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日……夫君……”尹婕妤声音颤抖,哀叹中藏着期待。

    “主人,是大娘子啊。大娘子来了……”徐鸟兴奋地呼扇着翅膀。

    它从运日肩头飞到尹婕妤头顶盘旋着,叽叽喳喳:“翠啼呢,大娘子,怎么不见翠啼,虹吟好想好想翠啼呢。”

    夜之醒与明昭都有些尴尬,他们望望犹如石化般的运日,又看看热泪盈眶,摇摇欲坠的尹婕妤,实在不知道如何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

    “翠啼死了……被彤弓射死了,我吃了它的尸身。”尹婕妤哽咽着,声音艰涩:“这样,它就能永远跟我在一起了。不像唯光……我只有在梦里,再见到他。”

    “翠啼死了……死了,死了。”虹吟落在明昭的肩膀上,愣愣嗫喏着,忽然嚎啕大哭:“翠啼也死了,没有了,它被大娘子吃掉了,虹吟再也见不到翠啼了,虹吟的心好痛啊。”

    那小小的鸟儿哭得肝肠寸断,明昭不得不轻轻抚摸着它的背羽,低声安慰着:“好了,翠啼是往生了,以后就不会在受苦。总有一日,你们还会相见,只要你不忘记它的名字。”

    “运日,我等了你十年,整整十年,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尹婕妤不得不扶住一棵木棉树的树干,凄厉问。

    “我以为,十年时间……只要你修身养性,诵经念佛,总会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这样,我们或许还有相聚之时。可你呢……十年间,又有多少条人命陨落在你手中?你居然杀了梅大人的学生,他们当初还救过我……我的娘子却,好一个恩将仇报的恶毒妇人。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运日一甩衣袖,根本不愿转过身来。

    “我被蒙蔽了,我是被灭月门利用了,我知道错了……我也愿意悔改,我可以赎罪啊。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尹婕妤抽泣着,她踉跄着奔了过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但运日依旧没有转身,他依旧僵硬地站在那里,沉默依旧。倒是明昭和夜之醒看不下去了,他们分在左右,想要搀扶她起身。

    “快起来,你身上还有伤,伤口会裂开的。”明昭急切道。

    夜之醒虽然未讲话,但他麻利地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穿着单薄的尹婕妤身上。

    但女人却双膝跪倒,紧紧拽住运日的衣摆,哭得更加凄厉而绝望:“你不要我了吗?运日,你……你不要阴谐了,不要你的娘子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让我独自一人怎么活?”

    “你可曾想过被你毒杀之人,他们的家人也曾悲伤欲绝,撕心裂肺?阴谐,你太自私了……”运日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他声音凉薄,神情沉痛。

    他低头望着她,苦笑着:“十年前,我就劝你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可你……可曾真的有过悔改之心?世人都言鸩鸟是世间最狠辣的毒,你的心比鸩毒还要凶狠。除了以死谢罪,我想不到什么方法,能让你洗刷自己的罪孽……若你真心悔改,就自裁吧……”

    “先生你气糊涂了吧?”明昭诧异不已:“你娘子为了找你连命都差点儿没了,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你却让她自裁?”

    “算了都是气话,别往心里去。小十,你先送……夫人回房休息。我和先生聊聊。”夜之醒微微蹙眉,拽住运日的胳膊。

    “你们都不用劝我,我心意已决。”

    “从今往后,运日与阴谐恩断义绝。你不再是我的娘子,我也不是你夫君。待完成梅大人最后的托付,我会出家为僧,从此青灯古佛,日夜诵经忏悔,来超度被你枉杀之人。至于你自己肯不肯赎罪,又如何忏悔,都与我无关。”运日面无表情凝视着如同五雷轰顶的尹婕妤,他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我会……”她结结巴巴,眼睛红肿,慌手慌脚扯住他的衣摆,丝毫不敢放松,生怕下一刻他就在自己面前消失不见。

    “不必了。我给过你机会,十年时间你心里的恨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炽烈。我救不了你,也只能放手。因果报应,你自己度吧。”他忽然伸手一划,用指尖削掉了拽在她手中的衣摆,转身就走。

    尹婕妤扑倒在土地上,身上的伤口崩裂了,鲜血洇湿了长袍。她凄厉地哭着,喊着,明昭根本拽不起来这个伤心到极点的人。

    “运日,你站住。你说我心狠,你的心又何尝不够狠毒?”尹婕妤嘶哑着声音,痛急反笑,眼神绝望。

    “那些人的命是命,我们的儿子唯光,他的命就不是命吗?我们被猎杀的族人,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你可以……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你眼前被杀,看着他们的鲜血染湿了你的鞋子,我不行。他们……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啊,他们就惨死在我面前,而我无能为力。我要报仇,有错吗?”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在尘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洼。

    “你说我自私?难道你不自私吗?你为我,为我们的唯光,为我们一直守护的鸩族,又做过些什么?你说自己很伤心,就一走了之……扔下我和翠啼。你去救苦救难,可曾想过我们……我们也受了很重的伤。苦苦挣扎,卑贱而艰难地熬着啊,只为一条活路,那个时候,不自私的你又在哪里?”她狠狠笑着,哭着,挣脱开明昭的搀扶,任由身上的袍子跌落在地上。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挺直身体,仰望着他俊秀而无情的面庞。

    “好啊,不要就不要吧……以后,我不会再烦你,不会再找你,不会再爱你。我的死活,与你无关。但你要记住,运日,我最恨的人不是元郏,不是梅东望,不是那些猎人,也不是灭月门,而是你。是你运日!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你抛弃了我。”她一字一顿,眼睛里闪着仇恨与剧痛。

    “我有今日,都拜你所赐。运日,你也会有报应的。我诅咒你!”尹婕妤拽起自己长长一缕黑发,她从明昭手中抽出月灈剑,一剑断发。

    她手里一扬,万千青丝扑面而来,扔了运日一头一脸。

    “不是你不要我,是我阴谐不要运日。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不要再见到你,你这个天下最狠心的男人。”尹婕妤扔下剑,推开明昭的阻拦,一步步往门外走去。

    “夫人,你身上还有伤,你不能离开……”明昭紧张地追了过去。

    “运日,你这是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追,生气的狠话说几句就算了,你这样也太伤人了。她是你娘子,是儿子的娘亲,她为了你九死一生,你不能这样对她。”夜之醒不客气地拉住运日的胳膊,推着他。

    “你不能走,就算你不理他,尹姑娘,我和阿令总是你的朋友吧。阿令已经醒了,你不想见她吗?”明昭焦急地拦住绝望的女人,劝慰着。

    “对不起,小十。是我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日后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现在,我一定要走。求求你,放手吧,给我留下最后一点女人的尊严。”尹婕妤推开明昭的手,低声道。

    明昭愣住了,她无法再去劝,她明白尹婕妤此刻的心情。她只能眼睁睁望着满身伤痕的女人寂寥的走出了院门。

    她忽然跑回来,捡起夜之醒的外袍,又伸手朝着他焦急道:“把你身上的银子都给我,快些。”

    夜之醒立刻醒悟,他慌忙拿出荷包,还有两瓶伤药。她接过又急冲冲追了出去。

    “你啊,我真想揍你!”夜之醒叹了口气,狠狠捶了下运日的肩膀。

    后者踉跄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子将散落的青丝拢在一起,紧紧攥在手中。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低着头,恨不能将脸都扎进胸膛里。他的肩膀颤抖着,发出隐忍而轻微地抽泣声。

    是的,这个方才冷漠无情的男人,哭了……

    夜之醒愣愣地站在他身边,有些不知所措。良久,他默默转身,离开了。

    明昭站在小厨房旁的药锅旁发着呆,虹吟落在她肩上,垂头丧气一声接着一声叹息。

    “哎……主人为什么要赶走大娘子……哎,虹吟没有家了。完了完了,散了散了,惨了惨了。”

    “虹吟,你是朱雀又不是乌鸦,不要再唱衰了好不好?”明昭无奈,侧着头郁闷打断它。

    “小姐姐,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虹吟不再嘀咕,却突然发问,问得少女一愣。

    “为什么这么问?”她心里闪过一个影子,却不由得一滞。

    “喜欢一定是个可怕的猛兽……谁沾了它都没有好下场。大娘子喜欢主人,主人喜欢大娘子,虹吟喜欢翠啼,可哪个有好下场?你可千万别喜欢谁……弄不好就像大娘子一样,好伤心好伤心。”虹吟摇着头,又开始颠三倒四了。

    “喜欢本身没有错,只不过若喜欢上不对的人,才会错吧。一步错,步步错。”明昭苦笑了下,浅浅道。

    “昭儿说的差亦,喜欢是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如何有错?只不过,两情相悦是甜,孤单相思是苦,所以世间既有神仙眷侣,也有怨偶成仇。”窗外传来元晏笑吟吟的声音,随之他俊秀的侧影便出现在明昭面前,只不过隔着窗。

    她吃了一惊,站起身来,他已经从窗那边走进房间。

    “我方才胡言乱语的,殿下不要见笑。”明昭赶紧拿着蒲扇,给炭火上的药锅扇着风,掩饰尴尬。

    她话音未落,面前已经出现了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晶莹的红果子外面裹着一层琥珀色的糖衣,十分喜人。

    她愣了一下,喃喃道:“糖葫芦?老白家的……可这里怎么会有?”

    “上次我们闲聊,你说最喜欢汴梁城里老白家的糖葫芦,我便让人连夜送来。尝尝看,可是你小时候吃到的味道?”元晏把其中一串放在她小手中,他笑着的时候,眼眸里都是微甜的温柔。

    “九岁那年,我和师父去过一次汴梁,他老人家给我买过一串老白家的糖葫芦……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物。”明昭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咬了一片甜脆的糖衣。

    “喜欢吗?”元晏凝视着她,笑吟吟问。

    当记忆中那一抹酸甜在心头荡漾开来,五味杂陈的明昭轻轻点点头,她咬着红果子,终于有了孩子气的笑容。

    “别忧心了,我让人跟着尹姑娘呢。我会安排一家客栈,先让她住下,再让军医为她疗伤。等过几日,运日先生的气消了,他们夫妻自然会和好。”元晏慢条斯理道。

    “还有,你说有一种血线莲可以医治酆一量的伤,我已经派人去大雪山寻找了,一旦找到就会快马加鞭送到沙绾镇。这样一来,也算皆大欢喜不是?”

    “多谢殿下,明昭感激不尽。”明昭喜出望外,心头阴霾又被扫去了一半。

    “昭儿,什么时候你才能喊我一声得昭呢?我会一直等,等着那一天。”元晏意味深长,他咬了一颗糖葫芦,俏皮地挑了挑眉:“好吃,昭儿喜欢的,得昭也喜欢。”

    “我……”她愣住,她看着手中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了,我有耐心等。”他用自己手中的糖葫芦碰了碰她手中的,一语双关:“等你心甘情愿,叫我得昭。”

    这时候,徐鸟眼馋地盯着明昭手中的糖葫芦,扇动的翅膀,在桌几上跳来跳去:“糖葫芦,糖葫芦,虹吟也喜欢,虹吟也要吃。”

    “我的给你,你不要抢昭儿的,好不好?”元晏把自己手中的糖葫芦递到虹吟面前。

    徐鸟啄下来一颗,兴高采烈吃起来,似乎也暂时忘记了伤心事。

    “如果,所有的烦恼与忧伤,都能被一串糖葫芦解决,那就好了。”明昭满足地舔了舔唇瓣,感慨着。

    “昭儿,得昭很想做你的糖葫芦,有我在,你就不会有半点烦忧。或许,你觉得我对你一见钟情不够真心,但你可愿给我更多的时间,让我证明我对你的喜欢,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感情。”

    元晏唇角扬起,笑容魅惑。他伸出颀长手指,轻柔地抹掉她唇角上没有舔干净的糖渣儿。

    恰在此时,站在窗外阴影里的夜之醒,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想了想,把手中拎着的点心包藏在身后,他悄悄退了几步,终于转身就走。

    不知道为何,这一次少年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他又想去喝闷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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