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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荼蘼?”

    她眨了眨眼,瞬间回神,看向叫唤她的男人。

    铁子正瞧着她,挑眉。

    荼蘼瞧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一室七人,似皆在等她开口,她却神游太虚得不知他在问什么。

    这些男人是讨论到哪了?新仓的瓦当样式?排水陶管?

    她镇定的坐着,掩饰着心慌,正思索着是否该承认她没注意时,身后响起了提示。

    “他问你,下个月,秦国有个商人娶妻,须备礼数份,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秦商娶妻?她知道,祝礼是驻秦管事敖司备的,他之前先给她看过礼单了,上好丝绢、织锦,以及螺铀漆器十数件,此位商贾家业不大,但前景看好,这般礼,备得刚好。

    她没有回首看那提示之人,只镇定开口:“敖司所备甚好,荼蘼没有意见。”

    “作坊可如期交货?”

    “荼蘼会请织娘赶工,定能如期交货。”

    铁子正收回瞧着她的视线,道:“那好,今日商讨就至此,子御你明日带队入吴越,今日就先去歇息吧。”

    “是。”子御应声,退下。

    “华章,你同我来,其他人各自去忙吧。”铁子正起身,带着一名管事,一起离开。

    其他几位管事,也跟着起身散会。

    荼蘼收拾着桌上笔墨竹简、羊皮丝绸,回身时,果见华渺渺笑坐在旁,朝她招手。

    她忍不住扬起嘴角,待所有人都出了门,才开口道谢。

    “谢谢你的提醒。”

    “不客气。”渺渺笑着嘲笑她:“不过你会闪神,还真让我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你刚刚想什么那么入神?”

    想什么?

    她黑瞳微暗,垂眼道:“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见她不想多说,渺渺也没追问下去,自个儿便在旁晃了起来。

    荼蘼整理着桌案,然后拿出帐务抄写记事。

    当华渺渺今早再次出现时,她已经不再感到吃惊。过去这些日子,渺渺三天两头就会出现,在她身边跟前跟后的,同她闲聊。

    很奇怪,不知为什么,她和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魂魄处得很好,渺渺什么都很好奇,看到什么不懂的,都会问上一问,非但如此,她也常会说一些奇怪的故事给她听,像是她家乡那儿的人,能够坐在某种铁做的大鸟在天上飞,一个时辰就能横越千百里;那里的人,只要付钱,都能拥有千里眼、顺风耳;那儿的人实行一夫一妻制,不能娶妾,但还是有人养小妾、包二奶……等等之类的话。

    渺渺说的话,多数都怪得很,但她却忍不住倾听。

    不只因她说的话太过天马行空,几乎难以想像,更是因为听她说话,和她闲聊瞎扯,可以让她短暂忘却自身处境。

    或许因为华渺渺非人,只是魂魄,和她没有利益关系,反而让荼蘼在她面前能放松下来。

    且渺渺个性果断,说话明快,和渺渺在一起,她完全不需多想,不需猜测,只要当一个单纯的刀荼蘼就好。

    当她察觉时,华渺渺已经和她,成了朋友。

    也许在心里积压许久,她甚至连自小离家的事,家中同铁子正借贷之事,都在夜深人静时,全数吐露……

    渺渺从不曾评论,只静静听着。

    待言尽,心中似卸下了什么,才发现,原来有知心好友,是这般感受。

    “荼蘼?”

    “嗯?”

    “你在写什么?”

    “记帐。”

    眼角人影微晃,荼蘼抬首,看见她趴在一旁木板上,双手朝前,臀部高翘,摆出不雅的奇怪姿势;那动作,有一点,像猫咪在伸懒腰一般。

    “你在做什么?”

    “做瑜伽。”

    “瑜伽?”

    “一种强身健体的运动。”她弓起身子,笑看着她。“这里空气那么好,还有原木地板,不擅加利用一下就太浪费了。”

    “你看起来像只猫。”荼蘼迷惑的瞧着她,说。

    “?那可能是因为,这真的是在学猫的动作吧?呵。我醒着的时候,老找不到时间做这种缓慢的运动,反而睡着了,才想到要学着放松。”渺渺收起伸展的四肢,盘腿坐在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歪头瞧着坐在桌案后的荼蘼。

    “哪,之前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事?”

    “你是不是很讨厌铁子正?”

    荼蘼一怔,差点下错了笔。

    她停下书写的动作,轻沾着墨,道:“他是爷,我的喜恶,并不重要。”

    好个四两拨千斤。

    “所以,你只当他是主子?”渺渺挑眉。

    “是。”

    虽然这回答是如此迅速,但渺渺清楚看见,在那一秒,荼蘼的笔,又停顿了一下。

    渺渺瞧着那垂眉敛目的女人,她其实可以跳过这个话题,但这两人的关系,实在很困扰她。

    那位爷,似乎对荼蘼有意思,他对这位内务总管,真的是关切有加,有好几次,渺渺看见他在看荼蘼,用一种男人看女人的方式。

    荼蘼对那位爷,也尽心尽力,从他吃的、穿的、用的,她都仔细关照,从未曾有所遗漏,虽然不是样样都亲自伺候,但那男人所需的一切物品,都是她事先备好,再差人送去。

    甚至连铁子正吃的食物、喝的茶,荼蘼都会先行试过,确定味道,也试毒。

    她的用心,早已超越寻常奴仆。

    但是,荼蘼却又常常不着痕迹的,在闪避那家伙的触碰。

    也许荼蘼并不喜欢他,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实话,她真的不喜欢看女孩子得被迫忍受性骚扰,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

    “那个男人想要你。”渺渺开口提醒。

    荼蘼继续垂眉写着字,道:“你想太多了。”

    “是吗?”渺渺起身走到她面前,坐在桌案的另一边,伸手挡住荼蘼写到一半的字。

    荼蘼不得不停下写字的动作,抬眼看她。

    “我看过太多有权有势的男人,他们平常只会把下人当下人,把女人当女人,分得十分清楚。”渺渺瞧着她,认真的给予忠告:“相信我,铁子正把你当女人,而不是下人,如果你不喜欢他,对他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或许你该注意一下,尽量不要和他独处。”

    荼蘼无语,沉默。

    渺渺直视着她的眼,道:“男人,是会在一瞬间,变成野兽的。”

    “他不会。”

    荼蘼瞧着她说,然后垂下了眉目,苦涩重复:“他不会……”

    是她听错了吗?

    渺渺凝望着外貌冷似冰雪的荼蘼,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她这语气,是不是带着些许遗憾?

    “原来,是喜欢他的吗?”闻言,荼蘼为之一僵,似在瞬间,石化成像。

    然后,她笑了,轻笑。

    “爷借钱给我家,邀我来此做客,一住十年,家里的人年年和他借贷,要钱他给钱,要货他给货,爷待我好,我怎会不知,自当泉涌以报,岂是喜欢二字可以轻言带过……”

    她笑着说,抬眼看向渺渺,却见渺渺一脸同情的看着她。

    这女人,像是看透了她。

    荼蘼嘴角的笑,再撑不住,缓缓消逝,无踪。

    “你活得真累。”渺渺抬手,抚着她的脸,悄声道:“有时候,不要想那么多,会比较好。”

    荼蘼喉咙紧缩,未及回话,渺渺身形已经开始淡去,留她一人兀自发怔。

    原来,是喜欢他的吗?

    渺渺恍然的言语,回荡在耳边,缭绕。

    不自觉,握住了腰间香囊,轻轻摩擎。

    淡淡香气,轻扬。

    不知怎,生生的,想起那年隆冬。

    她病了,他护她三日三夜,非但亲自喂她饮食,还亲配安神熏香,给她定心。

    她醒后,他不顾礼教,依然故我。

    几乎,像住进她房里来了。

    虽然除了照顾她之外,他什么也没做,但旁人不是这样看的,她应该拒绝他,请他出去,但她逃避着一切,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只想缩在这安全的怀抱中。

    他可以对她予取予求的,但他没有,始终不曾。

    他替她梳发,喂她米粥,直到她烧退,病愈。

    然后,他问了她一个问题。

    “荼蘼?”

    她抬眼看他。

    铁子正凝望着她,黑眸深深。

    “你,可想当主?”

    声哑,但稳,且定,让她知晓,他是考虑过的,不是玩笑。

    这问题,惊起千堆雪,在她平静的心湖里,刮出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让她无法再继续躲避。

    她可想当主?可想?

    荼蘼看着眼前男子,心头抽疼,难以自抑。

    原来,他想过这问题。

    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人对她,究竟是怜悯?同情?还是愧疚?不舍?

    或者,只为买忠、买心?

    但,打一开始,她就是一桩赔本生意。

    他助刀家,只为还祖爷一份情,当年铁氏夫妇意外丧生,铁家遭人釜底抽薪,只有已逝的祖爷雪中送炭,是以当刀家出事,铁子正才愿以她相押,质借万金予刀家,助其翻身。

    他大可抽手不管的,买断认赔的事,他不是没有做过。

    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他却愿意为此付出一生?只为给她一个位置?

    祖爷的情,有如此大吗?再大的情,过去七年,家里对他的需索无度,也早还清了。

    他,心甘情愿吗?值得吗?他真是疼她?惜她吗?

    那些好,可是真心?

    荼蘼揪着心,瞧着他、看着他、望着他,想看出什么,辨认出他的思绪、他的想法,却捉摸不定。

    他是商,无商不奸,无奸不成商。

    就算他真有那么一点情,她可敢取?可能取?

    凝望着眼前这名伟岸男子,她跟了他七年,懂他的喜好、熟他的性情,却依旧无法知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唯一清楚的,是她已欠得太多。

    脑海思绪杂乱无章,千回百转,终于,尘埃落定。

    她张嘴,吐出一个字,轻轻。

    “不。”

    那字,回荡在室内,如雷贯耳。

    他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不恼、不气,也没有松了口气。

    他只是淡淡收回了作坊撤职之令,复了她的职。

    然后,走了。

    唯一清楚的,是不能再欠。

    她告诉自己,那夜,却无法成眠。

    翌日一早,丫鬟随着早膳,送来了香囊。

    “爷说,让您去作坊时带着,可缓和染料刺鼻之味。”

    她揪握着香囊,心暖,喉紧。

    唯一清楚的,是不能再欠。

    苍白着脸,她闭上眼,深深吸着那特殊的恬淡香气。

    不能再欠……

    回过神来,夜已深。

    才发现,自己竟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一天;才惊觉,她不知何时,竟来到他所居住的院落。

    他屋里掩上的门,透出微微的光亮。

    她在做什么?

    荼蘼慌张回身,却一头撞入男人的怀抱,她吃了一惊,未昂首,已从香味,得知是他。

    他揽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踉跄的身形。

    她的唇就在他锁骨边,她的手搁在他胸膛上,她可以嗅闻到香气之外,他身上男性的味道,清楚感觉到,掌心下,他规律的心跳。

    不知为何,心虚得,不敢抬头,低垂着螓首,却一眼瞧见,他腰间吊挂着的香囊。

    这男人,以前不带香的,是她那年搀,他才开始带起了香囊。

    香囊和她同式同款,连香味都一样。

    不是她给的,不是她备的。

    他使用的所有物品都经她手,只有这不是。

    “找我有事?”

    他低着头,沉稳的嗓音,近在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

    “怎不进屋又回?”

    她垂首望着那对香囊,他的,与她的。

    靠得好近好近,依偎在一起。

    “荼蘼?”

    她轻颤,深吸口气,抬首迎视他的眼。

    这男人,仍是一派斯文,剑眉朗目依旧,比当年带她离家时,更加高大健壮,眉目间也添了点风霜,因为太早担起家业,他向来较同龄的士族商贾多了些许沉稳。

    那双幽黑深邃的眼里,映着她的容颜。

    在想什么呢?想什么?

    原来,是喜欢他的吗?

    渺渺的低语,在夜风中,轻轻掠过。

    “你还好吗?”他再问,眼里有着为她而起的担忧。

    心,微微悸动着。

    那个男人想要你……铁子正把你当女人,而不是下人……

    那些话,教她心慌,他的凝视,让她想要耽溺。

    匆匆的,荼蘼收回搁在他心上的手,退了开来,垂首不敢再看他眼。

    “我……没事。”她极力保持着语音平稳,道:“夜深了,荼蘼巡房刚好经过,见爷屋里灯亮着,所以想让人来替爷添些茶水。”

    这是瞎话。

    两人皆心知肚明。

    低头瞧着身前的女子,铁子正没有揭穿她,只将两手负在身后,紧握。

    “免了,我正要歇息。”他开口,淡然交代:“夜凉露重,你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是。”她应了一声,却忘了应有的礼数,忘了该待他先行进屋,反而匆匆绕过他,急行而去。

    那个男人想要你……

    回到房里,她将房门紧闭,额抵门上,心仍狂奔。

    铁子正把你当女人,而不是下人…

    她知道,岂会不知。

    你,可想当主?

    他的嗓音,低回耳畔,教她心疼酸楚不己。

    缓缓的,她滑坐在地,三年前,她便已将他拒于门外,她欠得太多,怎还敢奢求,成妻为妾?

    她知晓,他非寻常商人,他还有鸿图大业、尚有雄心壮志,他的妻,必得是士族之女,是商界大贾之后,必得有权有财有势,方能助他一展远大抱负。

    刀家,已没落。

    况且,她是巫儿,得终生不嫁。

    她本来就不该在他妻妾名单之内,正妻不成,妾更不能。

    三年前,她以为他只是同情,只是怜悯,以为他只是不得不提,她原以为他过后就会忘记。

    但他没有。

    他已年二十八,早该娶妻纳妾,这些日子,也曾有人登门说媒,但他却从未应过。

    这三年,他没和谁提过亲,没和哪家哪户问过女。

    她不嫁,他不娶。

    他没有说出口,从未提过,关于刀家的借贷,关于他的不娶,关于那一式一款,成双成对香囊的意义。

    香,是他亲配的,他带香,只因她喜那香,他带香,只为安她的心。

    他不逼她,不给她压力,不让她承受那些风雨。

    她不嫁,他就不娶。

    绝口不提。

    紧握着香囊,荼蘼将其压在心口上。

    泪,夺眶,如珠玉叮咚,滚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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