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但积压的事情太多。她踏入社会十几年来,从没有过这长时间的事业断层。每次决心要做,提不起勇气和精神。

    苏敏官挑眉,温柔如水的眼睛里没多温度。

    “阿妹,要是觉得累,就多休息几个月。这些文书你先看看,如果需要,以签字。”

    她再瞥一眼婴床里的崽,确认睡熟,才狐疑地接过一沓文件。

    都是她熟悉的、苏敏官的字迹。流畅锋锐的英文,轻快隽秀的小楷,只是内容都十分疑……

    苏敏官面容冷漠,轻声确认了她的猜测:“按照哈特福德市长的指点,一共十三份文书。签了这些,送到不的领馆和衙门,让我的婚书在各地永远合法。林姑娘,签字吧,我以代你处理所有杂务。相信我,不会给你亏钱的。”

    林玉婵蓦地咬唇,齿间疼痛,一瞬间气血翻涌,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我没有想放弃!”她压低声音,咬牙,“我只是……只是有点累。”

    他点点头,语调咄咄逼人:“签不签?有几封信等不得。”

    她将一摞文件掼回桌上。激将法,她看不来?

    “拿过来。我处理。”

    苏敏官极轻微地勾了勾唇角,拍拍身边一个空凳子。

    她坐,有些头晕。他耐心等着,将那些结婚文件拾起来,摞好,刺眼地摆在她面前。

    她跟他作对,立刻又拂到一边。几张纸飘到空中,落在婴床的丝花边上。

    林幼华翻了个身,眼看要哭。

    林玉婵的心凭空一凛,本地想起身去看。

    但她还是稳住了。赌气似的,没离开凳子。头一次故意忽视己的孩子,她不由得生理性的焦虑,手抖,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新生细细地哭了两声,小手舞了几,竟而又睡着了。

    苏敏官搂住她,有些得意地宣布己的发现:“瞧,你不管她,她也会己睡。”

    林玉婵不服气地想,次就没这好运气。

    她拿过最厚一封信。是轮船招商局的股东年报。盖着硕大公章,不用看就知道里面的内容多佶屈聱牙。

    但她惊奇地发现,信已被拆开了,边缘锋利而齐整。

    苏敏官坦然回看她,帮她将里面厚厚一本装订好的册子抽来,翻到中间某一页。

    “都读完太浪费时间。你看红圈里的内容就行。”

    有用的信息和数字,他已都划来了。各币种的汇率、还有当前各行利率也都注明,当真一目了然。

    林玉婵怔住。

    再看其余信件、订单、合,都已被他擅拆开,读过,画了重点,有些还提了己的处理建议。至于一个月里送来的各样报章,已被他精简,做成了厚厚的剪报本,样用红笔圈了信息量大的段落。

    另外还有不远近朋友的问候信。有些纯属商业礼节的信件,苏敏官已替她回了,留了底;还有些整理好的近期邀请函,某报刊的专题写作邀请,某太太家中的文化沙龙,某地的工业博览会,某商业大亨的演讲……

    已经被他择优选,按日程排好,撰写了得体的回函,就等她签字。

    “

    好了。”苏敏官见她还要检查,轻轻按住她的手,“天先处理这多。你的面包上想要牛油还是果酱?”

    林玉婵茫然看着那一桌子圈圈点点,突然眼前模糊一片,丢笔,扑在他怀里大哭。

    “我、我好没用……呜呜……让你失望了……”

    苏敏官不言语,只是默默抚弄她的头发额角。

    “阿妹是世上最干的姑娘。”他声音带笑,告诉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要强,事事不肯放手。”

    “我……呜呜……”

    “不要对己要求太苛刻。养孩子不是做买卖,永远做不到完美。”

    她抽泣着,反驳:“我懂……”

    他一个不会生孩子的都懂。她不懂吗?

    她就是觉得己没息,还要他手把手帮到这个地步……

    “阿妹记不记得,”苏敏官轻声在她耳边说,“我为了凑十万两银子,把原来的义兴拆卖之后,整个人傻了一样,觉得这辈子再不会有息。若非你不弃,在博雅给我留了个位置,让我每天有点俗事做做,我……我也未必挺过来。”

    林玉婵好不容易收了眼泪,哗啦啦又掉来。

    “所以,”他吻她面颊,拇指擦掉凌乱的泪珠,“我是知道的。这种时候需要有人帮一把,不丢人。”

    她呜咽着点点头。

    “还有……”他轻吻她的头发,有点委屈地说,“照顾苏虾女的活计,你要相信我。我也许做得没你好,但最起码比那个大文豪强点吧?你老不让我插手,她以后不认得我怎办?”

    林玉婵哭着哭着笑声来。跟马克吐温的笨手脚一比,苏敏官简直是宇宙第一模范男月嫂。

    既然已被苏敏官看己的窘境,她也不再端着,擦干泪,柔声谢了他,放平心态,开始读招商局的年报。

    没读几行,林幼华又哭了。

    这次是真的醒。新生的睡眠原本就是碎片化的。林玉婵这段时间极有过完整的安眠。

    都说婴的哭声是基因密码,让当妈的不忽视。

    她顿时起了一身的毛汗:“尿了……”

    苏敏官按住她,不让她动弹。然后起身,从容把崽崽抱起来,换尿片,放在门的篮子里,盖一层棉布。

    “天把她交给我好不好,”他轻松地说,“你说的,每天要晒够太阳。”

    见她一脸警惕的样子,又补充:“我保证……”

    想了想,他保证什呢?婴无知无识,就像个随时爆发的火山,就连她这当妈的都未必哄明白。

    最后只说:“保证活着回来。”

    然后,在她要发疯的眼神里,笑着关上门,好像只是门谈个单子。

    母婴分离。门外立刻响起尖锐的哭声。

    林玉婵强迫己冷静,忍受这个痛苦脱敏的过程。

    世事哪有永远顺遂。正如她降落大清伊始,满怀希望回到“家”,却没想到,等待己的是鸦片和卖身契。

    正如她当初接过容闳的临时聘书,却没想到那个看似遥远的博雅公司,却成了她一生的财富和负担。

    她在决定生孩子的时候,满心只有未来和爱,却也没料到,己的居

    然会被这个毫无杀伤力的小东西,弄得如此神魂颠倒。

    但她必须走来。必须克服亿万年的生物本,重新找回己的节奏。

    她在人生的旅途中拐了个弯,走进未知的世界看风景,却被困在了黑暗的迷宫里。还好,有人在迷宫的等着她,给她点亮一束光。

    林玉婵闭眼,深呼吸,擦掉眼角的泪痕,调整好己的心跳,开始复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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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3章

    苏敏官傍晚才回来。据他所说, 到农场讨了两次奶,又在森林里听了一会鸟叫,抱着阿女睡了一觉, 最后到容闳家借用了盥洗室(那里正好有女客, 在花园里和孩子玩了一会), 一路非常平安。

    至他己乐在其中。林幼华的提篮里满新采摘的花朵,小手里抓着一枚洗干净的松果, 稀疏的头发里也嵌了几枚嫣红的熊果。枝叶都用心洗过, 干干净净的没有泥。

    林玉婵抱回己的崽崽,反复检查, 发现精神状态良好, 除了嫩腿上多了两个蚊子包。

    苏敏官脸黑:“……”

    这个真没注意。

    她压那一瞬间的杀人冲动,豁达一笑。

    “没……没关系。次带个香曩。”

    哄睡了孩子, 她向苏敏官炫耀己一午的劳动成果。

    心理负担一旦卸, 状态回来得很快。唯一的短板是这段时间不问时事, 对大清官场动向不是太了解,汇率市场的波动也有点难以捕捉。

    苏敏官搂着她, 展开剪报本, 一起研究。

    “年的美国新修铁路里程比去年大幅降。”她忽然意识到, “铁路修差不多了。我该把剩一半铁路公司股份变现。”

    几个月没注意股票动向, 她腹诽己心真大。赶紧在备忘上记一笔,给相熟的交易员拍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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