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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希望你来当叛徒,否则正义哪来的用武之地?”

    警笛越来越近,手电筒摇摆的光束在河对岸明明昧昧。

    “所有一切都没法跟人解释,因为这本身就说不清楚。当年把我从福利院带出来的领养人,中学几年的学费生活费,考公大时的政审材料;我是怎么从贩毒集团逃出来的,为什么没有被杀,为什么杀死铆钉的子弹检验与我的枪管痕迹完全吻合……这无数的疑点没一个能解释清楚,我的档案乃至整个人生,处处都能查到与黑桃k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如果我是你,严峫,上面这所有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江停发白的嘴角略微往上弯,尽管眼底满是血丝:“岳广平死了,铆钉死了,1009塑料厂爆炸案后发生过的所有细节,除了黑桃k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而就算你愿意听我解释,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的指纹会出现在701室的门框里。如果我是你,最稳妥的做法是把江停这个人交给警察。”

    几束手电光芒渐渐逼近,搜索人员的喊叫隐约传来。

    严峫眉峰剧烈一跳。

    我该怎么办?他心想。

    我相信他吗?

    江停从严峫怀里挣脱,身形有点摇晃,但还是咬牙勉强站了起来:

    “江阳县医院那次你问我为什么不肯说真相,其实我对你说的全都是实话,只是隐瞒了一部分内情。之所以隐瞒也并不是因为怕你卷进这趟浑水,而是因为我不相信你。”

    严峫低声怒道:“我——”

    但紧接着他被江停打断了:“我不能让自己相信你,因为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了。如果有朝一日你把我转手卖出去的话,这条命可能都坚持不到回恭州的那天。”

    江停不由苦笑起来:“但我还是很有必要活着的,不然那么多人平白枉死,指望谁来讨这笔血债呢?”

    警犬的吠叫随着风越来越近,远处大桥尽头,路灯下隐隐绰绰出现了同事们匆忙的身影。

    严峫向后远眺,随即果断去拉江停,想让他蹲下身降低可见度,但江停强行抽回手腕,向后退了半步。

    乌云从远方覆盖夜空,河岸边腥咸的水汽越来越重了。他们就这么一高一低,两相对望,江停面孔苍白又毫无表情,在浓墨般的夜幕中勾勒出清晰的剪影。

    终于严峫开口问:“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是什么迫使你总算愿意相信我了?”

    “……”

    “是怕我真的不分青红皂白把你告发出去,所以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你终于愿意稍微睁眼,看看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了?”

    许久后江停缓缓说:“……你做过的一切我都能看到……”

    他的眼神还是沉着。他总有办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行压抑住所有虚弱、悔恨、悲伤和痛苦,让淋漓鲜血沉淀在心底,让那根支撑灵魂的脊梁伤痕累累却难以折断,永远一往直前。

    “我从未拥有过来自父母手足的亲情,不曾体验过男女之间的爱情,甚至没交过什么朋友,连友情都相当匮乏。如果说曾有人最接近我心里那个位置的话,那个人是你。”

    他顿了顿,望着严峫:“但我无法放任自己回应这种感情……我不想骗你。”

    严峫指甲攥紧掌心,低微急促地喘息着,他听见了不远处警犬奔跑的呼哧声。

    “所以严峫,”江停冷硬地一字字道,“要不要把我交出去,你自己决定。”

    第三卷 一一八·乌毒凶杀案

    第86章

    建宁市局。

    “她说警察休想抓住我, 然后就跳了下去。我早防着她寻短见, 扑上去就抓住了胳膊, 谁知她反而把我往河里拽,我哪能被她那么个小姑娘拽动,一看她掉进河里, 只能跟着跳进水里实施救援……”

    几名省厅专家坐在长桌后,每人面前都放着纸笔和茶杯,领导们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在香烟雾中朦胧不清。

    “救援?”魏尧作为直属负责人坐在长桌最中间, 正面对着严峫, 冷冷地道:“从犯罪嫌疑人落水后到搜索人员抵达,这中间一个多小时你都呈失联状态, 救援需要这么长时间?”

    屋子正中靠背椅里,严峫少见地穿着淡蓝制式衬衣, 全套警服挺括如新,肩上扛着三级警督的四角星花, 腰带上露出铮亮的警徽钢印。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脸已经几天没刮胡渣了,虽然坐姿笔挺,但表情显然没那么恭敬严肃, 甚至有点无所谓的皮实。

    “我说很多遍了魏局, 真的就是需要这么长时间。您知道三里河水多急么?游惯野泳的人都未必敢去,再加上暗流情况复杂、河道地形曲折、被救援者又不配合,大晚上的水温那么低,您真当我是下游泳池来回游个五十米折返再轻轻松松上岸哪?”

    魏副局砰地一跺茶缸子:“你这小——”

    省厅专家:“咳咳!”

    “兔崽子。”魏尧温柔可亲地接完了后几个字,咬牙切齿道:“那你在河堤边发现步薇时为何不第一时间汇报指挥中心?下水前为什么不先通过无线电申请支援?”

    “我是真的来不及啊领导!”严峫满脸的诚心诚意, 说:“步薇被发现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所以我只能尽快稳住她,如果汇报指挥中心的话说不定她连案情都不会交代,直接就跳了。之后我看她跳河,慌慌张张的脱裤子蹬鞋子下水救援,确实没时间回车里拿对讲机……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我太不经事太慌张了,愿意接受组织的教育和处分。”

    魏副局怒道:“现在教育你还有什么用!早说过不准一个人单独办案,不准一个人单独办案!你自己算算在这个案子里你违反了多少条规定,还教育得过来吗?!”

    另一名省厅专家开口和稀泥了:“哎老魏,你别打燃火嘛。规定是这样没错,但咱们也都知道一线办案实际上是个什么情况……”

    严峫整个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趁几名省厅领导都低头或看别处时,迅速偷偷地向魏副局做了个鬼脸。

    “你!”魏副局简直被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气晕了。

    “我知道我知道,”严峫立马从善如流地跟上:“我违反了纪律触犯了规定,我愿意接受一切调查一切处罚,啊。”

    魏尧深吸一口气,还要继续唱黑脸,突然房门被打开了,端着枸杞大茶缸的吕局和另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领导走了进来。

    “刘厅来了,”几名省厅专家纷纷肃容站起身来:“刘厅!”

    “哎刘厅!……”

    如果说刚才还有人在心里犯嘀咕的话,现在可就真服气了——怪不得建宁市局这姓魏的老头雷声大雨点小,三堂会审都搞几轮了,半个字儿的处分都不提。会投胎就是好啊,首富家独子,违反个纪律都能把省委刘厅亲自请下来……

    “回去说,回去说,改天哥几个一起去喝酒。”吕局笑眯眯地把几位专家送到门口,又用眼神示意魏副局去送送他们,随即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整个小会议室只剩下了严峫、刘厅和他自己三个人。

    “说吧。”吕局慢悠悠地转回来,道:“你爸跟刘厅说你这两天在家写了万字检查,一丝不苟,熟读背诵。来,书背给咱们听听。”

    严峫不敢懒洋洋靠在椅子里了,连忙起身:“刘厅,吕局。真是不好意思,我办案的时候无视了组织纪律和各项规定,我在危急时刻的不当处理体现了平时对风纪学习的不到位……”

    “得,得,得。这就背上了。”刘厅苦笑着摆手让他停下:“小严啊,你年纪轻,可也是办十多年案子的刑警了,怎么就犯了这么基本的错误呢?”

    严峫赔笑不提。

    “幸亏这案子还没向社会公布,步薇又没家属,否则未成年人参与绑架畏罪跳河,又没个执法记录仪,这事儿的舆论可不好控制。要是碰上更难缠的情况,被人往犯罪嫌疑人是未成年少女、严峫又是个单独出警的单身男警察这方面一引导——嘿,”刘厅冲着吕局,手指在空中重重地点了两下:“那可就方人了!”

    吕局立刻指向严峫,毫不客气地点了两下——刘厅不好直接痛骂严峫,只能通过吕局中转,三人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剪刀石头布的关系。

    “幸亏我们有完整的证据链。”吕局接口说道,“范五跟他的同伙交代了两个犯罪事实:一是被汪兴业雇佣,企图杀害受害人李雨欣灭口;二是在警方追捕下走投无路,知道其族兄范正元家里藏匿着雇主所付的二十五万现金,于是冒险回来偷拿,结果被严峫他们正好撞见。另外从范正元家那包现金上提取出了步薇的指纹,笔迹鉴定也完全对的上,可以佐证范五对范正元被雇佣杀人这件事的口供……”

    “老吕做事就是伸展得很。”刘厅边听边点头,赞道:“这个卷宗哪怕是送到检察院去,他们也都不得说了。”

    吕局连连摆手。

    “但我还有个事不明白,”刘厅琢磨着皱起眉:“你们说那个小姑娘把二十五万给范正元,是要刺杀谁呢?”

    严峫蓦然一抬眼。

    果不其然,吕局也沉沉地点了点头:“不好说。范正元一系列罪行中,我们实实在在掌握在手里的,只有他持枪袭击严峫,随后被人灭口掐死,曝尸碾压在高速公路上。但如果根据这点就得出步薇或汪兴业指使他来行刺严峫这个结论,又似乎牵强了些。”

    ——当然不是行刺严峫。

    步薇嫉妒杀人的对象是江停。

    严峫满脸写着晚辈特有的谦恭懂事,实际掌心里已经攥了把汗,只听刘厅也摸着下巴赞同:“确实牵强,尤其他紧接着就被人灭口了……小严呐!要不是我相信你爹的人品,这事儿搁谁都得以为是你爹把范正元给宰了,还挺干净利落的呢哈哈哈——”

    严峫:“……”

    刘厅大概也意识到这句俏皮话并不好笑,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样,老吕。这事还是要从范正元跟汪兴业的联系上入手,追查汪兴业作为毒品拆家的上线。我们有理由相信,汪兴业跟早年活跃在边境的一个贩毒集团有密切联系,回去咱们写个计划报去部里,争取立个专案组,把线索再往深里跟一跟。”

    吕局深以为是,连连应声。

    他两人在那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严峫目光迅速在两位老领导一圆胖一干瘦的脸上逡巡,咳了一声举起手:“那个——专案组承头的事我可以来办,今晚回去就写个详细的计划书请领导批阅,我还可以……”

    “你?”刘厅望着他,扑哧一乐:“你知道这个跨境贩毒组织是什么级别的?”

    严峫搓着手。

    “这可不是一般的跨境毒枭,你们上个案子缴获的新型芬太尼化合物,不仅在我国西南边境和缅甸越南等东南亚国家泛滥,甚至连美国和墨西哥都报出了相关案例。就算成立专案组来办这件事,那也是公安部亲自督办的重案要案。”刘厅拍拍严峫的肩,笑道:“你的话呢,还是老老实实给我写个检查交到厅里,该通报批评通报批评,该停职审查停职审查——不管怎么样流程是要走的,你爸说了,坚决配合组织的处理意见,放你一个月的假回家配……相亲去。”

    严峫愕然道:“停职审查一个月?”

    吕局笑呵呵向他比了个一的手势。

    “不是,我们余支队的身体,还有魏副局年纪也大了——”

    “老魏没有意见,老余可以推迟病退时间。”吕局慈祥道,“回家检查反思配种去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违反纪律了。”

    严峫:“……”

    “哦,对了,”吕局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待销毁违禁品仓库的审计核查工作正进行到一半,你要是闲着没事干呢,就抽空帮他们搬箱子去,免得白白浪费了一把子力气。”

    “哎可是我……”

    严峫的争辩还没完,刘厅大手一挥:“哪,就这么定了!”

    停职审查在严峫的刑警生涯中可算是个新鲜东西,就算在五年前,他跟市局因为个人二等功的问题闹得水火不容时,都没遭受过这种处分。

    原因无他,刑侦缺人。

    这年头哪哪儿都缺人。法医处稍微有点技术的法医都得三天两头出差讲课,每年毕业考公的医学生又越来越少;技侦那边需要资历和文凭,然而每年能考出来的技术类刑警就只有那么多人。在不了解情况的外人看来,刑侦应该是个不那么饥渴的岗了,但实际上基层警察轮转刑侦口,也是轮转派出所和分局,上不到市局来。再加上这两年余队的心脏每况愈下,里里外外所有工作都是严峫一把抓,魏副局之下还能主持工作的就只有他了。

    人到中年,满地狼烟,上要扶持老的,下要照顾小的——代换一下就是严峫的日常工作状态。

    “行吧,”他说,“老子就当放假了呗。”

    严峫一手抓着警服外套搭在肩上,左右袖口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紧实的小臂肌肉和手表,另一手随便抽出墨镜戴上那张英俊的脸。他整个人走到哪都像是带着美剧犯罪片的bgm,龙卷风似的从市局大门台阶上刮下来,啪地甩上车门。

    g65轰鸣启动,神乎其技地汇入了晚高峰车流。

    咔哒——高档公寓的指纹门锁自动打开了。

    “不吃西餐,吃什么西餐啊。叫个厨师过来下两碗牛腩面,要肥瘦适中的新鲜好牛腩,多多放香菜;上次你们大厨亲手腌的嫩笋干儿不错,还有清凉爽口的小菜捡不太辣的装四碟子来……”

    严峫把外套往玄关衣架上一挂,边对着电话叨叨边转过身,突然就愣住了。

    餐厅饭桌上摆着碗筷,一盘新鲜碧绿的蒜蓉炒油麦菜、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炖牛腩,在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芬芳。厨房里正传出抽油烟机和开水咕噜噜的动静,活泛又亲切,好似正要往锅里下面条。

    “少东家?喂?”对面的餐厅经理在电话里喊,“你还要什么吗,我这记完了没啊?”

    “……不用,什么都不用了。”严峫梦游般喃喃道:“你嫂夫人今儿亲自下厨了。”

    严峫挂了电话,探进厨房一看。

    江停穿着家居长袖t恤,棉质长裤拖鞋,侧对着他站在炉灶前,手里拿着一把挂面,正要往锅里下。

    “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江停头也不抬道,“今晚吃西红柿鸡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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