明不欲声张,孟桑也由了她的意,只说是自己来长安后结识的至交好友。国子监食堂这拨人里头,魏询倒是猜出来了,但不曾多说什么,神色如常。

    待到正堂拼起一张方方正正的桌案,各色吃食一一呈到桌案上,碗筷碟勺也整齐摆好,阿兰才姗姗来迟。

    孟桑正在庖屋给松鼠桂鱼细细淋上酱汁,瞧见阿兰手里抱着一大布包。

    不等孟桑发问,阿兰已将手中物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孟桑蹙眉:“你是说,这是姜阿翁托你转交于我的温居礼?”

    阿兰点头:“原本昨日说好,今日我来时再去宣阳坊一趟,接姜阿翁一道来。可今日我去时,姜阿翁却说今日食肆里忙,不来吃宴席了。”

    “对了,里头还附了一纸书信。”

    温居宴是特意挑的午时,卡在朝食、暮食之间。这个时辰有些尴尬,今日又是中秋佳节,食客大多留在家中团圆,故而食肆内应当不怎么忙才是啊。

    “嗯,我晓得了,阿兰你替我将它摆到正屋桌案上,我稍后再看。”孟桑垂下眼帘,浇完酱汁,将这盘松鼠桂鱼交予柱子端出去,准备开席。

    温居宴,孟桑自然坐在主位,右手边分别为宋七娘、阿兰、柱子,左手边则为魏询、徐叔,至于文厨子三人寻着空位坐下。

    孟桑举起自个人面前那碗酒,笑道:“多的我也不说了,诸位随意放开吃喝,今日温居宴尽兴就好。”

    “家中碗碟不够,便在桌案上每一道吃食都配了一双木筷或勺,以作公用。”

    说罢,孟桑爽快地饮下半碗温酒。

    闻言,在座诸人都纷纷说了些祝语。大家都是敞亮爽快人,馋的就是孟桑手艺,不多客套,直接就开吃了。

    宋七娘、陈厨子嗜辣,瞧都不瞧红烧蹄髈、黄金鸡等吃食,径直就奔着香辣味十足的辣炒鸡杂而去。

    所有鸡杂都裹了一层芡汁,鸡胗、鸡心和鸡肠都很有嚼劲,吃着脆弹,而鸡肝尝来软硬合适,亦是不错。

    明明是外人眼中的腌臜货,也不晓得孟桑是如何做到一丝腥味也无,辣得开胃。

    宋七娘咽下口中鸡胗,又端起酒碗饮了一口,赞道:“这吃食过瘾,忒适合下酒!”

    而坐在她对面的魏询,最先尝的是松鼠桂鱼。

    白净瓷盘中,鱼头、鱼尾一前一后,中间的鱼身打了花刀,底部鱼皮不断,而鱼肉却如一朵朵盛开的菊花般各自散开。橙黄色的酱汁将鱼肉从头至尾淋了个遍,浸透其中。

    配上摆盘,仿若这条鳜鱼正在甩头摆尾,很是活灵活现。

    夹下一块鱼肉放到碗里,魏询换了筷子,细细品尝。

    初入口,味蕾就被酸甜酱汁刺激到,不由自主生出些许津液,很是开胃。

    咬下时,才发觉这鱼肉经过了炸制,带了一层酥脆外壳,内里鱼香四溢、鱼肉鲜嫩,一点也不费牙口。

    魏询吃了一筷又一筷,难得认可了老友一回。

    这老徐,人不怎么样,挑的鱼是真不错,配着桑娘这绝妙厨艺,再美味不过。

    不仅这两道,席间旁的菜式也很受欢迎,素菜也不例外。

    西红柿炒鸡蛋,也就是大雍朝美名为“红日浮金”的一道家常菜。

    鸡蛋金黄,西红柿红得晃眼,满满装了一盘。吃时,去皮西红柿微软,鸡蛋块吸满汤汁,稍加咀嚼,酸甜并着鸡蛋香充溢唇齿之间。

    另还做了凉拌。将西红柿去根切片,整齐码在盘中,西红柿沙瓤饱满,上头撒一层薄薄的白糖。

    这道凉拌菜是最早上桌,眼下白糖化了大半,已经出汁,恰是品尝的最佳时机。

    正值午时,日头挂在头顶上,尝一片糖拌西红柿,再舒爽不过,没一会儿就众人分了个精光。

    对这道菜,孟桑是存了些小心思的,摆盘时特意放在了自己跟前。

    看到最后一片西红柿被夹走,她忙不迭捧起仅剩汁水的盘,舒舒服服地饮尽。

    “嗯——!好喝!”

    果然糖拌西红柿的精华就是最后剩下的汁水,酸甜口,很是沁人,带来一阵清爽。

    孟桑美滋滋地放下盘子,这才发觉周遭人正直勾勾盯着自己,面露控诉之色。

    徐叔眯了眯眼:“孟师傅不厚道啊……”

    柱子也不甘其后:“师父嘴挑,能让您出手抢的必然好吃,您还一口都不留给我们。”

    “是啊!”其余人纷纷附和。

    “怪不得师父要将糖拌西红柿放在她自个儿跟前,原是等在这儿!”

    被桌上其余人齐齐指责,孟桑一哽,旋即反应过来,落荒而逃:“烧鹅好了!你们慢吃,我去庖屋端烧鹅来。”

    这一走,身后诸人顿时忍不住,笑了一会儿,继续吃喝。

    桌上另两道亮眼的菜式,还当属黄金鸡和红烧蹄髈。

    整只鸡已经被切块,拼在盘中。鸡皮色如黄金,油汪汪的,内里鸡肉瞧着紧致,散着鸡肉独有的鲜香味。

    旁边另配一大碗鸡汤,可隐隐闻见酒香,想来是配着鸡肉一道吃。

    阿兰爱喝汤,便先舀汤来喝,鸡汤鲜得人舌头都快没了。她顾不得烫,见缝插针吹着气,一口口喝个不停,很快碗中就见底。

    徐叔是爱吃肉的,挑了一块骨头平整些的。

    先用牙齿咬下鸡皮和一丢丢鸡肉,鸡皮滑嫩,油脂已被煮去大半,完全不腻;再一口吞进剩下的鸡肉,灵活的舌头搭配牙齿,没一会儿就能将鸡肉和鸡骨分离,那鸡肉看着紧致,吃起来却也很嫩,一点也不塞牙。

    至于红烧蹄髈,色泽红亮,酱香逼人,大块大块堆在碗中,往下滴着酱汁,那叫一个豪气。

    见着这道菜,即便是平日顾忌许多的纪厨子和文厨子,那都不管不顾起来,直接抓到手中啃。

    豚皮炖成玛瑙色,泛着油光。咬上一口,豚皮软糯,胶质满满、肥而不腻,咸甜可口。待啃了皮、咬下筋,还能吸.吮一番骨头,找出藏在其中的骨髓,一滴不剩吸入口中。

    真恨不得配上白饭,好好啃个爽快。

    就在众人吃得正酣、腹中半饱之时,远远就听见孟桑报了一声。

    “烧鹅来啦!”

    顿时,原本已经放缓动作的诸人,无一不提起精神、挺直腰板,等着最后这道大菜上桌。

    烧鹅烤到外皮金红,被剁成块,整齐摆放盘中,四周还淋了一圈烧鹅汁。

    因着刚出炉就上桌,鹅皮脆得惊人,“咔嚓”一声咬下,里头的鹅肉紧实、香味醇厚,咬时爆出肉汁,香得让人忍不住发出意味不明的嗯哼声。

    看着众人齐齐攻向烧鹅,孟桑觉得有点嘴痒了,蠢蠢欲动。

    她轻咳一声:“其实呢,这烧鹅吃一二块尚可,吃多了难免有些腻,还得是配酸梅酱。酸酸甜甜的滋味,能瞬间化解那种油腻感,哪怕一人吃半只,也不会觉得……”

    话音未落,桌案上其余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烦人的小桑儿!”

    “师父你怎么又光说不做,馋死个人!”

    “桑娘你可消停些罢!”

    “……”

    在众人指责下,孟桑挂起假笑,终于闭嘴了。

    这一顿温居宴,主客尽欢。直至酒足饭饱,方才散场,各自归家。

    五个徒弟离去前,手脚麻利地收拾完桌案上的残局,又将宅子内外都清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才离去。

    唯有宋七娘留了下来。

    她与孟桑先进屋内换了一身衣裳,再度回到正堂时,桌案上已经摆上各色蜜饯、糕点,还有两盏醒酒茶。

    宋七娘衣裳繁琐些,她走出正屋之时,孟桑已经脱鞋上了堂中坐榻,收拾着众人带来的温居礼。

    魏叔送的是一套新刀具,品质极佳;徐叔带来的是一摞瓷盘,方才温居宴就已用上;五个徒弟拿来的多是蜜饯干果、油盐米粮之类,家常但贴心;七娘就更不必提了,各色家当送了一堆,任谁看了都不禁咋舌……

    孟桑将阿兰带来的大布包抓在手中捏了捏,心下隐约有了猜测。

    打开一看,果真是两只软枕,一把厨刀,以及一封薄薄的信。

    本朝用的枕头多是硬的,譬如木枕、瓷枕等。

    而孟桑习惯了上辈子的软枕,总觉得硬枕不舒服。

    原本耶娘尚在时,特意给她用棉花和荞麦各做了一只,过几年就会换新。可她这回来长安太急,收拾细软已是仓促,自然顾不得什么枕头。

    在姜记食肆时,用的是木枕,她时常觉得不适。奈何生计所迫、寄人篱下,也就强忍着,只有一回和姜素提及过软枕的事。

    一直到租下屋舍,孟桑这才琢磨着,要不她自己做个软枕好了,买点布和棉花,应当也不难?

    却不曾想,姜家送来的温居礼就是软枕。布料舒适、针脚细密,枕面绣花精美,可见是下了大工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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