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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告诉我古公子在哪里——”白绮绣央求道。

    “古初岁住那边,他很好认,声音最难听的那只,就是他了。”严径纤指一指,遥遥落在池的另一端。

    白绮绣匆匆道谢,缓慢站起,步履蹒跚,扶着栏,偎着墙,一阶一阶走。

    “欢欢,好熟悉的桥段哦。”自始至终忙着吃绵糕的朱子夜总算抬起脑袋,耳里方才听见的说词口吻,好似曾在某一年,严径也用来欺骗过一个无辜少女——就是她——害她做出超丢脸的举动……

    “是呀,小当家,您把古大哥说成心胸狭隘的人了。”侍立在严径身后的小婢春儿替古初岁抱不平。她从没见过比古初岁更好说话的人,无论男女老幼、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需要他药血救命,他都能大方相赠,哪可能会对赫连瑶华例外?

    严径抓起一把玫瑰瓜子,磕得咔咔有声,软嫩嫩的嗓,悠哉轻吐:“我在帮古初岁和妅意出口鸟气。被赫连瑶华欺负成那样,现在小小恶作剧一下又何妨?”完全没有心虚和内疚。

    几名女人只能相觑,无法干涉严径做的事,每个人将目光送向正吃力下楼的白绮绣——

    这段路程,对寻常人而言或许不算远,只消一盏茶时间便能到达,对白绮绣却远若天涯,她无法贪快,就算心急如焚,也不能奔跑。

    行走速度太慢,慢到足以教她再三反刍,反刍过往种种,心里的酸甜苦辣,交相充斥,那些回忆,不全是甜蜜,也不全是痛苦,它们无法以一种滋味来论断,恨他时的苦涩,爱他时的甜美如饴,知道他有婚约时的酸辛,被他拥抱时的热辣如火……她带给他的,亦不是单一的味道,她让他难受过、让他等待过、让他茫然过、让他吃尽苦头过。

    她有给他快乐过吗?

    他觉得有她会比没有她来得更好吗?

    她值得吗?

    她给得好贫乏,他给得好丰裕,这辈子,是注定亏欠他了,起码现在她必须让他解掉体内毒性,那些因她而中的毒。

    古初岁并没有待在他与欧阳妅意的小厢园里,而是在不远桥畔,和欧阳妅意两人忙哄儿子,身旁一个粉色小女娃,揪住他衣角不放。

    还没听见他开口,她便能笃定他是她要找的人,他站在欧阳妅意身边,两人流露的相依扶持,若非关系亲密的伴侣,不会有教人欣羡的氛围。

    她微喘,不顾双腿传来的酸软抗议,小步伐奔跑起来,匆匆赶至桥畔,踉跄跌撞,终抵古初岁面前,双膝一曲,是已达体力极限,是跪倒致歉,更是哀哀请求。

    “古公子,我代瑶华向您磕头认错!他对您所犯的无礼,我在此赔罪,请您大发慈悲,救他一命,我白绮绣愿此生为奴为婢,下辈子做牛做马,报您大恩大德!”白绮绣伏身跪倒,光洁秀额抵地,极尽屈卑,每说一句,都伴随一记响亮叩首。

    “赫连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欧阳妅意急忙蹲下,要扶她起身。

    她婉拒,仍朝古初岁一迳叩拜,焦急说着:“我知道他带给您和您夫人莫大的伤害、恐惧的恶梦,我不敢请求您的原谅,却要厚颤无耻求您替瑶华解毒——他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我,理该由我来背负您的怒气,不要怪他……”

    “赫连夫人,我想,你好像有些误会。”古初岁嗓子粗砺,与他雅秀的外貌全然不吻合。他抱着儿子,牵着女儿,与欧阳妅意一并蹲身,偏着头,既迷惑又好笑地望着猛向他跪拜的白绮绣,“我对赫连瑶华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更没有原不原谅的问题,你快请起。”

    “您没有恨瑶华吗?”

    古初岁摇头,坚定地。

    “可他明明对您……”而且严径刚才说的那些骇人语句,又、又是怎么回事?

    “过去了,没有那些历程,便不会有今日的古初岁,我真的不恨他,相反的,若不是他由军医手中买下我,我怕是没有机会遇上妅意,所以,我对他还有些感激呢。”加上这几年来,赫连瑶华确实对他们夫妻俩照顾有加,虽然存有目的,却无损其用心良苦,再思及欧阳妅意怀女儿时面临流产的危险,若不是赫连瑶华动用关系,迅速调来宫廷医官,兴许欧阳妅意与女儿都挺不过鬼门关。他对赫连瑶华有怨,也永远敌不过此恩此德。

    “所、所以您愿意救瑶华,帮他解去体内的毒吗?”她仍有些迟疑不信,一个险些丧命于赫连瑶华之手的人,怎有海一般宽广的胸怀,既往不咎?

    “当然。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但赫连瑶华不领情。”说穿了,问题的症结在赫连瑶华,而非他。“赫连夫人,你能劝劝他吗?”

    “嗯!”白绮绣用尽全力,重重颔首。若是要说服赫连瑶华,她有信心。

    “那太好了。请吧。”古初岁突然朝她身后扬手,她一回头,发觉赫连瑶华不知在她身后伫足多久时间。

    背光下,赫连瑶华神情教人瞧不清晰,只见他缓缓走来,单膝跪地,双臂一揽,自她身后将她密密抱在胸坎间,他的呼息,拂于她雪白颈后,极度烫人。

    “瑶华……”

    “我本来打算带你来见见你的小恩人,没想到你已经朝她跪下?这礼未免太大了点。”他笑着说,声音又混杂了些些暗哑,“她叫恬儿,是她的金丝蛊救活你……如果可以,我想要一个像她可爱的女儿。”

    “瑶华,让古公子为你解毒,好吗?”比起与他谈论这些,她更在意他的身体。

    “好呀。”

    白绮绣的劝说,不费吹灰之力。赫连瑶华没打算寻死,他还想与她过一辈子呢。以前拒绝古初岁解毒的提议,是他不确定她能否回到他身边,若不行,就让他被毒香吞噬也无妨。可现在不同了,他要好好活着,身体健康才有本钱与她厮守,不用她开口,他也打算主动向古初岁要求。

    只是由她口中说来,仿佛糖蜜沁甜,那是关心、那是担忧、那是不愿见他有分毫性命危险的央求。

    他看见她为了他,跪在古初岁面前,磕头点地;听见她为了他,焦急扛罪,放软身段……

    他的绮绣。

    她放宽心地轻吁口气,放软身子,偎入他怀中,人一安心,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微微在颤抖,那是心急奔跑的后遗。

    古初岁与欧阳妅意多为眼前两人开心,他们皆亲眼目睹赫连瑶华这些年来的等待,以及等待落空的痛楚,而今他终于得偿宿愿,寻回心心念念之人。

    谁都不想去破坏此时的甜蜜祥和,只除了一只很不识趣的小家伙——

    恬儿笑靥如花地扑过去,介入爱侣之间,“何练淑叔”这句不标准发音满场飞。

    众人都笑了。

    今日的阳光,暖洋洋撒下,淡金色光晕包围着每一个人,教彼此都璀璨不已。

    “不留下来吃个午饭再走?我让厨子杀条鲟鳇鱼,做一鱼多吃来招待你们呀。”用膳时刻,严径恪尽地主之谊,留客吃顿饭,珍贵鲟鳇鱼是赫连瑶华送的,拿一条回馈他也无妨。

    对于她刚才诓骗白绮绣的行径,完全不多加解释,俏艳脸蛋上更没有丝毫歉疚,府里无人敢指控她的恶性,云淡风轻得像不曾发生过。

    赫连瑶华喝完白绮绣捧到唇间的“加料”暖茶,茶香混杂淡淡腥锈味教他皱眉,然而她双眸眨也不敢眨,盯着他饮,神情肃然认真,如临大敌的模样,又令他心口暖热,于是乖乖地,由她喂他吸尽这杯血茶,再由她执袖替他擦拭唇畔。

    “不,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赫连瑶华阻止白绮绣碰触他唇边的茶液。古初岁的血,是药是毒,有病能治,没病却不保证无碍,他不要她冒险。

    “我们还要去哪?”白绮绣眸子锁在他脸上,专注注视他脸色的变化,多希望他喝完那杯解药之后,铁青色的毒泽会瞬间褪去,恢复红润。

    赫连瑶华打横抱起她,脚步雀跃地离开严家当铺,上了马车,才告诉她,“我带你去吃一碗粥,一碗由娘亲为她女儿熬煮的粥……”

    “你……”她先是怔忡,听懂了他的语意。

    他当真去找了她的家人,然后……

    他被为难吗?

    是否被挡在门外?

    娘亲骂他了吗?

    兄长刁难他了吗?

    白绮绣慌张思忖着,想问他,又觉得他即便受到委屈,也不会吐实,问了等于白问。直到熟悉的家园透过车厢小窗映入眼帘,街景变得模糊不清,被蒙蒙水雾湿润着。直到看见站在屋外的娘亲,候着乘载她与赫连瑶华的马车停下,娘亲两腮的泪,滑过绽放笑靥的轻扬唇角,乌发间雪般白亮的银丝,道尽一位母亲多年来的忧愁与悔恨,她想,她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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