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沉怀南,陆重霜唯有惊疑。

    皇宫内有禁军巡夜,寝宫外也安排了军娘子守备,他要有这通天本事从皇城外一路潜入到当今圣上的寝宫,彼时亦不至于连个小小幺娘都对付不过。

    陆重霜惊在一时想不透究竟是谁送他进来的。

    不过说起幺娘,她还是与陆照月的残尸一同喂得狗,不枉她们主仆多年,最终在狗肚子里团聚。

    “您给的腰佩。”沉怀南摘下陆重霜曾给予他的鸾鸟纹玉佩,牵着系绳摆在她眼前,面上带着一抹浅笑,“圣人贵为九五之尊,可不能始乱终弃。”

    陆重霜拿过腰佩,随手扔到一边,“谁送你进来的。”

    “沉某以为陛下心中早有答案,毕竟您已经见过两位小公子了。”沉怀南浅笑。

    “是夏鸢。”

    沉怀南低下面颊,浴池水汽上涌,睫羽随之微微湿润。“自晋王府一别,陛下再未召见。沉某本以为是陛下事务繁杂,无心流连流连情爱,谁曾想一朝梦醒,竟听见天下易主的消息——既然沉某的身子已经给了您,就没另嫁她人的道理,找到夏宰相,也实在是走投无路。”

    “可别告诉我那两个烦人东西是你怂恿来的,”陆重霜无情忽略掉他故作姿态的煽情话。

    沉怀南答:“他们仰慕陛下已久,一时情难自禁。”

    眼下朝局未稳,正是用人的时刻,陆重霜纵使明白不削夏家的权,日后势必成为心头大患,也不能刚继位就给自己的婆婆、大楚的尚书令难堪。

    而为制衡夏鸢,她不得不暂时冷落贵为帝君的夏文宣,导致夏家为帮文宣固宠,往后宫塞了一批人。想以最快速度得到女帝垂怜,无非更衣、洗浴、就寝几条路,不必多讲究,有幸被圣人看中便宽衣解带。

    女人嘛,瞧见模样俊俏的少年郎,想咬一口尝尝味道,很正常。

    沉怀南早早接触夏家,就是想留着钻这个空。

    陆重霜无奈轻笑。

    ——是她小瞧此人了。

    “葶花放你进来的?”陆重霜道。“看来她在夏家那儿吃了不少好处。”

    “陛下生气了?”

    “她们豁出命跟着我干事,我总要履行承诺,这些是她应得的。”陆重霜瞥向沉怀南,目光宛若轻薄的刀刃。“你呢?来这儿想讨什么好?”

    “沉某依旧想当陛下的人。”

    陆重霜挑眉。“哦?”

    “圣人理当心怀天下,后宫的事,还是要交给后宫解决。”男人说着,手探过来,没急切地去碰她的身子,转而掬起一捧水,沿着脖颈倾倒。

    后颈被浇落暖湿的水流,陆重霜深吸一口气,神色略有和缓。“说下去。”

    “后宅公子间争风吃醋,自有一套规矩。陛下若是想要挑些麻烦出来,何必亲自当坏人,害夏宰相不快,君臣生隙。”他慢悠悠说着,嗓音宛如林间浓重的晨雾,溶解松针碧绿,翠意缥缈。“渠州是个小地方,沉某也是个小地方出来的男子,祖上世代为农,在夏家这类高门望族眼中不值一提。夏宰相想让帝君用我,而我却只想当陛下的人。”

    陆重霜唇畔牵起一抹淡然的笑,从水中浮出半个身子。

    她伸手擦了下他的面颊,指腹的厚茧扫过皮肉,仍残留着脂粉馨香的面颊挨了过去,凑近沉怀南道:“沉怀南,你觉得自己值得我用?出身低微且有点小心思的男子,远不止你一个。”

    沉怀南侧脸,看向她。

    少女温热的吐息徐徐而来,日夜焚烧的金炉所熏染出的肌肤柔软馨香,挨过来,涌向他的馥郁芬芳似要将人压倒,热气虎狮般擒住了爪下的猎物。

    沉怀南指尖颤抖着触到她赤裸的肩膀,面上仍是一派镇定。他看着她,指尖暧昧地下滑,摩挲湿润的胳膊,那是一只曾经紧握刀剑的手臂,玉石般白皙润泽且同样坚硬。

    两人姿态如此亲昵,却不曾吐露半点真心,唇齿间的言辞周转于暗语。

    “可既能攀上夏家且不使夏宰相起疑,又能攀上沉宰相使其青眼相待的,就少了。”他眯起眼,微微一笑。“况且,沉某大约知道是谁给帝君下的毒。”

    耳朵听到这句话,陆重霜才多了几分专注的神色。

    她的指尖沿着他的喉结划过,挑起下巴。“说下去。”

    “内侍大人对陛下忠心过头,您用小人去对付陆照月那会儿,我便与他有过冲突。陛下当晋王时,府内大小事,无一不在您眼皮底下,全赖精简二字。如今文德公子贵为帝君,独掌后宫大权,他却只落个内侍总管的位置,给后院公子们打点财物,无法如葶花大人般时刻跟随您身边,一如秃鹫徘徊在猎物身边不得靠近,想必早已心怀不满。”

    “一上来就怀疑我的身边人,沉怀南,你胆子挺大,”陆重霜道。

    “您因夏宰相而冷落帝君,内侍大人自作主张,想帮您趁机压帝君一头实属正常。”沉怀南答。“除去他,沉某想不出第二个会加害帝君的人,也只有他,有办法对帝君下毒。”

    “朕的江山不是儿戏,有胆说这话,是要负责的。”陆重霜收手,望向沉怀南,眼神平静。

    “沉某的命攥在陛下手里,您叫我生便生,您叫我死便死……”沉怀南泰然一笑。“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代价。”

    陆重霜冷哼一声,嘲笑他口中虚伪的谀词。

    “既然如此,你不妨说说长庚为何要杀文宣。”她说着,起身抽过绸袍披上,曼妙的身姿藏在绸缎内,裸足踩出浅浅的脚印。

    “小人不知,”沉怀南眼皮不抬,“或许是出于男人的嫉妒,又或许,他并不想致帝君于死地。毕竟以内侍大人的身手,若想害帝君亡命,大可直接些,譬如大殿走水,譬如地湿脚滑。”

    说完这话,沉怀南的虚伪的浅笑里带了几分无可奈何。

    的确,夏文宣中毒令夏家原先四平八稳的局面骤然紧张起来。敌在暗处,新帝一朝登基,她夏家风光无限,周围艳羡者有之,眼红者有之,夏鸢摸不清真真假假一帮同僚中,究竟是谁下此毒手,更怕自己刚扶上去的独子英年早逝,行事随之收敛不少。

    下令彻查此事的陆重霜反倒成了情深义重的好女人。她愈是发怒,愈是惺惺作态,夏鸢便越不会与她离心。

    倘若真是长庚忠心过了头,为她在暗处立了个虚靶子与夏鸢纠缠,那她又该如何处置长庚?又如何给文宣一个交代?

    陆重霜拧眉,心绪纷乱。

    “陛下,依沉某愚见,既然帝君中毒,不凭此除去于家,更待何时?”沉怀南冷不然开口,起身跟在她身后。“夏宰相同于宰相积怨已久,寒川公子又住在皇宫中……”

    陆重霜心弦一紧,冷硬地打断他:“闭嘴,这不是你配染指的事!”

    “请陛下恕罪。”沉怀南垂头。

    陆重霜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心中有了定夺。

    “明日会有人送你去新的宫室居住,你不必再与那些公子挤一处,”她慢慢说,“对文宣放尊重些,也让夏家对你放心。”

    “谢陛下。”

    “沉怀南,没人能玩弄我。”她侧身。“希望你记住自己说的话,想当我的人,命就在我手里。”

    沉怀南垂下眼帘,行礼道:“圣人万安。”

    陆重霜并未留沉怀南留下服侍。对这个男人,她时常有种难以言表的心情,一面觉得此人可用,是罕见的聪明人,一面又掺杂着说不清的厌恶。

    夜色深重,一轮寒月高悬,丝丝凉意乘着月色透过窗棱。早过了叁更天,陆重霜依然醒着。

    她披一件单衫,孤身坐在积雪般明朗的月色下,手拿尺八。

    这座专属于帝王的寝宫,无数陆家先祖住过。她们之中,有的艰辛成就伟业,有的沉湎男色纵情宴饮,有的庸碌一生无所作为。一声声万岁落幕,终于,轮到陆重霜入主此处。

    此时,她端坐高台,忽而感到无边月色的彻骨寒意。

    中毒···偏生是中毒。

    太医说夏文宣所中的是陇川奇毒时,陆重霜隐隐怀疑过长庚,葶花说唯有他这个内侍总管,她也怀疑是他,待到沉怀南前来,如此笃定地指认长庚,陆重霜便不得不怀疑他。

    身为君主,万事皆要先一步思考退路。

    假如真是长庚,她该如何选择。

    严惩长庚给文宣一个交代?

    如何给?

    谋害帝君是死罪,长庚与她相伴多年,泠公子殿内的旧人只剩他一个呆在身边,若没了长庚,还有谁记得泠?留她一个人守着,夜深回忆起旧事也无人可以倾诉,未免太孤独。

    再者,传出去,她晋王府内带出来的贴身内侍竟毒害帝君,夏鸢会如何想?会不会生二心,为给自己留后路,暗地里勾结党羽,力保吴王活路?到那时,她要怎样才能铲除陆怜清与九霄公子。

    难道不给交代,含糊其辞?

    文宣是她独一无二的正君,是她最看重的男人。她宁可去冷他,让夏鸢来怨自己,往宫里送更多无用的男人,也不想让文宣无辜蒙难。

    何况,她给出了承诺。

    君无戏言,口谕已出,大理寺与太医署双双受命,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势必揪出一个主谋。

    太多顾虑积在心头无处发泄。

    陆重霜怅然若失,吹奏起手中尺八。

    唇齿颤动,高寒幽远的曲调自指尖泻出,寒意彻骨的尺八声,锋利轻薄的似是能将人割得皮开肉绽。

    陆重霜幼年研读史书,看前朝女帝沉湎男色,独宠一位公子,叁十年不朝,且无子嗣,朝堂被宦官把持,最终宫乱,金殿毁于陆楚先祖的一把大火,最终狼狈逃亡蜀地流亡多年,死于恶疾。

    陆重霜读来只觉可笑。

    她想不通,一朝女帝,怎会愚蠢到因一个男子,放弃对权力的掌控,更笑她忘记天子的职责,忘记毫无界限地宠爱男子只会招来灾祸。

    一昧宠爱公子,忘记国政,沦落至被他人钳住咽喉,狗似的圈养在深宫,封死门窗不得外出,就是对他好了?什么荒唐道理。

    看江山永固,能代代年年,长长久久地在高阁看上元日的灯火才是对他好。

    她想,不停思索,凄厉的曲子高亢起来,

    自边关凯旋回京时,陆重霜骑着骏马,身披铠甲,领着自己呕心沥血培养出的军队,浩浩荡荡,穿过朱雀大道。马蹄所到之处,夹道欢呼,生民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称颂之词如雪花般纷纷降落。

    陆重霜环顾四周,私以为这便是天下极乐。

    她暗暗立誓——有生之年,她要征战四方,除突厥、征高昌,一剑荡八荒;要大开宫门,收拢天下人才,再听苍生击鼓鸣冤,以凤泽之名流传千古。

    陆重霜又想起沉怀南未尽的话语。

    不凭此除去于家,更待何时……

    她一夜未眠。

    翌日,晨起梳妆后移驾夏文宣宫殿用早膳。

    “文宣,我交予你的短刀,你可还留着?”席间,陆重霜忽然问他。

    夏文宣一愣,俨然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事。

    她给过他两次贴身佩刀。

    一次是上元日大火,他用它替母亲挡下刺客一击。

    一次是政变前夕,她将短刀给他,说你我同生共死。

    两回皆是同一把,头次她将短刀收了回去,后一次她没有收回,他便一直留着。

    “还在,青娘是要用吗?”夏文宣说着,转头示意仆役去取来。

    陆重霜接过短刀,拿着刀柄抽出,瞧了瞧。

    迎着晨光,刀锋如水光潋滟。

    “一般女子给男子送定情之物,是赠簪子,可惜我在边关打仗,没有长长久久陪伴鬓发的金簪。”陆重霜合上刀鞘,又一次将它塞进夏文宣手中。“这是我贴身佩戴的短刀,跟了我许多年……如今作为你我定情之物,永远交给你了。”

    “好好的,青娘说这个做什么。”夏文宣低声感叹,探寻的目光静悄悄落在她的面颊。

    “文宣,你我为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为明君,你才是贤后。”短暂沉默后,陆重霜开口。“有些事,我委屈,你也会牵连着要受委屈……”

    “我知道青娘的心意。”夏文宣安抚道。“不论胜败,我都陪你。入主皇宫前如此,入主后亦是如此,文宣不怕受牵连。”

    陆重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又极快地躲过了他温和的目光。

    “注意身子。”她摸了摸男人的面颊,嘱咐道。

    用完朝食,陆重霜起身离开,摆驾两仪殿与几位宰相寺卿一同处理朝政。

    夏文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缓过神,对身侧的亲信下令。“你以我的名义,派人暗中去太医署和大理寺一趟。”

    听话人皱起眉,忧心地小声劝阻:“可陛下不是已经——”

    “青娘政务繁忙,几回有空来我这儿用朝食?今日早早来说这一番话,显然是有所顾虑。”他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我怕,谋害我的人,恰好是个她不方便下手处理的家伙。”

    “公子,那我们要不要同夏大人——”

    “不必了,这是我与青娘间的事。”夏文宣抬手,止住身边人的话头。

    “青娘有她的难处,她不方便做的,我来。”他眼眸低垂,面色惨白。“不管是谁,既然敢同我玩阴的……那我也不能白白在鬼门关外徘徊,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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