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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原来自己仍能平平稳稳响应着她的拒绝,或许,他拥有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极强忍耐力,秦关自嘲想着。他拨弄木碗里百来颗水滴形状的白玉,它们每一颗皆是他亲手琢磨而成,玉面温润细腻,串在银丝上,便是漂亮的首饰,是谁曾经说过,它们像极了眼泪……

    干嘛把它磨成眼泪形状?我比较喜欢圆的,像荷叶上的露珠。

    为她这句话,他替她串了一条清澄无瑕的圆形水玉珠炼,但,没能送出去,因为她那时忙着追在公孙谦身后跑。

    谁说只有水滴形状的白玉像眼泪?

    澄澈的圆形水玉,也是泪水,凝在掌心里,冰冷无比。

    他取出一只木匣,挑开铜扣,打开。

    柔软红绸上,躺着数项首饰,每一项,都专属于她,以螺栓取代耳勾的金丝包玉耳坠、素雅小巧的花纹香皮囊、银线铃铛毛球手环、珠贝簪、珠贝耳坠、珠贝炼、将她姓名巧妙融入鉴金图纹的富贵锁……我不可能爱上你,我只当你是哥儿们,一辈子的哥儿们……我们……说当哥儿们,不好吗?他没有叹息,掩上匣盒,扣回铜扣,默默将它放回桌边屉里。而在屉内深处,压着许多年前她写给他的几封信,这里并不是她所有写来的信,只有近几年的―

    从她开始不写信给他的前半年,更早之前的信件,收于床下数只大木箱中。

    它们尘封太久,纸面泛着微黄,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敢重新读它们,现在,兴许是最坏的情况已面对过,再糟也不会糟过她亲口告诉他的那几句话,他开始取出它们,一封一封读起,一点一滴的回忆席卷而来。

    他总是觉得她歪歪斜斜的字,每一个都像在笑一样,无法安安静静定下来的过度活泼,虽然他没跟她说过,她的字,教阅读的人跟着想笑。

    他读到的这一封,写着鲁蛋的坏话,写着她要和鲁蛋绝交,写着鲁蛋的重色轻友,写着她只要有他这一个好哥儿们就够了。

    下一封,写着她和朱老爹去西京亲戚家玩的事,毫无重点,从句首至句尾就是一整个欢乐,末了补上一句,下回她要带他一块儿去见识见识西京的热闹繁华。

    再下一封,杂乱写着疾风生小马、白白生小狗、花花孵小鸡的芝麻小事。

    下下一封,写着她爱上了谦哥。秦关读着曾经教他胸口疼痛的字句,不能说他已经无动于衷,而是疼痛早就麻木。下下下一封,书信封口连拆也没拆,尔后他才想起,这封未读过的信,在他心烦意乱之际送来,他没有拆封它的勇气,现在想想太可笑了,怕什么呢?了不起就是告诉他谦哥怎样怎样、谦哥那样那样、谦哥多好多好。

    他还会怕吗?

    伤痕累累的心,再添一刀,又算得了什么?

    秦关准备动手拆开它。

    「阿关。」尉迟义敲门敲得砰砰砰。「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干哈呀?出来出来,咱兄弟俩来过几招啦!」砰砰砰。

    秦关吁叹,将信放回屉里,起身开门,他动作若再慢些,门板就要被尉迟义敲破。

    「义哥。」

    「走了走了走了,找谦哥一块儿,他心情也不好。」尉迟义拉着他跑,目标是公孙谦所在的当铺库房。

    日前,李梅秀偷走当铺高价的典当品,离开当铺,谁都没料到她会做出这种事,严径暴怒。这几天,当铺笼罩在阴霾乌云底下,时时能见严径气愤拍桌在骂公孙谦眼拙,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李梅秀事件,受创最深的人,是公孙谦,他被骗走的,不只是当铺典当品,还有他的信任,以及他的爱情。尉迟义不会安慰人,只能用体力宣泄的方式来挺自家兄弟。

    「找谦哥的话,我满担心你被打趴。」平时公孙谦温雅和善,是不想出全力打人,挑眼下的时机和公孙谦练武,感觉有种自找死路的皮痒。

    「打趴也没关系啦!」他尉迟义皮厚肉粗,挨得了打,只要兄弟心情能变好,无所谓。

    「真够义气。可借,谦哥不在铺里。」秦关阻止尉迟义白跑一趟。「谦哥收到李梅秀寄回的古玉环时,便跑出铺子,还没回来。」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呀,对哦。」一时给忘了。

    「我也有事要忙,你想练拳的话,找武威吧。」秦关说完,就要回房去。

    「慢着慢着!」尉迟义粗臂横亘过来,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只有我们两个也能打!你再不暖暖拳脚,都快生锈了!再说,你有哈事要忙?」

    实际上,秦关平时就很忙,他若不忙,珠宝铺要卖什么?卖石块吗?

    尉迟义的口吻多像他秦关应该很闲似的。

    「我要替朱朱再做一只耳坠,她弄掉了一边,很舍不得。」在他读完旧信之后,确实是打算动工做耳坠,她酒醉时仍心心念念着它,想必是真心喜欢它。尉迟义一脸不屑。

    「怯!你老是叫朱朱醒醒,别再迷恋谦哥,你哩,你自己才是最昏庸的那一个。」追个姑娘超过十年,就该认命放弃,像他,十天追不上手,便不再浪费时间,何必这般累人又为难自己?全天底下只剩一个女人吗?非她不可呀?凭秦关的条件,以及在南城响当当的宝玉匠名声,还怕找不到好对象?

    「做一只耳坠,并非想讨好朱朱,更不是我昏庸地期待它会改变什么,以为耳坠能收买她,纯粹……只是耳坠缺了一边,便不再成双,无法再戴,身为匠师,我觉得可惜了。」秦关拍拍尉迟义的手臂,要他放过他。

    「看起来,你很平静。」尉迟义从欧阳妅意口中听见秦关与朱子夜之事,在冷嗤朱子夜不识货的同时,他更担心秦关会大受打击,出乎意料,秦关一脸平静,但通常太平静也是另一种不平静。失恋的男人,藉酒浇愁或失魂落魄都值得被原谅,用不着冷静得像无事人。

    「我没有需要失常的理由。」秦关嘴角牵起笑。不擅长笑的皮相,有些僵硬,尉迟义打量他好半晌,想看清秦关是在逞强抑或真的释怀。

    秦关比公孙谦更会藏心事,当他面无表情时,很难让人看出端倪,好吧,是他尉迟义眼拙,他坦承自己看不出来,只好当秦关是释怀。

    「也不需要兄弟陪你喝两杯?」尉迟义探问。「我不想照顾另外一只酒鬼。」尤其是尉迟义的酒品也没多好。

    「那拆个几招总成吧?难道你怕打输我,脸上无光?」拙劣的激将法,一点都激发不了秦关的好胜心,不过最后他仍是应允尉迟义的邀战,因为他知道,这是兄弟关心的方法,尉迟义老爱说,男人流汗比流泪好。

    两人闲晃般地步往位在铺子后庭的小武场。严老爹在世前,认为当铺每一分子,不分男女,至少都该有基本的武底子,才得以应付任何突发状况来自保。

    他们几件流当品,儿时除了学习当铺生意之外,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武场中度过。

    这儿,就像是他们的童戏场一般。

    「来吧!」尉迟义摆开架式,挑衅地朝秦关招手。

    「点到为止。」秦关一点也不想明天顶着鼻青脸肿去珠宝铺上工。

    「是男人就别怕痛!」喝!猛虎拳帼地迎面来。

    一开始就出狠招!

    秦关挡下他的拳,知道下一招马上会换左拳扫来,果然,就像尉迟义猜拳一定先出布,后出剪子是同样道理,尉迟义的第二拳,秦关轻易料中,自然能四两拨千斤化解。

    单纯的拳脚比画,不为恨、不为仇,只为浑洒汗水,宣泄情绪,本有些意兴阑珊的秦关,在身体煨热之后,也开始跟着认真起来。汗水濡湿他系额头巾,尉迟义的拳擦过他的脸颊,他毫不客气回敬尉迟义一脚,畅快淋漓的比试,你一拳我一掌,两个男人都不愿先服输。曾经,有个嫩娃,把男孩们之间的比武当成互殴,从场边好远的地方便仰天喳呼!

    你干吓欺负我家关哥”可恶可恶可恶!粉拳乱乱打,毫无招势可言,小身子更是瞬间化身为泼猴,跳上尉迟义的背,嘴儿爪子一并用上,又咬又捉,坚硬贝齿咬得尉迟义龇牙咧嘴,本能给她一记过肩摔,若非秦关机警扑上来接住她,怕有人就得好几日下不了床,更惨的还会摔断肋骨几根。

    我家关哥。他当时还冷冷回她:谁是你家关哥”我和你有这么熟吗?

    嫩娃小脸皱成一团,揉揉被尉迟义粗鲁箝红的膀子,听见他的说法时,还迷惑地抬头观他,你呀,我们不是结拜了吗?

    谁跟你结拜了?哪有这回事,他一点也不记得。

    你怎么记忆力这么差?有啦,我们两个已经是哥儿们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说是你的事。两个人从今以后肝呀胆呀心的都要相照。

    他无言以对,从那一天起,他变成了她家关哥。

    是那天起,他只能是她家关哥。他在说谎。他一点也不想和她成为哥儿们。他一点也没有无动于衷。他的心,是疼痛的。

    秦关的失神,让尉迟义一拳正中他的胸口,他跌坐在地,良久没有起身。尉迟义连忙收势,蹲下来查看秦关情况。

    「阿关!你怎么没闪呀?!」

    「我没事。」秦关闭着眼,深深吐呐吸气。

    「那种拳路,很好闪吧?……你打架不专心。」见秦关仍能自行起身,尉迟义才稍稍放心,一放心,就数落他。

    「我的功夫原本便不如你。」秦关笑了笑,「好了,不打了。」他以袖抹脸,擦去汗水,本来还很有对招的兴致,偏偏在武场里,充满与她的回忆,它们此刻太沉重,压在胸腔,快要喘不过气。

    「还没过瘾耶!」

    「我还以为你找我对招,是为了让我流流汗、暖暖身,而不是为了你过瘾。」

    「也是啦……但打没几招就喊停,就像胯下有只虫在咬却挠不到痒。」

    很贴切的形容。

    「改天吧。」秦关拍拍尉迟义的肩,离开武场。改天,他沉淀了心情,即便站在武场里,想起她跳上尉迟义的背上狂挥猛打,只为保护他的那一幕,不再感到心痛,他很乐意与尉迟义好好再比画。希望能赶在下一个冬末初春时,她来到严家当铺时,他能牵起真诚笑容,迎接她那声「关哥」

    可惜,下一个冬末初春来临,春风来了、绿芽发了、白雪消退了,他为她补做的左边耳坠已经完工,应该要来的,却缺席了。

    朱子夜,今年,没有来。

    已经习惯每年这段日子都有安排好的行程,突然中断而空出来的时间,只能让朱子夜躺在牧场草地上,望向蓝天发呆,一旁暴暴优闲吃草,汹仍是像疯了一样在追逐蝴蝶汪汪叫。

    世上有没有什么话语,会教人脱口说出之后会马上后悔,恨不得将它们重新咽回肚里?

    有。

    她说了,说完,好后悔。我不可能爱上你,我只当你是哥儿们,一辈子的哥儿们……听见秦关应「好」时,她的眼泪几乎快要掉下来。明明是她自己先开口要和他维持哥儿们关系,他和她达成共识时,她却怅然若失,连她都弄不懂自己究竟是希望他点头抑或摇头……

    朱子夜,你是白痴吗?为什么会不明白自己爱不爱他?

    要是不爱,拒绝了他,应该要很开心呀,他答应要和她继续当哥儿们的耶,多好呀,多好……

    那么你又为哈不敢上严家当铺去看哥儿们?她自问着。

    因为我对公孙谦的情伤还没能痊愈嘛。她自答着。

    是吗?那你这些日子怎么满脑子想的全是关哥?她又问着。

    ……我没法子一心两用嘛。她又答着。

    你自己诚实说,你半次也没想起谦哥吧?她再问着。

    呃,对。她再答着。

    她的情伤期,真短,只从严家维持到南城城门口,不,仅只于酒楼门口,一千两都还没散尽,情伤却已经结痂。

    之前那几年的爱恋,像黄粱一梦,短暂,不真实。

    她以为在那场梦里,可以得到爱情,醒来之后才明白,梦,永远是梦,不会成真。爱情……她以为它应该很甜蜜,但没有,她完全没有尝到它的甜。她以为它应该很丰富,但没有,她仍然不曾从它身上学习到半点东西。

    她以为它应该很美,但,没有,她根本看不见它的形状,迷糊摸索,还是拼凑不出来。

    相较之下,她遇过更甜蜜、更丰富、更美的东西,它存在于无忧无虑的童年,存在于与秦关骑着马儿,优闲地胡乱驰骋的碧绿草茵,存在于托腮凝望着秦关专注琢磨宝玉的认真容颜……

    「你又躺在这儿偷懒啦?」

    俏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童,背上背着一个熟睡奶娃,款步而来,年轻丽颜上堆满笑。她才调侃完,小童也仿效娘亲的口吻,指着朱子夜笑。

    「姨姨懒!朱爷爷打!」

    「茶花,小豆子。」朱子夜弹坐起来,茶花带领孩子来到她身边,小豆子扑进她怀里,和她打闹起来。两个明明年纪相差十五岁以上的大人孝,还能快乐打成一片,难怪朱老爹总笑叹他的女儿一辈子长不大。

    茶花解开包巾,将背上那只钻进臂弯里轻摇。

    「小鱼和味味呢?」朱子夜边哈小豆子痒,边问茶花。鲁鱼、鲁豆、鲁味,外加鲁菜,鲁家孩子的昵称,难脱食物之列。

    「我爹带他们去买糖。小豆子,不许没大没小!」茶花回道。看见小豆子拿小树枝要挠朱子夜,她端出娘亲气势。

    「茶花,你好像娘哦。」真不相信和她同龄的茶花,会有这种模样,她明明记得茶花以前是个连后山都爬不上顶的柔弱女孩,现在她能一手抱小的一手扛大的也不喊累。

    「我本来就是四个孩子的娘呀。」为母则强嘛。

    「我以后变娘,也会像你一样吗?」

    「我看很难,你呀,老像个孩子,以后说不定你的孩子会当你是同辈呢。」茶花轻笑。

    「我哪有这么惨?」一点都不长进?

    「你就有,再过十年二十年,你八成仍是如此。你这些年来,一点都没变。」

    茶花拍了好动的小豆子屁股,要他安分坐下来,别像臀上有虫在咬,半刻都静不下来。然而孩子才乖不了一会儿,便跑去追汹玩,茶花喊不动他,随他去了,继续与儿时玩伴朱子夜聊着。「这也不是坏事,我很羡慕你不用像我,每天睁开眼来除了孩子孩子孩子外,只剩柴米油盐。你还是个姑娘,我却已经是个妇人,明明我年纪比你小两个月,现在咱俩同时站出去,人家会说我比较老,应该是因为你总是快快乐乐,没烦没恼吧。」

    「谁说的?我……也有我的烦恼呀。」朱子夜咕哝。像现在,她就无比苦恼。

    「你烦恼什么?烦恼等会儿会不会下雨,打扰你躺在草地上睡午觉的兴致?」

    茶花以为她的烦恼应该是这类芝麻绿豆小事。

    「才不是哩!」

    「那你有哈好烦恼?」说来听听吧。

    苦无人能讨论商量的朱子夜,如获救兵,终于可以不用对着暴暴或汹吐苦水,眼下就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人妻能提问。

    「……茶花,我问你哦,你是怎么爱上鲁蛋的?……我的意思是,大家以前不是都只是死党吗?就像兄弟姊妹,哪时蹦出爱这玩意儿?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你和鲁蛋是一对耶。」朱子夜正襟危坐,认真询问「前辈」

    茶花先是被朱子夜的提问给问怔了,尔后叹笑摇摇蛲首,「你还……真不是普通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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