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下巴,绘夏静眼望他。

    爹爹的面容已经在她记忆中模糊,而他的脸孔……裁冬老是说,好看的男人是一幅风景,那么他是山水画,有磅礴高山、悬崖峭壁,明知危险,却让人想要冒险犯进。

    是她的阿观,虽然他眉间染上风霜,皂布袍换上锦织段裳,但他是她的阿观没错,每个人都说他个性薄凉,独独她看见他隐藏心底的善良。

    “我不是叫你滚开,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他背过她。

    他记得她,记得她那张绝艳脸庞,记得她和若予一样干净的眸子和那句似曾相识的话。他想了她两天,以为只要回到家里稳稳睡上一觉,就能彻底将她忘却,没想到回家时,迎接他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画面,他连考虑都不曾的就救下她,一如当年救下若予……

    这个该死的女人!

    “是夫人让我留下的。”

    在“李若予”死去之后,采鸳终究成了他的夫人,淡淡的,她不是滋味,唇舌间淡淡的苦,让她挣扎了眉眼。

    等等,这不是重点,她回来是为了把心腾空,是为了做了结,是要把他隐藏的善良找回来,她要为他除业障、清戾气,要助他百子千孙、万年传颂,别让他在无间地狱里受苦不尽……

    那些林林总总的事项里面,没有一项叫做谈情说爱,或者嫉妒他身边有没有新夫人。

    她绕到他身前,张大眼睛看他,那个黑色瞳眸里面,没有畏惧、惊吓和战战兢兢。不该这样的,从来没人敢直视他的双目,除了发傻的阿福。

    她一定没听过宇文骥三个字,不然光靠他红透半边天的名声,她就没本事在他面前把腰杆打直。

    “她为什么让你留下?”

    “也没什么,不过是帮了夫人一点点小忙。”她轻描淡写。

    被他踹醒后,她茫然不知去向,只能坐在宰相府门前思考,这时刚好听见一堆八卦,从第一句话开始,她就停不下好奇心。

    于是她知道住在里面的宇文宰相很吓人,连不困的三岁小儿都会因为他的大名乖乖在床上躺平。

    然后很恰巧,碰到坏人在抢劫采鸳,她一动,刻意拉高嗓子大咕,“你这强盗有种,敢抢相爷夫人,宇文宰相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紧接着,状况出乎意料之外,歹徒居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不对,是放下屠刀、跪地求饶。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哀求夫人饶过他,匍伏在地上,哭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我是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泰山,才胆敢冒犯夫人。”

    他哭得太惨烈,采鸳决定饶他一回,顺便把救命恩人请回家中招待——这状况依裁冬的说法,应该是“民宿一日游”。

    然后一个二十几岁的婢女在夫人耳边说:“翠碧想,那女子面容姣好,应该趁相爷未回府之前,将她送走。”

    另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仆妇,却持相反意见。

    “夫人多年无出,倘若相爷看得上绘夏姑娘,夫人何不顺水推舟促成好事,等她生下儿子,再赶她离府,届时,夫人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带在身边养,岂非一举两得。”

    “玉婶,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到时候赶不走呢?”

    “怎会赶不走,相爷对女色本就不热衷,何况相爷对咱们夫人的心,谁还能不懂?只待那女子生下孝,给她一笔银子就是了。”

    “外头多少女人巴着想飞上枝头,可别平白送人机会。”翠碧不同意。若相爷真需要一个小妾,她也成啊,何况她对夫人可是忠心不二。

    “放心,你看她那张脸,长得如此美艳,说不准是哪个青楼里逃出来的妓女,都是苦命人,用钱就能打发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起劲,没人发现救命恩人正好站在门外面,而且她的听力不坏,把字字句句都听了进去。

    绘夏忍不住叹气。只要是人,就少不了私心,这点她在前尘钵里看过很多遍。

    砰!桌面一个重击,把她飘远的心思捞了回来,下意识地,她脱口而出,“阿观,你还在生气哦,不要生气啦,生气会长白头发。”

    二度被雷电击,宇文骥的身子发颤,心湖无端漾开清漪,他猛地抓起她的双肩,怒声问:“你叫我什么?”

    “就叫阿……”猛地住口。白痴,她不是李若予、是孟绘夏,一个刚从妓院逃出来的女倌——她承认自己很懒,直接盗用玉婶的想像力。十八岁,家里无父无母无亲人。

    “我就说、说……大、大官人啊。”

    他定定注视她,她被看得脸红心跳。穿帮了吗?不会吧,只是一个称呼……

    许久,久到她认定自己完蛋时,他松开她,烁亮的眸子里漾过一抹落寞。

    她算是蒙……过了?

    突地,宇文骥转开话题,“谁教你那招引开狂牛的方法?”

    “是裁冬。嗯,我们是一起被卖到妓院的好朋友,她、她的家乡都是用这招驯服狂牛的。”

    白痴,她很不会说谎,而且她最好祈祷裁冬很忙,没时间拉长耳机听她说些什么,否则知道被说成妓女,大概会气得入凡尘,把她抓起来从头到脚痛扁一顿。

    “你被卖到妓院?”他的眉头拉起危险。现在的大燕国还有人口贩子敢以身试法?

    “是、是啊,不过我们几个才刚被送进妓院,就逃跑了。”

    “几个?你们有很多人。”

    “也、也不是很多,就我、剪春、描秋和裁冬。”白痴,她竟然连剪春、描秋都拖进来,要是他再多问几句,连孟婆婆都逃不掉被蹂躏。

    绘夏眼光四飘,不敢直视宇文骥,这是她的坏习惯,心虚的时候,眼珠子就会找不到定点。

    “她们人呢?”

    “走散了,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

    “是吗?告诉我,哪家妓院买下你们?”他目露怀疑,因为她的表情太怪异也太心虚。

    “就、就杭州的红袖招。”

    她随口编派一个裁冬嘴里经常出现的青楼名字,她想,到处都有红袖招吧,否则裁冬的故事里,不会说来说去,每个妓院都是这个名。

    “你叫什么名字?”他勾起她的下巴,不准她回避。

    “我叫绘夏,绘画的绘、夏季的夏。”

    “我很好奇……”

    “好奇?不会吧,我这个人很简单,没什么值得好奇的。”她想逃了,在他精锐的目光中。

    是不是哪里穿帮?除了几次的脑子打结外,她有没有表现得太像李若予?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再努力,也改不了潜藏在心底的本性,但……不会有事吧?剪春给了她一张迥然不同的面容。

    “你有没有听过宇文骥?”他专注的眼神,让她明白他的认真。

    “听过。”她实话实说。

    “你听说中的宇文骥是怎样的?”

    “宇文骥生性残暴,杀人无数,对政敌从不手下留情,新帝继位后,死在他手下的官吏有上百人,他的手段残酷不仁。”她说得毫不掩饰。

    “怎么个残酷不仁法?”他邪恶眼神落在她的脸上。

    他居然以吓她为乐?怪了。

    但她没被吓到,继续往下说:“听说他家里有一根打横吊在半空的铜柱子,他在柱子上浇满油,在柱子下燃起火,他会逼犯人从柱子这端爬到另一端,如果犯人在中途掉下来,就会被火烧。”

    听见她的话,他满意点头。“还有吗?”

    “听说他有几十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他最擅长的是削人棍,如果犯人不合作,他就一一削下他们的鼻、耳、唇、手、脚……所有突出来的地方通通削掉,直到犯人变成人棍为止。”

    “不错,再讲讲。”

    “听说冬天他会将犯人全身浇湿,赶到户外让他们结成冰人。他养很多凶猛的动物,把对他不敬之人绑在木桩上,让那些饥饿的动物去啃他们的肉和骨头。”

    “很好,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宇文骥在什么地方?”

    绘夏伸出小小的食指,怯怯地指了指他。“在这里。”

    “既然你知道我就是宇文骥,为什么不怕我?”

    原来,他是要问这个?压在胸口的重担除去,她笑了,甜得像夏日里怒放的茉莉,被她干净的眼睛注视着,仿佛间,他整个人也跟着变得干净。

    “因为我知道那些传闻是夸张了,知道你其实有一颗善良的心,”

    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她不自觉地笑开、不自觉想对他亲昵,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她习惯赖在他身边、赖在他怀里……

    在她的话之后,宇文骥的脑袋被重捶一拳,轰轰轰的鸣声在他耳边造反。

    若干年前,也有个笑眯眼的女孩,实心实意地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阿观,我知道你有一颗善良的心。

    他刻意的,刻意不见她、不想她,刻意把她的身影抛诸脑后,假装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

    但日里,他可以借国事繁忙,压制不应该存在的念头,入夜,没了可以镇压的东西,她理所当然浮上心间。

    她说她知道,其实他有一颗善良的心。

    胡扯!谁不晓得宇文宰相杀人不眨眼、草菅人命?谁不知道,犯了皇帝还可以试着求情,犯了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不善良,他凶恶暴戾,他是不折不扣的坏人,只有愚蠢如李若予那种女人,才会认定他善良。

    至于绘夏……她并不笨,不笨的女人说出这种话,只有一个理由——她要招惹他的注意。

    猛然起身,使劲抓紧被子,内寝的雕花月牙落地罩垂下青丝软纱曳地,烛光摇曳间,映着青色帘影,那个帘影让他想起她的青色衣衫,想起她发间的一抹碧绿,那是个雕刻精致的发簪,若非高明工匠,做不出那式样,拥有那样名贵的簪子,她不必到宰相府当下人,那么她来,必有目的。

    宇文骥自信一笑。不管她有什么目的,都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形。

    不过是一个女人,能翻得过如来佛掌心?只是……他干么连她发间的饰品都牢记?

    心烦,抽开身上的锦被翻身下床、着装,他拿起挂在床边的玉龙剑,大步走出房间,风从门外吹入,吹得桌上烛火明灭不定。

    他走过重重院落,仰头,月上中天,弯弯的月牙儿,弯弯的像绘夏的眉,她明净的眼睛,像蘸满了天空的颜色,清亮得耀人心,她的笑……

    不对,陡然回神,他很不满意地发现自己又想起那个女人。

    他在几棵苍翠蓊郁的大树下站定,刷地抽出剑,一招踏雪寻梅,势道凌厉,他狂舞着,剑影划过之外,叶子纷纷坠地。

    他飞上树梢,长剑从左上角直划而下,势劲力疾,只见白光闪动,身法变换不定,在月影中宛如仙人舞姿。

    只是在练招,他却用尽所有力气,他对付的是自己的心,他的心被一团柔软的东西堵住,像是一团凌乱地交错着,解不开,他就用手中的剑绞开;绞不断,他就用内力将它震碎。

    总之,过了今夜,他不准那个女人的眉眼鼻唇或发间的那抹碧绿留在脑海。

    采鸳稳稳地端起茶盏,泡的是西湖龙井,茶色极白,梅子青翡翠如泓,茶香袅袅。

    轻抿一口,齿颊生香,在这样优雅的意境里,终究掩不住她满腹恨难平。

    她笑得阴毒,眼角处渗出一点绋红,透露着睚皆欲裂的狠煞,震得绘夏一阵心惊。

    低下眉眼,她努力回想记忆里的采鸳,印象已然模糊,她只记得她是个唯唯诺诺、谨慎细心的女子,但几年下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养出她一股教人不敢逼视的贵气。

    那年的婢女和现在的夫人判若两人,实话,她怕采鸳。

    狠狠看绘夏一眼,采鸳是恨的。

    恨自己给了孟绘夏机会,让她在阿骥面前露脸,恨对女人没有半点欲望的阿骥单独召她入房间,密谈两个时辰。

    她不是没想过玉婶的话,甚至想过试试玉婶的方法,一点春药、一点迷香,等一夜激情过后,阿骥不记得孟绘夏的脸,却已在对方身上种下根苗。

    但她没料到,仅仅是阿骥一个不同平常的眼神,自己就容不下。

    “相爷召你入房,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她眼睛低垂,睫毛细密的覆盖下一片浅淡阴影。

    “没什么?”采鸳语调微抬,眼底阴骜已起。

    阿骥武功高强,派人窥探是不成的,她不想为一个孟绘夏惹阿骥不悦,眼前的她,还不值得自己下重手,但阿骥待孟绘夏的特殊,终究教她心里起了疙瘩。

    “是。”绘夏淡答。

    在她说过“知道你其实有一颗善良的心”之后,宇文骥面上一沉,乌色眸子一瞬也不瞬地定望她,他不说话,却让她有了被抽丝剥茧的感觉。

    她不怕他,即使他们之间有,有足够教她害怕的经验,但她从来没有怕过他,何况地府幽幽千载,她再也不是那个柔弱无助、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儿,望着他的眉眼,胸口涌上的是千年前世的过往,而不是恐惧。

    她想,为什么在经历那样的事之后,自己仍然坚持不悔?为什么千载岁月,仍旧洗涤不去她对“不悔”的心疼感觉?为什么信心满满重返人间,以为已经截然不同的自己,对上他的剑眉星眼,那簇小小的火焰仍然炽热着她的知觉?

    他并不快乐,不管是身为沉潜低调的阿观,还是位高权重的宇文宰相,他都不快乐。到底是怎样的执念捆着他?教他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

    绘夏兀自想着心事,并不晓得自己的脸庞浮上一层淡淡哀怜,她怜着前世的自己,怜着此生的宇文骥。

    见状,采鸳像是被当头淋了盆冰水似地,捏着帕子的手骤然绞紧,微微敛目。

    那样的眼神表情,那样的哀怨情愫,她看得清晰无比,那是李若予的表情!

    难怪阿骥留她那样久……不!这个女人留不得,她不要她的肚子了,不要她待在阿骥看得见的地方。

    “你马上离开宰相府。”采鸳慢慢拢起鬓角的散发,双靥浮上一抹憎恶,双眸炯炯地看着她。

    “什么?”绘夏瞪大眼睛。她们不是说好了吗?怎会临时改变?

    “要我再说一次?”

    “夫人,您答应留下绘夏的。”她急道。

    “我后悔了,留下一个狐媚子,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夫人,绘夏同相爷没怎样,昨日下午,相爷除了问绘夏的生世来历,并无多余言语。”

    并无多余言语?所以阿骥也发现她和李若予相像之处?所以他单是看着孟绘夏的脸,想着那个不存在于世的女人,便用去两个时辰?所以自己没抓到鸡却惹来一身腥?

    蠢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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