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阿奇那嘴巴就没停下来过,叽叽喳喳个没完。

    “半月不见孟小娘子,当真想念得紧!”

    “孟小娘子瞧着又貌美许多,定是叫许多年轻女郎艳羡呢……”

    “哎,不过孟小娘子来得不巧,今日来了好些客人,都知正在堂中陪着。不过孟小娘子安心在屋内坐一会儿,我待会儿悄悄寻机会,去给都知传个信。”

    “都知要是晓得你来,定然欣喜不已。哪怕只有片刻,也得寻个由头抽出身来,与孟小娘子见一面的。”

    “……”

    孟桑抿唇笑了,没有搭话。

    以前来给宋七娘送吃食时,她颇有些招架不来阿奇的话痨。许是入国子监后,身边多了个有过之无不及的柱子。如今她再度见着阿奇,竟然觉着阿奇也算不上话多。

    阿奇年岁不大,却极通人情世故。他将孟桑带到一间离大堂很近的空屋子,喊了其他仆役来门口守着,免得有客人误闯,冲撞了孟桑。复又吩咐他们给孟桑上些可口饮子、暖糯糕点,什么金贵好吃上什么,然后才溜去给宋七娘传信。

    不过半盏茶工夫,孟桑才品了几口鲜果饮子,尝了一块宋七娘这儿的糕点,房门便被人从外边拉开。

    进来的正是盛装打扮的宋七娘,着一袭岱赭色间色裙并金色披袄,梳着单刀半翻髻,上头插着莲花金梳背及各样簪子,双臂上还套了一双金镶玉臂钏。妆容更是美艳动人,眼波流转间,便能轻易撩拨旁人心弦。

    谁不喜欢美人呀!

    孟桑当即惊艳地“哇”了一声,笑嘻嘻道:“今日见着七娘,我才知晓壁画上的飞天仙女该是什么模样!”

    宋七娘亲眼瞧见孟桑,满是笑意:“我才不听你这些话,小桑儿惯会嘴甜哄人,待下回你见着其他貌美女子,又该拿着这套说辞去应付人家了。”

    她话里是这般“嫌弃”,但双手已经熟稔地扯过孟桑的手腕,很是亲.热:“今个儿是什么风,将孟大师傅吹来我这小庙呀?”

    孟桑微微侧身后仰,拎起身后桌案上放着的一捆月饼,笑吟吟道:“来给七娘送中秋月饼,顺道邀七娘明日午时来我家中吃温居宴席。”

    得知油纸里头包的是月饼,宋七娘当即来了兴致,只恨不得立即拆几块出来尝个滋味。

    可听见孟桑的后半句,月饼顿时被她抛到脑后,讶异又忧心。

    “你不是住在国子监?何来的温居?不对,你哪来的银钱买屋舍?”

    孟桑失笑,连忙将前后经过捋了捋,言简意赅说了一遍,包括为何要搬出、如何赚到的银钱以及为何有了这一场温居宴席等等。

    听罢,宋七娘竟是毫不顾忌形象地叉腰笑了:“五个徒弟?小桑儿你才几岁,怎么都是五个徒弟的师父啦,哈哈哈哈哈……”

    孟桑噎住,万没想到宋七娘头一句是这个。

    为何怎么听,怎么觉得怪呢?

    总觉着说的是“你还这般年轻就是五个娃的娘”,心中有些莫名苦涩……

    顾忌着还有客人要作陪,宋七娘笑够了,轻快道:“不过你这徒弟们说的温居很是不错,你将宅子所在告诉阿奇,我明日必要去捧场。”

    说罢,宋七娘招呼贴身婢子进来将那捆月饼拿走,特意叮嘱阿奇将孟桑送回务本坊,随后自去堂中作陪了。

    孟桑瞧着宋七娘哼着小调离开,不由低头一笑,跟着阿奇从来时小道离开宅子。

    阿奇一直将她送到与务本坊面对面的西边坊门,这才叉手笑着道:“孟小娘子安好,我这便先回宅子了。”

    临别之时,孟桑忽而想起自己方才忘记告知宋七娘,哪些月饼须得今日用、哪些要留到明后两日回油再品尝。

    孟桑赶忙叮嘱了阿奇几句,方才与之告别,往务本坊而去。她心中粗略拟了明日食单,欲要买些要用到的食材、辅料,早早准备好,待到明日给诸人做一顿丰盛宴席。

    又买了一些梅子蜜饯、时令鲜果,淘来一套品质寻常的笔墨纸砚,随后才心满意足地归家。

    半个时辰前,国子祭酒的廨房外。

    明日中秋,又快到九月授衣假,沈道身为国子祭酒,想着趁着中秋前将一应事务交代下去,与国子监内诸位官员通个气。

    于是早早就让杂役去各学廨房,告知一众官员今日散值前,来他的廨房商议事务,还可领一份食堂做的中秋月饼。

    谢青章一身绯衣官袍,手执文卷,由廊下缓步而来。

    快至屋门前,依稀能听见里头白庆然和苏博士正在说笑,沈道与其他人的嗓音也穿插其中。

    似是……在夸赞国子监那位新来的厨娘?

    听到“厨娘”一词时,谢青章也不知为何,忽而忆起那位遇见过两回的孟厨娘。

    人前乖乖顺顺的,像只兔子;人后却惦记起竹子和桂花,三句不离什么好吃、该怎么做才好吃,提起吃食时杏眼弯弯,像极了外祖母养的那只馋嘴狸花猫。

    屋内的沈道余光中瞥见谢青章的身影,温声唤道:“修远来了。”

    谢青章收起思绪,跨过门槛,走至沈道身边,与诸人一一见礼。

    沈道早就习惯了这孙侄的冷淡,不以为意,笑着招呼:“食堂送来了月饼,每人都能领六块。这做月饼的庖厨手艺好,风味定然不会差,修远也领一份回去?”

    “多谢大人美意,”谢青章颔首,言辞客气不逾矩,“下官家中已备下糕点,今日圣人也赐了月饼,便不多领了。”

    本朝三品以下官员,每逢一、五日须得朝参。因着明日起是接连三日的中秋假,便将原本八月十五的朝参提早一日。1

    而每逢佳节,宫中会赐下应节的各色糕点,中秋亦不例外。像是今日朝会后的廊下食,圣人就赐下了十数种不同花样和内馅的月饼,还让宫人给五品以上官员额外备下一份,令其带回家中,与亲眷一同共度佳节。

    谢青章口味清淡,吃不习惯宫中甜到齁嗓子的糕饼。惯常都是在出皇城后,当即让杜昉将食盒送回府中,交予静琴。

    他婉拒了沈道倾情相荐的食堂月饼,随意找了一处桌案坐下,铺开手中文卷细看。

    沈道见谢青章拒了,也不觉稀奇,只哼笑一声。

    这小子真没口福!

    不要也好,正巧能让他这个舅公拿走两份十二块,岂不是一桩乐事?

    沈道半点没放心上,转头又与白庆然等人聊起月饼等各色糕点来。

    “原先我觉着除了宫中御厨,只有丰泰楼曲大师傅做的月饼,才算上上之选。方才尝了一口孟厨娘做的月饼,啧,皮子刚入口有些干硬,渐渐就变得沙软,里头枣泥馅香极了……”

    接话的是白庆然,很是痛惜:“莫不是尝的那棕红外皮的月饼?哎呀,今日来送月饼的杂役特意转述了孟厨娘的话,说棕红外皮的月饼得再放个一日,等这月饼回油变软,方才是品尝的最佳时机。”

    “那酥皮月饼,还有另一白净外皮的呢?”

    这回是沈道开口:“这两种倒是无妨,不过那唤作冰皮月饼的,须得尽快用了,莫再留到明日。”

    “原来如此,某受教了。未到最佳赏味时机,月饼的风味已这般好,可见这厨娘确有些本事。”

    苏博士笑着夸道:“谁说不是?咱们食堂新来的这位孟厨娘,年轻轻轻,但手艺当真是没得说。无论烤鸭、红烧肉,还是这些糕饼,用着俱是不错。我倒是去过丰泰楼几回,可如今觉着孟厨娘做出来的吃食,要更胜一筹。”

    “某亦有同感!”

    “……”

    原本在一旁静静看着文卷的谢青章,听着一回回钻进耳中的“孟厨娘”,眉毛几不可见地一挑。

    长安城中,鲜少有年轻女郎能当得了掌勺庖厨的,又同为孟姓,难不成……

    此时,徐监丞从屋外进来,见着这些同僚连忙见礼,领了他那一份的月饼后环顾四周,依着官品,靠着谢青章坐下。

    谢青章放下文卷,淡淡问道:“这孟厨娘是徐监丞寻来的?”

    徐监丞连连摆手:“我哪儿有这等本事?是管食堂的魏大师傅从一旧友那儿请来的,原先似是在宣阳坊一家卖饭团的食肆里做活?”

    “并非下官夸大,这孟厨娘来了不过短短数日,就将朝食、暮食改善许多,不论是常去食堂的监生,还是咱们院中的博士,都很是喜欢呢。”

    说着,徐监丞似是想起一事,笑道:“便是那些帮工杂役,瞧着也变有趣许多。前日我去食堂,本是找魏师傅谈一谈中秋如何妥善安排不归家监生的吃食。”

    “不曾想一进门就瞧见孟厨娘身边的帮工阿兰,正领着另外四人给鸭脖子插一竹筒,拼命往里头吹气,用力到人人脸都变得通红。”

    “那场面,啧啧,任谁看了都想笑。”

    年纪轻轻、同为孟姓,原在宣阳坊一家食肆做活,还有这往鸭子里头吹气的新奇事儿,却也像那位杏眼厨娘做得出来的。

    那么这月饼……

    谢青章点头,有条不紊地将文卷从一边妥善卷起,随后轻巧起身,走到沈道身侧。

    见他过来,沈道有些不解是为了何事,顺口问了一句。

    谢青章面不改色道:“忽而念起家母嗜甜,想领一份月饼回去。”

    一贯温和儒雅、面上带着三分笑的沈祭酒,笑意凝住了。

    原本与白博士等人说话时,沈道尚在暗地里美滋滋地盘算了一番,这十二块月饼要怎么与夫人慢慢品尝。

    他家夫人素来好糕饼,若是只带六块回去,怕是他只能分到一块;但若是带回十二块,夫人怎么着也能留三块给他,多少能吃着尽兴。

    而今谢青章不知为何,眨眼间变换了主意,就像当头淋了一桶凉水,浇醒沈道正在做的美梦。

    沈道心里凉了一片,又不好拒绝,几乎是抖着手将那一份月饼递给谢青章的,眼中满是“心痛”与“控诉”。

    晓得何为人间一大苦吗?

    是得而复失!

    是美味佳肴都到了嘴边却活生生落空!

    修远啊,你可真是舅公的好孙侄……

    天色微暗,晚风徐徐。

    昭宁长公主府的苍竹院中,谢青章脱下身上官袍,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干净衣裳。

    杜昉正在门边候着,见谢青章从屏风后头绕出来,笑道:“阿郎要去陪殿下用暮食?方才庖屋仆役来了,说阿郎交代的粥品已经熬制好,等会儿会和暮食一并送去。”

    “嗯。”谢青章应了一声,手里亲自拎着月饼,往昭宁长公主的院子去了。

    如往常一般,谢青章刚踏入院门,院中的婢子们就欢快唤了一声,一个接一个的,转眼之间就将“阿郎来了”的消息传到内堂。2

    听见声,内堂二楼的栏杆处,静琴探出小半身子,笑道:“殿下正等着阿郎归家,一并用暮食。”

    下一瞬,就听见昭宁长公主不满的声音:“谁等他回来了?糟心的浑小子,不见也罢!”

    静琴故作讶异:“可殿下分明半个时辰之前,就打发婢子去门口守着。如若阿郎归家,让她们赶紧去让庖屋传暮食呢!”

    昭宁长公主哼道:“就你话多。”

    听着主仆二人对谈,谢青章原本冷淡的眉眼柔和许多。他进了内堂一楼,顺着木梯而上,登上二楼,见着正歪倚在坐床之上的昭宁长公主,温声唤了“阿娘”。

    昭宁长公主只是嘴硬罢了,见谢青章难得这般乖巧,心里软了好几分,不欲再拿乔。

    怎晓得,谢青章接着又风轻云淡地开口:“阿娘积食之症可有转好?”

    闻言,昭宁长公主刚软了的心肠,立刻硬得像石头,柳眉倒竖。

    “浑小子,莫要再琢磨坏心思。今日暮食,我要吃烤羊肉,绝不喝粥!”

    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打龚厨子随母后去了终南山,她便再没用过那般可心意的吃食。而前日府中来的那孟厨娘,做了诸多佳肴,一道道都极为美味,惹得她停不下来筷子,以至于到了半夜,腹中积食难耐,疼得冷汗都出来了。

    这桩事怪不得那厨娘,但也着实丢脸面,故而昭宁长公主没让静琴声张,暗中唤来府中医女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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