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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志怀也听见了鸣笛声。

    他坐在客厅,十指交握,搁在膝头。

    紧跟着是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叮铃铃……叮铃铃……”,猫爪挠地毯似的,打玄关钻进来。昨晚才发生那样大的事,今儿又一早有来客,扫地的女佣踌躇地瞥向男主人,不敢去开。

    “去看看是谁来了。”徐志怀低声道。

    女佣欠身,跑去门关。

    拉开门,门后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面色苍白,像石膏像。他见了女佣,露齿一笑,眉目和软地请对方让自己进去。女佣警惕地退后两步,让那男人等在原处,自己转回去,同徐志怀报告。

    徐志怀听完,不知为何笑了下。

    他翘起腿,眼神仍低着,看着自己的手指在轻微地颤动。

    “叫他进来吧,”徐志怀说,“早晨太阳大,把于少爷晒坏了,我赔不起。”

    女佣点头,又折道去门关。

    听是徐志怀叫自己进去,于锦铭脸低了低,沉默片刻,右手朝夹克内探了下,继而抬头,大步迈入。

    清早的客厅还有些暗,于锦铭一路背光,走到徐志怀面前。徐志怀眼珠上移,盯着他,眼眸微眯,将这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诚然,身为混血儿,他个头颇高,身姿笔挺,夹克短,显得腿相当长,模样算得上英俊,有好莱坞明星的架势,可细看,也算不上精巧,满是斯拉夫人的粗大。至于性格与头脑,更没什么好说,“二世祖”足以概括。

    不过是这样一个平庸又无能的男人,怎么看都瞧不出有什么出彩。

    她怎么能和这样一个东西……徐志怀想不通,甚至觉得屈辱。

    “你居然还敢来?”他道。

    “瑶瑶呢。”于锦铭正对着他。“你把她怎么样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徐志怀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站起,两手顺势插进裤兜。“于锦铭,我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没去法院告你通奸。你如果识相,就带着你的共党朋友,立刻滚回南京。至于我跟我妻子之间的婚姻、感情……用不着你操心。”

    “呵,通奸。”于锦铭也笑了下。“徐志怀,你只把她当作炫耀的资本,从没真的在乎过她,有什么资格以丈夫自居!何况,她不爱你,甚至不是自愿嫁给你的,你只不过是与她的父亲达成了协议,也配管她叫妻子?在判我通奸罪前,理当先判你们之间的婚姻无效。”

    正说着,头顶似有一阵脚步声,硬底的拖鞋在木地板走过,趿拉地响。

    于锦铭下意识朝楼梯口看去。“瑶瑶!”

    徐志怀一个健步,挡在他身前。

    “发完疯了没。”他不耐烦地说。“发完就滚蛋!”

    于锦铭咬紧后牙,一股热气从心口涌出,在嗓子眼乱窜。

    他上前半步,从怀中掏出手枪,稳稳地对准徐志怀的脑门。“我要见她,现在。”

    徐志怀挑眉,面不改色道:“不然?你要开枪?”

    “你以为我不敢?”

    “于锦铭,你别太搞笑。”徐志怀冷淡地说。“现在全上海谁不知道你——于将军家的小少爷,睡了我老婆?谁不知道我头顶绿油油一片?你要是跪下来求我,我没准会如你的意。但现在……只要她仍是我名下的人,那你最好不要妄动。”

    “她谁名下的人也不是!我也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地发慈悲。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和她离婚。”于锦铭挪动脚步,枪口更近一步。“徐志怀,我警告你!如果你敢伤害她,我一定会杀了你!”

    徐志怀扯着嘴角轻蔑一笑。“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撒泼。我说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就算我把她扔到杭州关一辈子,她父亲管不着,律法管不着,更轮不到你这个第三者过来指手画脚。”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上前,反握住眼前的枪口,抵在眉心。

    “有种就开枪,小少爷。”

    于锦铭食指搭在扳机。

    锃亮的银灰色枪管在两人的僵持中发出细微的震颤。

    于锦铭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次,和她离婚。”

    砰!

    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传到卧房。

    小阿七一个激灵,醒了。

    她鲤鱼打挺似的坐起,一转头,便瞧见挣扎着下地的苏青瑶,惊呼道:“太太!太太你在发烧。”说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扶住她。

    苏青瑶拨开她的手,嗓音沙哑地喊:“我没事,你快去楼下看看。”

    小阿七慌乱地点点头,拧开房门,飞奔出去。

    她站在楼梯口,见铁链子吊着的顶灯碎了好几个拳头大小的灯泡,猩红与石青的一片片菱形图案,此刻裂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玻璃,洒在台阶,如同落了一地的碎雪。

    乒!又一声脆响,白瓷花瓶落地。小阿七视线上移,瞧见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拳,其中一个正是家里的男主人。下人们面面相觑,想阻拦又不敢。

    小阿七也吓得连连退后:“先……先生。”细如蚊蝇的一声。

    徐志怀钳住于锦铭的手臂,将他掀翻在地,自己也负了伤,颧骨青黑。他一脚将地上的手枪踢远,眼神示意观战的佣人过来,把地上的男人扔出去。

    于锦铭仰躺在地,腰间一阵巨痛,疑心是伤口开线,冷汗一下就爬满了后背。他咬牙,青筋在额头颤动,手臂撑着地板,强撑着爬起。掌心朝茶几一摸,猛得抄起上头的烟灰缸便冲面前人砸去。

    徐志怀没能避开,结结实实挨了这下。他踉跄几步,头顶觉出些湿意,一摸,满手血。不等他反应过来,于锦铭揪住他的衣领,几拳砸下,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溅在地毯。

    见了血,众人也反应过来,一齐叫喊着拉开两人。

    小阿七哒哒跑下楼,搀着徐志怀,关切地问:“先生,先生你没事吧,夫人叫我下来看看你。”

    徐志怀眼神复杂地瞧了眼小阿七,又转头看向于锦铭,目光冷下来。

    他接过帮佣递来的湿毛巾,摁住头顶的伤口,低低说:“送客。”

    于锦铭正被三个人紧紧勒着,两条手臂各被一个人搂住。

    他并不想为难下人,使劲挣脱他们的手,拉了拉被扯得歪七扭八的夹克,站定了。

    “这件事没完,”于锦铭丢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徐志怀攥紧毛巾,一把扔到地上,恨恨道:“滚!”

    待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关,小阿七急急忙忙打了家庭医生的电话,叫他来处理伤口。人很快到了,给徐志怀上了红药水。小阿七守在一边,嗫嚅着让医生也上楼去看看,夫人发烧了。

    徐志怀听了,冷笑一声,轻声地自言自语:“还看什么,叫她去死。”

    话虽这样说,医生还是上了楼。

    过不久,医生下来,嘱咐小阿七几句。

    这时,徐志怀绕开两人,独自走到二楼,进到卧房。

    天渐渐亮了,乳白的晨光升上去,泼在她的肩头。苏青瑶坐在床上,蜷曲的长发散落,枝枝蔓蔓,一片漆黑里含着巴掌大的苍白小脸。身上是惯常穿的那件英式女袍,昨夜他叫小阿七进屋给她换的,还好换了,没换今早怕是烧得醒不过来。

    徐志怀见了,顿感恍惚。他们刚成婚时,她便是这样,文弱又安静,个头也只到他心口,可以随时放在手上把玩似的。那时他同病中的母亲说起过,她太瘦弱了,其实他是喜欢的,像苏东坡写的回文,“细花梨雪坠,坠雪梨花细”,缠缠绕绕。但说出口,怎么听都像厌恶。母亲听后,紧紧拉着儿子的手说,“小顽,你是成了家的男人,将来一定要对她好。”

    徐志怀自认为听进去了。

    这些年,凡是在他接受范围内,都想着给她买最好的东西。

    他对她这么好——他对她这么好——

    听到脚步声,苏青瑶转头,看向丈夫。

    “等下我就给你家里打电话。”徐志怀进屋,语气平静。“叫老师把你接走。”

    苏青瑶睫毛微颤。“父亲不会让我们离婚的。”

    “那不关我的事。”徐志怀淡淡说。“你往后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

    话音方落,苏青瑶咬唇,冷不然颤抖起来,微微的起伏,像雨珠落在琴弦上,发出孱弱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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