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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雪好大啊!”秋定康把门打开一道足够他挤进去的缝,进门后立刻把门关上,不让风雪卷进屋内。

    屋子里暖融融的,正中央摆着两个铜火盆,他看见妻子兰卿坐在床沿绣花,十八岁的扇言合着眼躺在床上,听见开门声,便微微张开眼看他。

    “爹,您回来啦!”她勉强微笑,声音轻飘飘的。

    “是啊,外头大雪封了街,所以早早地回来了。”秋定康望着日渐苍白憔悴的女儿,想起昨日汪大夫替她把脉时,断言道“脉象如釜中沸水,浮泛无根,急促坚硬如弹石,如屋漏残滴,良久一滴,此是绝脉,姑娘大限就在这几日了”。他的心便宛如刀割那般痛楚。

    “今年的风雪特别大,早些回来也好,天黑了怕容易出事。”兰卿说道。

    秋定康点点头,脱下厚重的棉袄,然后坐到床侧,俯身轻问扇言。

    “今日的药吃了吗?”

    “吃了。”扇言柔顺点头。她再不会以“吃再多也无用”那样的话去刺伤爹娘,她知道爹娘想尽办法给她找名医医治她咳血的病,那些苦得难以入口的药,都是爹娘对她的爱,她会乖乖地喝到一滴不剩,虽然知道那些药吃得再多也没用。

    “今天脸色好多了。”兰卿放下手中的针线,替她压了压被角。

    “嗯,汪大夫这回开的药似乎有点效,扇言认真多吃个几帖,或许过几日能坐得起来了。”秋定康轻声说道。

    扇言虚弱地笑笑。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明白自己的身体,自从零厉走了以后,她的病就一日比一日重,咳血的症状也一日比一日厉害,她自己很清楚,她再也不会有好起来的一天了,可是爹娘总是强装着笑脸骗她,其实爹娘也是在欺骗他们自己吧,他们无法面对女儿的生命渐渐走到尽头的事实。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身体里的血好似都快被她呕光了,浑身虚弱得仿佛像棉絮一般,偶尔她会用力深吸一口气,确定自己还有气息,否则她会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呼息了。

    “我们的扇言就快十八岁了呢,把身子养好些就能嫁人了。娘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你送上花轿,我们家扇言绝对是最美的新娘。”兰卿温柔地轻抚她的发,忍醉中的哽咽。

    扇言无力地缓缓闭上眼,手指贴在胸口的玉佩上轻轻抚摸着。她从来都不想当任何人的新娘,从来都不想。但她如果把心中真正的想法说出来,爹娘一定会吓疯的吧?

    “如果那男人不懂得照顾扇言,我宁可扇言永远不要出嫁。”秋定康望着扇言瘦峋的身体,暗暗低叹。他的扇言是真的很美,愈长大愈美,只可惜过于娇柔、过于苍白、过于瘦弱、过于憔悴,让她的美有种浓重的抑郁和哀愁,然而这份美丽已经在以惊人之速枯萎当中。他知道她一直都不快乐,她的快乐和笑容从零厉离开的那一天起就消失了。

    “你这个当爹的可不能这样,再舍不得也不能把女儿关在家里变成老姑娘呀!”兰卿拿起绣花针继续绣花,低着头掩饰着微红的眼眶。

    “为什么不可以?嫁到别人家去,我怎么能放心?”

    “要不,看有没有人愿意入赘吧,这样扇言也不用离开咱们,咱们的香料行将来也有继承人。”兰卿努力微笑。

    秋定康点了点头,搭腔说道:“这主意倒不错,等明年春天,咱们就替扇言招赘一个相公好了。”

    “好哇,不过对象得让扇言自己挑选。”兰卿转过头看她。“扇言,你觉得这样好吗?让你自己选一个丈夫招赘进咱们家。”

    扇言淡然一笑。明年春天?她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爹娘总是计划谈论着希望渺茫的将来,藉此分散面对失去她的恐惧心情,扇言了解他们的心情,偶尔也会说些迎合爹娘、讨他们欢心的话,只是……在婚姻这个话题上头,她却无法强迫自己去迎合。

    “今天又是十五月圆了。”她倾听着呼啸的风雪声,微弱地说道:“零厉走的时候也是十五月圆日,也是这般大风雪。”每当月圆之夜或是每一年的风雪夜,她就会特别想念零厉,听到什么奇异的声响,总会以为他回来了。

    见扇言淡淡转开招赘夫婿的话题,秋定康和兰卿默默对视一眼。

    “这么多年了,你还想着他呀?”秋定康低叹。

    “我不会忘记他的。”她顿了顿,轻轻说道:“死都不会忘。”

    兰卿的身子震了震。她知道扇言对零厉的思念很深,她把那块虎形玉佩贴身配戴着,从无一日离身。

    想起当年,她曾害怕扇言对零厉有不寻常的感情,也害怕零厉引诱扇言,所以骗走了零厉送给扇言的玉佩,但是扇言时刻向她追讨,日日向她索要,她于是骗扇言说玉佩不见了,没想到扇言疯狂地到处寻找,天天哭闹不休,最后没办法,还是让玉佩回到了她身边。

    她原本很担心零厉和扇言之间的关系走向不正常的感情发展,忧心忡忡地把她的疑惧告诉了秋定康,秋定康暗中派人调查那块虎形玉佩的来处,后来查到虎形玉佩是从一家玉铺卖出的,那玉铺掌柜坚持说前去买玉佩的不是虎,而是一个高大的异族男子,发色和眼瞳都不像中原人,他们夫妻两人听了更加惊疑不已。

    那个高大的异族男子到底是谁?倘若不是零厉,玉佩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扇言的怀里?

    当他们探询扇言的反应时,扇言竟然没有半点惊诧,眼中反而流露出一丝欢喜和雀跃,说了句令他们百思不解的话——“原来不是梦,他是真的。”

    他们不解其意,原想等零厉回来后问个清楚,没想到零厉从此没有再回来了。

    他消失得那么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好似他从没有存在过。

    刚开始的前几个月,扇言还在天天期盼着他回来,但是半年过去了,零厉并没有出现,她的耐性渐渐用光,每天不停哭泣,求爹娘派人去寻找他。一年过去、两年过去,零厉依然没有回来,她开始忧惧零厉遭遇不测,害怕他被猎杀,死在不知名的山里,她好几次都怀疑自己看见零厉明黄深黑的虎皮溅满鲜血,想到零厉可能已死,她就伤心欲绝,受不了那些猜疑,成日抱着虎形玉佩痛哭。

    岁月渐渐流逝,扇言渐渐长大,好几回病得已经一脚踏上黄泉路了,硬是惊险地被拖回人间,她迅速地消瘦,病魔一点一点吞噬着她的身体,她虽不再整日伤心流泪,但是也不会笑了,她的性情变得沉静寡言,日日凭窗远眺,把脸颊贴在玉佩上,想念着零厉陪伴她的快乐时光,想念着零厉离去前惊鸿一瞥的男子身影,她一直相信那个男子就是零厉的化身,她毫无疑问地相信。

    漫长的七年过去,她不再期待零厉会回来了,她执着地相信零厉不会丢下她不管,除非他已死,不在人间。所以,她反而一点都不怕死,坦然面对不断流去的岁月,因为她相信只要死了之后就能见得到他了。

    对于零厉的消失,秋定康曾经如此解释着:“零厉虽会说人语,但他毕竟不是人,他总是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

    “不是,零厉说他要送给我一件比灵芝草更棒的礼物,他是为了治我的病所以才遭遇危险,无法回来的,他可能已经为我失去了生命。”扇言了解零厉,她相信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秋定康和兰卿无言以对。

    扇言思念零厉的姿态就像思念着情人,总是拼凑着她与零厉之间琐碎的记忆,恍然凝思,怔然微笑,幽幽出神。

    曾有一回,兰卿有意试探扇言,半开玩笑似地说:“搞不好零厉还活着,只是被母老虎给拐跑了,娶了虎妻,生了一窝虎儿子。”

    扇言当下惊悸而慌乱,反应剧烈。

    “不可能!他是我的,他是我一个人的!”她狂乱地低声呢喃,双手紧握着玉虎,用力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秋定康和兰卿被扇言严重焦虑恐慌的反应震住,只能不停地安慰她。“娘是开玩笑的,零厉当然是你一个人的。”

    零厉的另有所属比起失去生命竟然更让扇言无法接受,这句玩笑话所引发的后果让秋定康和兰卿洞悉了扇言对零厉的真正感情。

    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不敢去问她,不敢弄清楚真相,他们选择忽视,选择让扇言慢慢遗忘。可是七年过去了,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冲淡扇言对他的思念,甚至随着她的年纪渐长,对零厉那份依恋的情意一日比一日深刻……

    “爹、娘,这几日我时常看见零厉。”

    在北风的呼啸声中,扇言轻柔的嗓音拉回了他们的思绪。

    “看见零厉?!”秋定康和兰卿愕然对视,此时屋内虽然被炭火烤得温暖,但他们仍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他有时离我很远,有时又离我很近……”她无力地闭上眼,若有所悟地说道:“我明白了,零厉应该很快就会来接我了。”

    听说濒死的人记忆会变得特别清晰,打从出生开始,这一生的所有画面都会杂乱无章地在脑中闪过,而她所见到的画面绝大多数都有零厉,在濒死之前,零厉的影子排山倒海地淹没了她。

    “扇言,你不能离开爹娘。”兰卿握紧她的手,禁不住哭出声来。

    秋定康眼眶湿热,匆匆地转过身拭泪。

    忽然,房门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秋定康微愕,狐疑地把门轻轻打开一道缝。

    下一瞬间,房门被用力地冲撞开来,门后的秋定康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只见一团风雪裹着一个斑烂巨影疾刮进屋。

    “零厉!”秋定康和兰卿一见到熟悉的身影,登时心头大震,双手发颤。

    零厉口中衔着紫灵芝,眼中仿佛没有他们的存在,直接跃上扇言的床,把紫灵芝轻轻放在她的身旁。

    “扇言、扇言……”他低声轻唤。

    “零厉,你来接我了吗?”扇言微微睁开眼,眼神迷离地望着他,嘴角噙着一朵绝美的微笑。

    零厉温柔地注视着她。

    “是,我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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