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当时靳厨娘做出来的奇怪吃食,他们都会强忍着不适,面不改色往下咽。

    于他们而言,这种吃食上的苦头,根本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自打孟桑来食堂后,无论朝食、暮食都美味许多,他们内心很是感激,每回来食堂都会热情地和孟桑打招呼。

    今日亦是如此。

    孟桑将青椒肉丝面推过去,笑道:“刚煮好的,用时小心烫。”

    算学监生孙贡点头谢过,随后小心翼翼捧着面碗,往旁边空着的桌案走去。

    宽碗内,素白细面窝在面汤之中,最上头盖了一勺浇头。青椒、豚肉皆切成细丝,翠绿与肉色相互纠缠,很是亮眼。

    孙贡不是头一回吃孟桑做的索饼,熟练地将面搅拌均匀,随后叉起一筷子混着青椒丝、豚肉丝的细面,尽数嗦进口中细嚼。

    细面是今早刚刚扯的,颇具韧性;青椒新鲜极了,闻着有微微辣,实则吃起来却泛着甜;至于豚肉丝,也不晓得孟师傅对它做了什么,肉质细嫩,很是爽口。

    这么一大碗面下去,再喝上几口热汤,于这渐渐转凉的初秋,足以喟叹一声“爽快”!

    孙贡埋头猛吃,不一会儿碗中就见了底,便是连调制的汤底都被他喝了个精光,最终尽兴地将空碗放回桌案上。

    一抬头,却瞧见孟桑径直往他这儿来,与他相对而坐。

    孙贡笑了,很是真诚地夸赞一番孟桑的手艺,最后才问:“孟师傅这是……”

    孟桑摆手,笑吟吟道:“孙监生安心,只是有些事想向你请教。”

    不说还好,这一说,孙贡更加疑惑了。

    孟师傅有什么事能来找他的?

    孟桑轻咳一声,试探问道:“你觉着食堂近日吃食如何?”

    孙贡越发不解:“孟师傅来了以后,自是极好的。”

    闻言,孟桑抿出个笑来,再度试探:“那其他监生呢?譬如国子学、太学的监生,我晓得你们早课是打乱了的,总能遇上他们的吧。”

    “他们若有听你们提起食堂吃食变好,又是作何反应?”

    听到这儿,孙贡忽而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想问什么,心中惴惴。

    他勉强维持笑脸,支支吾吾道:“他们……他们都……”

    见孙贡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孟桑不禁蹙眉,有些苦恼道:“难道真是食堂惹得其他监生过于不满,无论你们怎么说,他们都不信?”

    孙贡心中满是纠结,着实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对孟师傅很是感激,并不想诓骗她。

    可若是当真全盘托出,告诉孟师傅一直没有新的监生来,皆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因担心有人来抢,为一己私欲,在外头拼命抹黑食堂……

    太卑劣了。

    确实是,太卑劣了。

    孙贡死死咬着后槽牙,终于后知后觉到了,他们这十多日来的举动,愧对了孟桑的真诚相待,也辜负这么多由对方倾尽心血烹制的美味吃食。

    若他眼下实话实说,是背弃与诸位同窗一并立下的誓言,是为不义。

    若是他仍选择隐瞒,又是对孟师傅的不公。

    两难之局,左支右绌。

    然而不等孙贡想出究竟,孟桑已经敛了愁容,笑着道了一声“多谢”,起身欲要离去。

    孙贡自己还未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出声唤道:“孟师傅,且慢!”

    孟桑依言站定,挑眉看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孙贡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咽了咽津液,哑声问:“不……不是什么大事,就想问问今日暮食是什么。”

    闻言,孟桑“哦”了一声,笑道:“给你们做炒饭吃,配上一时蔬,还有一道酱肉。放心,虽说是陈厨子掌勺,但我已经尝过,味道不差的。”

    孙贡勉力勾起唇角,应道:“辛苦诸位师傅了。”

    “我们应做的。”孟桑颔首致意,径直离开。

    她与柱子二人交代一番,就拿着小布包,准备回去筹备温居宴。

    留下孙贡站在原地,垂下头一动不动,双手紧紧握成拳,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良久,孙贡终于抬起头,眼眶微红,但目光渐渐坚定,狠狠吸了一口气,抓着自己的木牌,扭头出了食堂。

    这事得有个交代。

    另一厢,孟桑离开国子监后,又去补买了些需要的肉蔬、碗盘,方才归家。

    快至宅前时,孟桑远远就瞧见文厨子、纪厨子拎着一堆东西,一左一右站在门口,跟镇宅门神似的。

    他们看到孟桑从街角绕过来,连忙挺直腰板,恭声唤了一声“师父”,然后齐刷刷跑过来,接过孟桑手上的各色东西。

    孟桑从腰侧小布包里掏出铜钥匙,开了门,故意道:“不是说要吃温居宴?你们来这般早,怕是一口热水都喝不上。”

    纪厨子笑了,温声道:“一桌宴席,师父一人哪儿忙得过来,我们来给您打下手。”

    一旁的文厨子憋出一句:“再不济,总是能帮着烧火的。”

    “进来吧。”孟桑莞尔一笑,率先入了宅门。

    这宅子的庖屋不算小,设在外宅,进门往右走到头就到。庖屋外的两张石桌又大又板正,又挨着小井,在这处做事很是方便。

    孟桑招呼他们将东西先搁在石桌上,自个儿快步去到庖屋窗边,看她的鹅。

    今日温居宴,有一道大菜就是广式烧鹅。这菜和烤鸭一样,真想做得好,少说也得花半日工夫来着手准备。2

    调鹅料、腌制、吹气、滚水定型……光这些步骤,前前后后就得经过三个时辰。等到此刻孟桑从国子监回来,鹅皮已经被风吹干,须得刷上皮水,再风干一个时辰,才能入烤炉。

    这庖屋的烤炉不大,比不得国子监里的公厅炉,但自家用已是足够,平日里做个鸡鸭鹅,烤些点心糕饼,还是十分便利的。

    纪厨子二人整好食材,从庖屋外头进来,正巧看见孟桑在给鹅刷皮水。

    文厨子双眼唰地亮了,嘴快道:“师父今日要做烤鹅?”

    孟桑点头又摇头:“应该叫烧鹅。”

    “可它瞧着跟烤鸭一样要刷皮水,应是要入炉中烤吧?为何叫烧鹅,不叫烤鹅呢?”文厨子很是费解。

    孟桑哽住,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回答。

    这她哪里晓得!

    确实是要进烤炉,可人家也确实叫广式烧鹅呀!

    这种问题,就跟“鱼香肉丝为何没鱼”“夫妻肺片里怎么没有肺”“买老婆饼为啥不送老婆”等等一样,根本没法回答。

    “文高,看来你很喜爱烤鸭嘛!”孟桑将刷好皮水的鹅兄继续挂到窗边,拍了拍手,面上露出和善的微笑。

    “那你来说说,做烤鸭时须得注意什么?烤鸭用的料水方子可记熟了?皮水何时上?”

    “哦对,还有昨日教你的千层饼,前日教你的扯拉面,都学得如何了?”

    闻言,文厨子眼里的光瞬间黯淡,支支吾吾答了个大概,耳根子有些红,低头道:“师父……我还有些要点没记熟,回去就练。”

    “嗯,你自己心中有谱就好。”孟桑神色如常,不喜不怒,心中却啧啧称奇,恨不得拍手叫好。

    文二短短几日就能记下这么多,手艺也精进许多!

    啧,这徒弟开窍挺快,挺给她涨脸。

    一旁的纪厨子围观了前后经过,心细地察觉自家师父微微勾起的唇角,以及放松的眉眼,不由会心一笑。

    怎知他这嘴角刚提起,对面孟桑已经敏锐盯了过来,对着他也露出了和善微笑,欲要开口。

    纪厨子打了个激灵,连忙恭声道:“师父,外头食材已经一一归置,下一道菜食要做什么,徒儿来帮您。”

    再没徒弟问什么她无法解答的问题,孟桑心满意足,拍手道:“黄金鸡,红烧蹄髈……走,咱们忙活起来!”3

    红烧蹄髈,得先用清水和香料将整块蹄髈焯水,明火燎毛,然后剁了块,再度焯水。之后无非就是炒糖色、下辅料、倒酒添水,大火烧开、小火焖炖。

    现下没有后世常用的啤酒,孟桑挪来一坛宴席上饮的新丰酒,酒香淡淡,沁人心脾。

    而黄金鸡又是另一种做法。

    买回来的鸡得先治净,以防肉铺处理不够干净,孟桑特意一寸寸挑了,以免有毛,吃着不爽利。

    随后将大肚砂锅中的清水煮开,添麻油、盐,再将整只鸡浸入。直至煮到鸡皮变色,再倒入葱段、花椒等,多炖片刻后将炭火挪走,就这么盖上砂锅盖子慢焖。

    去肉铺买鸡时,孟桑还特意用低价买了好些旁人不要的鸡杂回来,准备另炒一道下酒菜。

    恰在这时,宅子外头传来徐叔、魏询的说话声,以及拍门声。

    “桑娘可在家?”这是魏询扬声在问。

    紧接着就听见徐叔笑呵呵道:“你没闻见里头的肉香?这能是家中无人?”

    孟桑小步溜去开门,正巧瞅见魏询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魏询气不打一处来:“徐老儿,你近来贪上桑娘做的吃食,倒是越发会挑我的刺了?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你较什么真?”

    徐叔瞟他一眼,也不搭理,只抬起右手,笑眯眯道:“孟师傅,给你这温居宴多添一条鳜鱼!”

    这鱼瞧着可太漂亮了,又大又肥!鱼尾有力,不断抖落水珠;鱼身流畅,鳞片光亮;鱼眼饱满到微微突出,瞧着清澈透亮……一看就很好吃!

    “多谢徐叔,这可得给你们添一道红红火火的松鼠桂鱼哩!”孟桑接过穿腮的草绳,笑着迎二人入宅。

    原本孟桑想将二老引至内宅正堂,呈上些茶水、蜜饯和糕点,但魏询二人显然对吃食的兴致更大。他们将带来的温居礼放到正堂,随后就并肩挤到庖屋,围观众人在灶间忙活。

    眼瞧着魏询手痒想帮忙,孟桑连忙拦住,假意嗔道:“文高、纪山他们是我徒弟,打个下手也就罢了。请您来是做客,哪有让客人下厨的道理?”

    这般态度坚决的一拦,魏询这才作罢。

    片刻后,在国子监食堂做完活的柱子与陈厨子到了,很是自觉地寻了适合的活计,埋头苦干。

    又过一炷香的工夫,宅子外头忽然热闹起来。

    是宋七娘来了。

    打开门,孟桑被眼前景象给吓了一跳,诧异道:“七娘你这是……”

    只见宋七娘头戴及胸帷帽,穿着一身浅色三裥裙,妆容也清淡,和以往浓妆艳丽模样全然不一样,应是不想声张。

    然而她身后却跟着数名杂役,各个抬着或大或小的家当摆件,梳妆台、矮柜、花瓶、茶具……瞧着模样都很新。

    宋七娘见着了孟桑,灵巧地眨眼,轻快道:“还能是什么,给你的温居礼啊!”

    说罢,她很是大气地一挥手,让身后杂役们将各色家当往宅子里头搬,随后也不介意孟桑身上的油烟味,极亲.热地揽过孟桑胳膊,进了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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