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与梅鹤庭双双候在那里。

    梅鹤庭走神地望着女子的侧影。

    岳氏见到宣明珠后暂松孙女的手,快行几步,整衣见拜:“臣妇见过殿下,唐突登门,失礼处望殿下莫罪。”

    若在往日,宣明珠这时便该含笑拦住婆母,自己微微福身。

    今日她坦然受礼,望着日影儿,随口说些过场话,“太太哪里的话,一路行来可辛劳,老爷怎的没来?”

    这厢寒暄着,立在侧畔的刑芸缃襦霞带石榴裙,一派楚楚风姿,那只搀着岳氏的手始终未松开。

    水乡娇养出的女子,静默亦有风情,余光观觑着并肩而立的二人。

    她见长公主神情舒畅,梅师兄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不正是貌合神离的景象么,嘴角微不可察地轻扬。

    无意抬头,撞上长公主玩味的视线。

    刑芸心头微凛,忙含笑福礼。

    宣明珠淡淡乜开眸子,问澄儿,“这姑娘看着眼熟呢。”

    澄儿哂笑:“殿下忘了?这位是江南刑家的姑娘,早前家风最是端严,未记错的话,刑娘子有自个母亲的吧?后又认了个干母亲,今儿又伴着世兄的母亲来,这份儿一剖三的孝心可真难得,不知还够不够使呀?”

    这言外之意比一个巴掌甩在脸上还叫人难堪,刑芸尚矮着腰身,面颊浮现一层困窘。

    岳氏心中纳罕,许是久未上京拜见的缘故,长公主身边的女使仿佛越发伶俐了,笑着圆场:

    “殿下不知,多亏了芸儿这孩子,过城门时我坐的马车拔了缝子,巧遇了她,这孩子性情还是这么好,一路将我送过来。”

    宣明珠笑声是嘛,“这却巧得很了。”

    澄儿在后头听得白眼纷飞,却见那没羞臊的女人听到来自梅夫人的夸奖,还有脸低头赧笑,捻腰带偷偷看向梅鹤庭。

    殊不知,她眉眼官司打得勤,梅鹤庭眼里别无他物,一味关注宣明珠的一举一动。

    她在书房最后的那句话,如同一记重捶,砸碎他所有的神思,直到此刻仍恍惚无解。

    人前沉静的架子,是强撑着。

    他看着阖府仆妇出来迎接他的母亲,便知她给他留着一分颜面。

    她是武宗长公主,本不必做出这些排场。

    先君臣,后父子,他的母亲向她见礼是应当。然而自成亲伊始,宣明珠便免却了梅家人在她面前的一切礼节,反而以媳妇礼事之。

    不止如此,驸马见公主行礼问安的规矩,被她一并抹去。

    她曾说:“我相中的男儿,见不得向别人弯腰低头,谁都不行。”

    她为了他,可以什么规矩都不讲。

    反观自身,却恪守礼节,向她称臣七年。

    ——你称过多少声殿下,称过多少声臣,数过没有?

    陡然间,梅鹤庭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他心跳怦然如擂鼓,似绝路逢生,急切地想与宣明珠说些什么,母亲的声音却在耳边道:

    “许久未见芸儿,如今已成县主了,又出落得这样苕荣美好,瞧着真是欢喜。”

    梅鹤庭目光沉凝——又是刑芸。

    从前他不觉得自己与宣明珠之间隔着谁,刑芸顶多算梅家世交的一个妹妹,若非当面见到,他甚至不会想起这个人。

    他心中坦荡荡,以为解释与避嫌,都是多此一举。

    原来不是。

    是他让她受了委屈。

    梅鹤庭腔子里似被搡进一把粗砺的铁沙,越回思,越愧得掌不住身,呼出的气儿都丝丝缕缕发疼。

    急欲同宣明珠说句话,却听她接了母亲的话笑道:“不错,这县主晋封得真是时候,可巧敬陵还缺一位八字妥帖的守陵宗女,我瞧着,这个无一处不好的姑娘正正合适。”

    一言出口,众人都愣住。

    刑芸眼中有惊慌一闪而过,勉强笑道:“殿下说、说笑了,臣女粗鄙愚笨,不懂规矩……”

    “不通规矩不要紧,好在你有自知之明。”宣明珠侧目吩咐:“澄儿,你懂规矩,教教咱们县主拈香转经、八拜九叩的道理,长公主府大门宽敞,来者是客,天黑前就好生款留吧。”

    刑芸笑意当即消散,哀哀咬住粉唇,目光向旁睇去。宣明珠漠然扭过脸儿,“太太舟车劳顿,请入厅坐。”

    说罢不等应答,自己搭着泓儿的手摆袖先行。

    “这……”梅夫人有些迷惘,不止长公主的身边人不同以往,好似殿下的性情也变得有些难琢磨了。

    岳氏是诗礼人家出身,先养于姐妹和睦的深闺,后嫁给彬彬洵雅的世家子,一门心思简单。她这些年不与子媳同住,不知他们三人之间的纠葛,只因从小看着刑芸长大的,可怜她年纪轻轻的便失怙恃,方多了几分亲近。

    一时想不明所以然,也没听懂宣明珠话中深意,还当长公主真心要留刑芸在府中坐一坐。

    梅鹤庭却心知肚明——所谓教她叩拜道理,是要罚刑芸的跪;府门宽敞,是让她跪到外头去;天黑前留客,则是命人一直跪到黑天为止。

    刑芸眨着盈盈水眸,成了一头误入迷林的幼鹿,求助似地望向她的梅师兄。

    她的梅师兄视若无睹。

    揖手对梅夫人道:“先请母亲入厅安坐——有劳你。”

    最后三个字,是他凝望宣明珠的背影而说,言讫,复敛下眸,始终没正眼看过刑芸。

    “送县主出门。”

    刑芸闻言,心头却升出一种隐密的雀跃。

    她心想师兄到底是护着自个儿的,他素来最讲道理了,怎会忍心见她无故受刁难呢?

    宣明珠由头到尾就没分出一个余光给他们,更不担心在自个儿侍卫林立的府邸,能叫一个小小县主走脱,敢不遵从她的令。

    天黑之前跪满四个时辰,长公主言出便是法随。

    别说梅鹤庭想徇私,哪怕慎亲王妃亲至,也半刻钟都少不得!

    她牵住宝鸦的手移进内堂,微笑始终挂在脸上。

    面上应酬功夫,她在皇宫十几年,言传的眼见的身行的,早已练到炉火纯青。

    眼下除了宝鸦、梅豫、梅珩,皇帝侄儿,再加上一个看着长大的言恣白,这一众小辈是她真心关切的,没人再值得她伤心伤肺。

    只是不赶巧,按约,梅鹤庭今日就该搬出长公主府。

    他的母亲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据说岳氏当年生子的时候受了惊,此后心上便添不足之症,所以膝下只有梅鹤庭一个独子。

    寻常不能劳累,更受不得惊吓。

    看她样子,好似还不知事。若此时直愣愣告诉她,你儿子已经被我休了,不闹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才怪。

    宣明珠品格贵重,哪怕与梅鹤庭一码归一码,亦不是那等赶尽杀绝的泼人。看着宝鸦亲近地窝在岳氏怀里,声声喊着祖母撒娇,她爱怜心起,命泓儿为梅夫人端上六安花茶。

    “宝鸦,祖母乘车劳顿,乖乖的不许闹人。”

    *

    与此同时,梅鹤庭将刑芸送到府外阶下。

    刑芸的耳尖染成绯色,正想说多谢师兄亲自送芸儿出门,便听他道:

    “跪下。”

    “……什么?”刑芸诧异地望向他。

    梅鹤庭眸光轻瞥,“长主公之令,你有几颗脑袋敢不遵。”

    刑芸不认识他似的后跌两步,方发觉,梅师兄此时的眼神足像一座寒雾缭绕的雪山。

    一寸沉一寸,压迫她的膝膑。

    她不由自主屈了下去。

    “师兄,你怎么了,我是芸儿啊!”刑芸跪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砖石上,清泪涟涟滑落。

    梅鹤庭只是冷冷盯着她。

    “狄阁老如何听闻长公主与我的私事,又为何动念荐我入内阁——给我一五一十交代了。”

    第19章 .去她再也不属于他了。

    刑芸闻言怔住,继而泛出几缕心慌,“师兄在说什么,芸儿听不懂。”

    “昨日未时,一辆青帷车停在狄府门前,虽无徽记,驾车的却是慎亲王府马夫方显达。”

    半日时间,着令姜毅调查的事便有回执,梅鹤庭停顿一霎,“下车的是谁,需要我明证吗?”

    刑芸瞿然想起,眼前人不仅是她的同窗师兄,也是大理寺掌刑断狱的少卿。

    她慌忙仰头去找他的眼神,对方却根本不曾看她,轻瞥着后头的树影儿。

    疏散清寒的目光,如墨笔描摹的眉梢鬓角,无一不透出禁欲的疏凛。

    便是这份脱尘无俦的气质,让她念念不忘这些年,然而此时,刑芸心尖打颤儿,“我我”地吞吐数声,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

    “师兄不要误会,是那日芸儿听闻狄夫人病了——先父去世时,刑家多得阁老照拂,故而芸儿便想着,便想着应当尽些心意去探望。许是和狄夫人讲外头的新闻解闷时,无心多言了几句……”

    清泪似断线的珍珠,挂在清致小巧的脸庞,成了一幅现成的梨花带雨图。

    “别哭!”梅鹤庭皱眉。

    当日在翠微宫外见她无由啼哭,他便心中不喜,不说禁中仪礼谨慎,只说她这副临风落泪、对月长愁的姿态,未免有以色取怜的嫌疑。不清楚的,还当长公主如何欺负了她。

    可惜当时他心绪纷乱,又觉得刑芸至少出身名门,情性不至于歧曲至此,便未多想。

    就像当年宣明珠拿她送的贺礼说事,他还道芸儿禀性纯良,不会有他意。

    梅鹤庭蓦地扣紧青白的指节。

    当年事,是他误了。

    不绝于耳的啜泣声中,男人不耐转身,“无心也好有意也罢,县主今后记着,梅某家中事,一星半点,皆不容旁人左右。”

    “四个时辰,记得领足。”

    “师兄,你怎么了?”锦衣如雪拒人千里,刑芸见他转身,急得膝行向前拉住他的袍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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