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但程馥兰确实是很少哭的。

    因为天性乐观,以及不想要旁人担心的好强,她一直就不是走泪水路线的人,但是这会儿看着病床上的俞炎翼,她的眼泪像没关好的水龙头那样,一直啪嗒啪嗒往下直掉。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脑海里,忍不住想起很多很多的事……

    爱吐槽她的俞炎翼,拿她没辙的俞炎翼,总是面恶心软、对她刀子嘴又豆腐心的俞炎翼。

    在她人生的记忆中,俞炎翼根本就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甚至记得小时候那个神经没锁好,总是逗得人哈哈大笑的俞炎翼,脑袋不知道装什么,有一次月考遇到填空题,明明写明是填空,他少爷的脑袋却不知怎么运作的,硬是把填空当成创作题在发表。

    好比题目是“床前明月光”,这种国民常识题,随便问谁也知道该怎么接下一句,结果这天才竟然在句子后的填空写上“李白睡得香”。

    不只“李白睡得香”震惊所有人,另一题“三个臭皮匠”,他更是笑坏所有人的填上了“臭味都一样”。

    那次发回来的考卷,是继在院子挖出大洞的事件后,把两家人笑到快翻过去的又一力作,但说实话,好笑的同时又不能说他错。

    好比“管中窥豹”这种题目,虽然正解是“可见一斑”,但他写“吓我一跳”,能说他错吗?

    就像他自我辩解时的解释:从管子中看见一只豹,任谁都会吓一跳的吧?

    上一刻还哀凄、正淌着眼泪的娇颜忍不住因这些回忆而露出笑容,程馥兰差点颜面神经失调,俞炎翼转醒时看见的就是她又哭又笑的奇怪模样……

    “啊!啊!”发现他的转醒,程馥兰胡乱擦去眼泪,表情甚是尴尬。

    “又哭又笑,黄狗撒尿。”又痛又虚弱,但俞炎翼知道她担心,仍试着要她转移注意力。

    “我是想到你小时候的白痴事,笑到流眼泪的。”程馥兰试着小小的为自己辩解一下。

    “我又不是你。”俞炎翼坚决否认人生中曾干过什么蠢事。

    “李白睡得香这种白痴答案明明就是你写的。”她哼他。

    “那是你们不懂得欣赏本大爷的创意。”他用气声回哼一声。

    “小时候还能说是创意,但你上国中的时候,根本就是叛逆了。”见他不承认的表情,她不服气的举例。“是谁把‘穷则独善其身’的下一句写成‘富则妻妾成群’的啊?”

    “有错吗?”俞炎翼虚弱的问她。

    “明明就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讲的是穷的人只能顾及自己,有钱人则是能照顾更多的人。”她抬出原句跟原意。

    “所以他妻妾成群啊,这不就是照顾更多的人?”俞炎翼好整以暇,还问她:“要不然,你有看过一个穷鬼妻妾成群的吗?”

    “……”程馥兰一时噎住,差点答不出来,后来气急败坏再问:“那‘良药苦口利于病,不吃才是大傻瓜’,还有‘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死的有先后’,有人这样子答题的吗?”

    “但那是现实,不是吗?”俞炎翼答题自认是一本初衷的实际。

    “那‘洛阳亲友如相问’,你填个‘请你不要告诉他’,这又是什么现实了?”程馥兰简直要被他的歪埋给气晕。“人家答案明明就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还要透过其他人来问,表示本来就不亲。”其实痛得不得了,但俞炎翼暗自吸了几口气,忍着身上巨大的痛楚反问她:“不亲近的人想装熟就让他装吗?当然是请人不要告诉他,哪里不实际了?”

    程馥兰瞪着他,发现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后瞪着瞪着,他身上的管子、怪异的机器、他病恹恹的坏气色全映入她的眼……泪水涌现,停了好一下的眼泪忽地又掉了下来。

    她认识的俞炎翼、记忆中的俞炎翼,就算不是神采飞扬,但至少也一定是精神饱满,从没有一刻会是这般吃苦受罪、带着一脸虚弱病气的模样。

    开刀,他就要被送去开刀……

    她擦去眼泪,想要假装它们不存在,但才刚擦掉泪,新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破坏了她的努力。

    “兰?”俞炎翼只能在心里叹息。

    不想她哭,不想她担心的。

    忍着痛楚跟她谈笑,就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但显然他失败了。

    “没事,我没事。”吸吸鼻子,她赶紧说道:“别怕,我已经打电话问过俞爸俞妈了,他们说你这个是小毛病,会很痛,但动个小手术可以一劳永逸,以后就没事了。”

    不知护士何时会进来推他去执行手术,她赶紧将他昏迷时期她所问到的情报跟结果都讲了一遍。

    确定他大致了解状况了,她又吸了吸鼻子,试着露出“没事”的笑容,那种没事的笑容,俞炎翼不觉得陌生。

    每次当她想逞强时,就是先装作没事的样子,要让人以为她真的没事,但其实不是那样的!

    俞炎翼知道她其实很“有事”,对着别人的完美假装他都能知道她有事了,现在她红着眼、很失败的要装没事,又怎可能瞒得过他?

    浑然不知自己被看穿,程馥兰还试着安慰他,说道:“俞爸俞妈已经打过电话跟你的医生沟通了,帮你开刀的胸腔科主任是俞爸俞妈的学生。而且是得意门生,不会有事的。”

    “嗯。”俞炎翼轻应了一声。

    他本来就没担心过,就算她没说,结果也一样。

    这跟耍特权无关,他只是很清楚的知道,这家医院现今当家掌权的是前院长的得意门生,表示前院长势力还在,身为前院长的小儿子,住进这家医院,基本上是不需要担心医疗品质的。

    他唯一会放心不下的,只有她,一直就只有她。

    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要面对也不是,因为她把他当成弟弟,他若真点破了什么,让她从此对他视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他情何以堪?

    但偏偏,要他逆天行事,便是想忽略那份感觉也做不到。

    天晓得这是怎么演变、又是何时发生的事?

    但她简直就在他生命里生了根,如影随形,他怎么也摆脱不了,无法不把她记挂在心上。

    进退两难,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肉体上的痛楚让俞炎翼不自觉地思索起这些同样教人痛苦的问题,而满心畏惧的程馥兰也不知道是要安谁的心,无法控制的碎碎念转述俞爸的劝慰——

    “别怕,俞爸说,现在的做法跟以前不一样了,虽然说是动手术,但其实只是开个小洞,用内视镜找出问题肺泡,修复它们就好了,所以你不要害怕。”她又说。

    俞炎翼看着她。

    没开口,但他很清楚的知道,害怕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啊!你醒来了吗?”奉命前来的护士小姐一号失笑道:“这样也好,手术前有跟女朋友说一下话,多少让她比较安心一点。”

    “啊!”程馥兰僵硬了一下。

    一抹霞红飞快染上她的面颊,她既羞又惊,不知护士小姐哪来这样的误会?

    心慌意乱的想要辩解,哪晓得一同前来的护士小姐二号也说:“你女朋友很担心你呢,护理站的同事都劝过她,但她就是很会胡思乱想,真有够可爱的。”

    澄清的话都到了嘴边,二号护士小姐的话却止住了它们,程馥兰自觉该先说明这个,呐呐的说道:“不是我要乱想,是因为……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手术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嘛。”

    “虽然这样说也没错。”护士们俐落的整理着仪器跟病床,一号小姐边笑着说:“但这个真的算是小手术,主任技术很好的,很快就好了。”

    “没办法,人就是这样,关心则乱嘛。”二号小姐也笑道:“看你们的样子感情一定很好,心爱的人要动手术,你会胡思乱想也是正常的。”

    心、心爱的人?

    程馥兰大窘,极力要压抑被说中的心虚感,胀红着脸想要澄清。“那个……我不是……”

    “没事的。”护士小姐一号很好心的再安慰一次。

    病床移动中,程馥兰下意识的闪开,不想让自己凝事又占路。

    “是啊,你放心交给我们吧。”护士小姐二号也说:“过几天男朋友就能活蹦乱跳陪你约会了,你安心等一等就好了。”

    愣愣的,程馥兰看着俞炎翼被推走,他就这样被推走了。

    啊?

    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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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子的世界,就某方面而言,其实是很残酷的。

    因为不懂,他们说话不知保留,美其名为天真无邪,但真要伤人的时候,天真之下所掩藏的利刃往往伤得人最重也最深……

    “猪兰,为什么你没有爸爸?”

    就算长到二十四岁这年纪,俞炎翼也没办法回想起,当初他怎么会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出这白目的问题。

    当时的场面似乎僵了一下?

    都小学二年级的事,俞炎翼基本上已经不记得了,而且他的问题似乎也没人回答,他只记得……在自动略过他的疑问之后,一等那晚的中秋烤肉会结束,他被拎回书房痛揍一顿.狠狠的。

    “俞小翼!不准!不准你对小兰再问这种问题。”一样是动手打他一顿,但比起意外掉进陷阱的那一回,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家老爸板起这么凝重的神色。

    在那当下,他明明痛得眼泪狂喷,但他从小就“高怪”得有剩,一直就不是走大哭大闹的路线,还能倔强反问:“为什么?”

    “翼仔,妈妈生给你的大脑是要让你使用的,你自己想想看。”

    他那时要想得出来,又何必开口问?又怎会引来一顿打?

    之后,大概解读出他倔强表情下的不甘心加不以为然,所以双亲花了一番时间跟他解释了什么叫意外,让他明白警察这种人民保母的职业具有高风险,程家的爸爸因此为民牺牲,他应该心存敬重,也要对失去父亲的程馥兰多加怜惜等等、等等等……

    在他听到快打瞌睡之时,大人们总算想到一个问题:没头没脑的,他怎么会想问这问题?

    想来,俞炎翼的观察力、谨慎的个性就是从那次之后开始培养起来的。

    那时还不懂得戒防为何物的他,很老实的说出在两人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听到她班上的男同学在笑她没有爸爸……那是俞炎翼第一次体会,什么叫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

    因为他当场就看到他家老妈哭了。

    不但是哭,还直说什么可怜的孩子如何如何的,再之后,两个大人开始轮番讲古,什么相逢自是有缘啦,远亲不如近邻啦,还有一大篇女孩子多么纤细、天生就需要人多加关心爱护的论点。

    他记得那天听到最后,是他睡着收场,再醒来已经得穿衣服准备上学了。

    所以,他约略知道大人版本的想法,但当事人呢?

    “猪兰,没有爸爸,你很难过吗?”找了个只有两人的空档,他问她。

    她的反应如今想来甚是微妙。

    一听完他的问题,原本在写作业的她第一反应竟是先四下看看,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这才小声的对他说:“你千万不要在大人面前,特别是我妈面前讲这个,知道吗?”

    “为什么?”那时他不懂。

    “因为她很难过我没有爸爸。”程馥兰面露困扰之色,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每次都是这样,她好像觉得我会难过,然后她就开始伤心,所以你千万不要让她听到这种话,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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