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江南,总是雨雾蒙蒙一片,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丝丝细雨把尘世的一切都隔开了,却隔不开心底忧虑的愁结。

    不管是南方或北方,无论是男人或女人,细雨总是很容易揪起人的愁思。

    「不知思儿现在如何了?」凝眸眺望窗外绵绵细雨,琴老先生喃喃自语。

    「这……」琴伯渊犹豫一下。「妹妹的来信总说她过得很幸福……」

    「她这是报喜不报忧啊!」琴老先生叹息。「那孩子孝顺,就算苦到快活不下去了,她也不会让我们知道的!」

    「爹……」苦着脸,琴伯渊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安慰老人家才好。

    「更何况,自她嫁到北方,总是两、三个月就来一封家书,但这回……」琴老先生回身。「离她上回来信有多久了?」

    琴伯渊略一思索。「四、五个月了。」

    「都这么久了……」琴老先生更是愁眉深锁。「我能不担心吗?」

    「爹……」

    「我不应该强要她再嫁的!」

    「……」

    「都是我的错!」

    「爹,您也是为了妹妹的幸福着想的呀!」

    「是,我是好意,却反而害了她一生,教我怎么对得起她九泉下的娘啊!」

    「爹……」正当琴伯渊面对愈来愈自责的琴老先生而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在琴家伺候了三十几年的老仆人忠伯兴奋地跑进厅里来,嘴里还结结巴巴地大叫大嚷着。

    「老老老……老爷,来来来……来了,来了呀!」

    「我来了?我不就在这里,还能从哪里来?」琴老先生没好气地道。「真是,颠三倒四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是是是……」

    忠伯还没结巴完,自他身后又闪进来一个人,不,两个人,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女人。

    「夫君,不要啦,让妾身自己下来走吧!」

    「不行,你累了,得让我抱着!」

    「但妾身并不累……」

    「闭嘴,嫁夫从夫,我说你累了就是累了!」

    「……是,夫君。」

    「很好!」年轻人满意的颔首,再咧开一张阳光灿斓的大笑脸,向琴老先生点头示意。「岳父大人,容小婿先将老婆送回房休息,之后再来向您请安!」

    「爹,」女人则赧红着娇靥,柔声轻唤。「女儿回来了。」

    「碧香,带路!」

    「是,姑爷。」

    匆匆来,匆匆去,琴老先生与琴伯渊尚未回过神来,年轻人已然抱着女人消失在眼前了,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什么状况?

    下一刻,两人拔腿就追,追追追,追追追,追到了琴思泪出嫁前的闺房外,两人再次相对一眼,很有默契的不吭半声,同时把耳朵贴上门板,像锅贴……

    「睡饱了才准下床!」

    「但……」

    「蛋在你的肚子里!」

    「夫君,妾身是真的不……」

    「闭嘴,嫁夫从夫,我要你睡饱了再下床,你就得乖乖的给我睡饱了再下床,听见没有?」

    「……是,夫君。」

    「碧香,给我好生盯着你家小姐!」

    「是,姑爷。」

    「好,老婆,你乖乖听话睡觉,我得去向岳父大人请安了!」

    听到这里,琴家父子俩一惊,慌慌张张把锅贴,不,把耳朵拔离开门板,再度拔腿就跑,跑跑跑,跑跑跑,跑回前厅去。

    没有,没有,他们没有偷听喔!

    「小婿杭傲拜见岳父大人!」

    头一回面见老丈人,杭傲倒是很规矩,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头拜见,起身,再命添福送上一箱箱礼物。

    「这两箱是东北人参,岳父大人您没事就啃两口,保证能长命百岁!」

    「呃……」人参是用啃的吗?

    「还有这两箱是貂皮和东北特有的珠宝,我想大舅子和岳父大人应该用不上,就送给大嫂子开心吧!」

    「这……」太贵重了吧,他是想贿赂谁吗?

    「至于这两箱是一些字轴画卷,什么秦观、欧阳修,还有什么里白外黑或里黑外白的,保证是真迹,听说大舅子最爱这些个玩意儿了!」

    「里黑外白?」芝麻汤圆?

    「咯,就这些,希望岳父大人和大舅子喜欢。」搓着手,杭傲笑得很狗腿。

    琴老先生没吭声,只是慢吞吞地坐下,深思地上下打量杭傲,在思考,也是在理解。

    「你……就是我的女婿?」

    「是,岳父大人,我叫杭傲。」

    「几岁了?」

    「二十二了。」

    「你不嫌弃思儿曾被休离?」

    琴老先生的表情极为严肃,相对的,杭傲却是一脸的满不在乎,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

    「那又不是她的错。」

    「也不嫌弃她年岁比你大?」

    「出嫁从夫,年岁再大,她还是得听我的。」杭傲很男人的挺高胸脯,再满意地拉出一嘴闪闪发亮的白牙齿。「她是个很听话的老婆的。」

    「所以,你全然不嫌弃思儿?」琴老先生不放心地一再寻求确认。

    「开什么玩笑,」杭傲大声抗议,不爽了,因为岳父大人不相信他。「我宝贝老婆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有空去嫌弃她?」

    琴老先生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那么,你们有孩子了吗?」

    「咦?」杭傲一脸惊讶,「怎么?我老婆没通知岳父大人您吗?我们有个女儿啦,不过……」哀怨的抽了抽鼻子。「被我老娘抢走啦!」被抢劫还不能反抗,好悲惨!

    「抢?」换琴老先生一脸诧异了。

    「我老娘只养了三只小鸟,没开半朵花儿,所以就抢了我的女儿去,说要当她女儿养……」杭傲咬牙切齿地恨恨道。「明明是孙女儿说!」

    小鸟?

    花儿?

    琴老先生有点啼笑皆非地和琴伯渊相对一眼:这小子似乎不太懂得何谓文雅的谈吐。

    「不过没关系,我老婆又有了!」杭傲得意地又说了。「她答应再生个女儿给我,这回我瞧也不让我老娘瞧上半眼,不,连知道也不给她知道,这么一来,她就不能再抢我的了!」

    现在是在抢糖葫芦吗?

    琴老先生不由头痛地揉揉太阳穴,算了,就姑且暂时相信这小子,得再往下多看一阵子,才能确定这小子是否有亏待他的女儿。

    「那么,你这回带我女儿回门,预计要待上多久呢?」

    「不是待,是住。」

    「嗯?」

    「这趟我是带老婆回门,也是打算搬到南方来的。」

    搬?

    「耶?为什么?」

    「做生意啊!」

    「做生意?那搬到苏州或杭州不更合适?」

    「但我老婆娘家在这里呀!」杭傲回的理所当然,「做生意就不能不出远门,可是我又不放心让老婆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所以啦……」一本正经地对着琴老先生一揖下地。「到时候就得麻烦岳父大人了,女婿我若是要出远门,老婆就送回娘家来暂住,可以吧?」

    琴老先生惊讶地目注杭傲,没料到女婿为女儿考虑得如此周详,或者,女婿是真心关怀女儿的?

    晚膳时——

    「一人吃两人补,老婆,快吃!」

    一如以往,杭傲总是先忙着为老婆布菜,剔鱼刺、拔肉骨、剥虾壳、舀热汤,又频频催促她多吃点儿,就算是伺候亲老子也没这么周到,而琴思泪也很习惯地让他「伺候」,反正就算她再是抗议,杭傲也不会听进半个字。

    直至琴思泪吃得七、八分了,杭傲才开始吃自己的,虽然菜冷了,饭冷了,汤也冷了,他也毫不在意。

    见状,琴老先生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女儿的家书中,总是提及女婿对待她就有如母鸡带小鸡,照顾得无微不至,巨细靡遗,他从来没相信过,但此刻,他有几分能体会到了。

    「那么,你们要住在扬州哪里呢?」

    「我在相门桥那儿买了一座宅子,不过还没整理好,仆人也还不够,恐怕得在岳父大人这里多叨扰几天了。」

    「原来韩家那座宅子是你买了去!」

    「正是,」杭傲忙着吃饭,漫不经心地道。「虽然小了点儿,但时间很紧,也只好将就了。」

    「小?」琴老先生喃喃道。

    那座宅子起码有琴家二、三十倍大,他还嫌小?

    他是打算进驻一整支军队吗?

    「是啊,我老婆喜欢在花园里散散步、看看书、抚抚筝什么的,可是那座宅子里的园子委实太小了,我怕我老婆不开心。」

    园子太小,琴思泪会不开心?

    他女儿何时变得如此贪心了?

    疑惑的目光下意识转注琴思泪,敲对上琴思泪苦笑的眸子,琴老先生正是困惑间,听得琴思泪终于开口了……

    「夫君,园子或大或小不关紧,妾身都会很开心的。」

    「胡说,园子太小怎会开心!」

    「可是……」

    「闭嘴,嫁夫从夫,我说你会不开心,你就是会不开心!」

    「……是,夫君。」

    原来是这种不开心!

    琴老先生恍然大悟,顿时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既感动于女婿的心意,又对女婿的霸道跋扈感到很不以为然。

    然而,杭傲的霸道跋扈却都是出于疼爱妻子的心意。

    琴老先生与琴伯渊相对而视,父子俩都开始觉得,或许琴思泪寄回来的家书内容都是事实也说不定。

    也许,杭傲是真的十分宠爱他的女儿……

    ******

    不,杭傲不是十分宠爱他的老婆,是宠过头了!

    他和琴思泪在琴家住了两个多月,因为宅子还没整理好,仆人也还没找全,最重要的是……

    「我把宅子后面那片林子买下来了,那就可以整治一座大园子给我老婆了!」

    琴老先生和琴思泪不禁相对无言,琴思泪依旧是无奈的苦笑,琴老先生则是吃惊不已。

    原来杭傲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真的认为花园太小,老婆会不开心呢!

    而且他每天早出晚归,忙着整治宅子,忙着雇请管家、奴仆,也忙生意,但是他午时一定会赶回琴家「伺候」老婆用膳,哪怕生意正好谈一半,他也会喊暂停,先散场各自回家填饱肚子再继续。

    「如果不盯着她,她一定会给我随便吃两口就算了!」这是他的解释。

    他甚至还特地重金聘请了一位酒楼大师傅,又千叮咛、万嘱咐每餐都要有鸡鸭鱼肉,但口味务必要清淡,因为琴思泪就爱清清淡淡的口味。

    虽然他本人是喜食重口味的。

    此外,由于过于忙碌,没空陪伴琴思泪,他自觉有愧,每日回家总不忘带件礼物回去讨好老婆,不是布料衣物首饰,就是一些女人家喜欢的小玩意儿,譬如绣扇珠袋之类的。

    然而,不管礼物是大或小,必定都是极为昂贵的精品。

    这种行为看在琴老先生眼里,一方面觉得很是宽慰,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太浪费了,一个月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说,女婿。」

    「岳父大人?」

    「男人自有许多责任,宠妻绝非其中一项,女婿疼爱思儿,我自是十分欣慰,然而,也要适可而止吧?」

    宠妻?

    适可而止?

    杭傲先是一怔,继而低头看看捧在手上的首饰——一条缀满红宝石的项链,又朝琴思泪瞄去一眼,再拉回眸子来面对岳父,眨个眼,原有的嬉皮笑脸没了,替上另一副严酷得近乎愤怒的神情。

    这迂腐的老头子,他都没跟他计较「关禁」他老婆十六年的愚蠢了,竟还敢指责他宠老婆!

    妈的,如果不是他老婆一定会反对,他马上就可以奉送两只脚印给老头子!

    「岳父大人。」咬牙切齿。

    没想到杭傲会毫无预警地突然翻脸,琴老先生很是疑惑。

    「女婿?」他说错什么了吗?

    「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既然我老婆嫁给我了,她就是我的人,是杭家的媳妇儿,不再归你们琴家管了,无论我想如何疼爱她,就算我想宠坏她,那也是我们杭家的事,岳父大人你……」杭傲硬吞下飙火的冲动。「管.不.着!」

    无论谁来听,杭傲的语气都是百分之百的不恭不敬,但琴老先生并没有生气,只是惊愕地瞠大了眼盯着他好一会儿后,眸底忽尔掠过一抹笑。

    「是,是我的错,女婿你千万别介意。」

    「当然是岳父大人你的错,请不要再犯了!」

    「不会的。」

    「很好。」杭傲气呼呼地搂着琴思泪转身走人,打算先回房去,再把项链送给宝贝老婆,免得岳父又啰哩叭唆一大堆。

    而琴思泪,并没有因杭傲对爹亲不敬而做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地聆听他们岳婿俩的对话,希望爹亲能由此而体会到杭傲对她的心意,而自爹亲眼里的那一抹笑,她知道,爹亲也确实体会到了。

    目注他们小夫妻俩离去的背影,琴老先生眼底的笑意延伸到了唇畔,大大地勾弯了嘴角。

    「渊儿。」

    「爹?」

    「杭傲并非我原先期望的女婿……」

    「我知道,爹,说起来,妹妹应该算是嫁错了丈夫。」

    因为金媒婆的从中搞鬼。

    「但是,他也正是我期待的女婿。」

    「这我也知道,妹妹嫁错了丈夫,却也嫁对了丈夫。」

    说琴思泪嫁错丈夫,是因为杭傲并非他们期望中那种书香门第的读书公子,更非稳重老实的真君子,但是,他却是真心真意疼爱妻子、娇宠老婆的。

    又错又对之间,正是命运的安排呀!

    ******

    杭傲终于带着琴思泪搬到新宅子里去了,临去之前,琴老先生父子俩对他们夫妻俩各有一番谈话。

    「思儿。」

    「爹?」

    「看来你是真的很幸福,」琴老先生满意地叹息。「爹总算对得起你娘了!」

    「嗯嗯,爹,女儿是真的很幸福的!」噙着柔婉的笑,琴思泪再一次言明她的家书内容没有半个字是谎言。

    她是好孩子,不说谎的。

    「女婿虽然粗豪,但他对你的心意是最挚诚的,那么……」琴老先生仔细端详女儿的表情。「你对他是……」

    「女儿对夫君……」琴思泪双颊泛晕,羞赧地垂落螓首。「也是一样的。」

    见生性淡然的女儿破天荒头一次露出羞态,琴老先生不禁有些惊讶,但也更感欣慰,这表示女儿对女婿也是真有感情的。

    一桩由谎言撮合的姻缘,竟也能营造出一份真实的感情,也算是幸运的了。

    「那就好,虽然他年轻了点儿,不太成熟又很轻率,可是……」

    「不,爹,您错了!」琴老先生话才说一半,琴思泪便抬起仍显霞红的脸儿,正色道。「夫君虽然年轻,看似吊儿郎当不太正经,有时还显得有些儿幼稚,但其实他是很成熟、很懂事,也十分精明、十分能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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